第58章

聽安澤說謝謝,安洛反倒是尴尬起來。其實,安洛自己也不清楚那麽着急趕去醫院的緣由,似乎心底有個聲音在告訴他,必須趕過去。昨晚的一切動作,也只是出于對安澤的心疼以及仗義。尤其是在他抱住自己無聲地哭泣的那一刻,心裏軟得幾乎要化開了……

“不謝。”安洛迅速轉移了話題,“接下來你有什麽打算?”

安澤沉默片刻,說:“這件事絕不能讓爺爺知道,否則他的心髒承受不住,說不定會……”

提起安光耀那位老人,安洛的心裏不禁也有點難受。除了心髒病之外,他的心底其實還一直帶着對女兒安芝和次子安郁秋的愧疚,如果他得知僅剩的兒子兒媳也一起發生車禍離世了,他一定會因為傷心過度而引發心髒病。

安澤想瞞住爺爺的想法,安洛自然十分贊同。

安澤繼續說:“我會通知安岩和安陌,回來給爸媽辦一下葬禮。葬禮不需要太鋪張,也不用請太多親戚朋友,就我們兄弟幾個,還有周家的舅舅表哥們,去墳前簡單祭拜一下就好。至于爺爺那邊,就跟他說……爸媽出國去了。”

安洛點了點頭,“嗯,這樣也好。”

安澤順手關了電腦,站起身說:“我現在先打電話通知安岩和安陌,待會兒還要再去醫院一趟。”頓了頓,又看向安洛說,“你回去休息吧,這件事與你無關,你不需要忙這些。”

安洛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我現在名義上還是你哥哥,這個時候不出現,反而會引起別人的懷疑。我還是跟你一起去醫院吧。”

安澤皺着眉頭想了想,說:“好吧,辛苦你了。”

“……沒關系。”

因為知道對方不是自己的哥哥,安澤的語氣也變得客套和生疏起來,安洛對這樣的語氣反倒有些不習慣,他突然發現,他最喜歡的,居然是安澤看着他的眼睛,認真地叫他“哥哥”時的樣子。

***

上午十點左右,安洛和安澤一起來到醫院,跟匆忙趕來的安陌和安岩遇上,他們兩人去太平間看了一下屍體,然後安岩就在走廊裏抱住安洛大哭起來。比起安澤沉默的哭聲,安岩哭得很是可憐,聽着他的抽泣聲,安洛只能無奈地摸摸他的頭,低聲安慰道:“別哭了……”

這一安慰,安岩哭得更傷心,安陌的眼眶也紅了,在那偷偷地擦眼淚。

此刻的安澤卻表情平靜,沉默地給安岩和安陌遞了幾張紙巾。他已經哭過了,在昨晚徹底宣洩了心底壓抑的難過,他脆弱的一面,大概也只有安洛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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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就是火化遺體,選擇墓地,舉行葬禮。

安家兄弟為父母操辦後事,忙成一團,還要想方設法地瞞住爺爺,可以說是心力交瘁。幾天下來,安澤整整瘦了一圈,連下巴上的胡茬都長了出來,眼睛裏更是布滿血絲,看上去疲憊到了極點,安洛實在看不過去,就給安澤吃了片安眠藥,讓他好好補一下覺。

想來也挺可笑,以前安洛常常失眠的時候,安澤總是體貼地拿來藥片喂他吃下去,現在卻是反過來輪到安洛去照顧安澤,很少主動關心人、照顧人的安洛,做起這種事來顯得有些笨手笨腳,好在安澤的心思完全放在父母的葬禮上,并沒有注意到這些。

葬禮定在了下個周末,墓地也選在安芝和安郁秋所在的同一個墓園裏。

舉辦葬禮的那天,天空中再次下起了小雨,在淅淅瀝瀝的細雨中,衆人帶着安郁冬和周碧珍的骨灰,将他們好好地安葬在了一起。

安洛穿了一套黑色的西裝,手臂上戴着黑紗,作為安家的長子,第一個上前鞠躬。

看着夫妻二人的遺像,安洛的心情其實很複雜,安郁冬在警方沒有逮捕他之前發生車禍去世,或許比被判刑的結果要好,可憐的是周碧珍無辜受了牽連……當然,這只是安洛的猜測,周碧珍和販毒集團是否有關目前還是個未知數。

見安澤和安岩在墓碑前深深鞠躬,一臉難過的表情,安洛忍不住在心底輕嘆口氣,安郁冬和周碧珍的去世雖然讓人難過,可至少,他們在兒子們的心裏沒有留下任何的污點,這也算是這場悲劇中唯一的一點點好處了。

安洛在葬禮上見到了安澤的兩個舅舅,才知道周碧珍是周家最小的女兒,從小到大頗受兩位兄長的關愛,這次葬禮,周家的人集體出動,連正在國外談生意的安澤大舅也放下手頭的事情飛了回來,周承平一家、周悅平一家全部到齊,安澤的兩個舅舅站在墳前,對着妹妹的遺像哽咽着落淚。

葬禮的氣氛相當壓抑,長輩們的哭聲讓安家兄弟們再次陷入了難過的回憶裏。

一直到下午的時候,衆人才漸漸穩定了情緒,先後離開了墓園。

在墓園的門口,安洛和安澤一起被他大舅舅叫了過去。

安澤的舅舅語重心長地說:“我知道,安老爺子為了你們兄弟間不産生矛盾,已經把兩家公司給分開了,雖然如此,可你們依然是彼此最親的親人。不管将來誰有了困難,另一個人應該鼎力相助,你們都是安家的子孫,是最好的兄弟,希望你們永遠記得這一點。”

安澤看了安洛一眼,神色平靜地說:“舅舅放心,我跟哥哥會彼此照應。”

安澤的大舅欣慰地點了點頭,“悅平和承平完全不懂生意上的事,幫不上什麽忙,但是你大舅舅我至少還在商場上混。”男人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安澤的肩膀,“以後遇到困難,随時找我,不要跟我客氣,知道嗎?”

“我知道,謝謝舅舅。”

“嗯,我該回去了,你們也回家好好休息幾天。”

周悅平的父母先後上了車,被司機送走。周悅平是單獨開車來的,他走到車旁時,突然停下腳步,回過頭沖安洛說:“安洛,你過來一下,我有話跟你說。”

安洛走到他面前,疑惑地問:“什麽事?”

周悅平打開車門,“上車說吧,我順便送你回去。”

安洛回頭看了安澤一眼,見安澤點頭,這才轉身上了周悅平的車子。

周悅平是除安揚和安澤之外唯一知道自己身份曝露的人,安洛的心底對他總有種莫名的親切感,可能是因為他的職業是個心理醫生的緣故。

當初因為放心不下周悅平,安洛後來也特意去查過他的底細,周悅平的确在高中畢業後就出國讀書了,在國外期間勤奮學習,連談戀愛的時間都沒有,成績一直名列前茅,畢業之後又去考了博士……大概是對心理學這門學科真的很熱愛的緣故。

周悅平仔細打量了安洛一遍,輕聲問道;“你最近身體狀況如何?頭還痛嗎?有沒有想起一些別的事情?”

安洛搖搖頭說:“沒有。”

周悅平沉默了一下,才開口說:“上次聽你說完那些,我回去後專門查閱文獻研究了一下,催眠只能激發你潛意識中存在的比較淺顯的記憶,要想回憶起更多、更深入的記憶,或許需要對你的大腦中進行直接的物理刺激。”

外行的安洛對此十分茫然,回過頭問:“能說得詳細些嗎?”

周悅平點了點頭,耐心地解釋道:“是這樣的,人類的記憶産生的原理是神經細胞之間的相互連接,這就類似于大量神經細胞組成的信息網絡,而海馬區在這個過程中充當的是中轉站的功能。比如,你第一次聽見一個人的名字,你的大腦會把這些信息轉化之後暫時存放在海馬區,如果長時間不再使用,這些信息就會被海馬區自動删除,也就是所謂的遺忘。而一旦那個名字被反複提及多次,海馬區就會把它轉存到大腦皮層,形成更加長久、甚至永久性的記憶。”

“你的大腦皮層并沒有受到嚴重的損害,照理說是可以找回記憶的,那些記憶依舊存在,只不過出現意外,導致信息無法讀取。我問了一下在國外的導師,他的建議是對你的大腦皮層進行直接的物理刺激,徹底打開信息讀取的通路……”

“但是這種做法風險相當高,刺激的強度太低不會有效果,強度太高則有可能傷害你的大腦甚至讓你變成植物人,而且,這種做法需要進行開顱手術……”

“我個人還是不建議你去嘗試。實在太冒險了,你自己想想看吧。”

安洛沉默了很久,才下定決心,低聲說道:“我不會嘗試的。”

沒想到他拒絕得如此果斷,周悅平怔了怔,回頭問道:“你……不是很想恢複屬于安洛的記憶嗎?”

安洛低聲說:“當初想恢複屬于安洛的記憶,只是為了找出安洛被綁架的真相,現在已經不必了。再說,一旦我用這種方法強行打開安洛的記憶,我會漸漸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誰,我不希望成為他的代替品。我想,安洛本人也不希望另一個人帶着屬于他的記憶生活。”

關于這件事情的調查已經徹底打亂了自己原本的計劃,安洛不想再為此浪費時間,冷靜一點說,那個安洛跟自己完全無關,況且,安澤已經果斷地提出了一刀兩斷的說法,甚至在無意中趕他離開……

他何必厚着臉皮留在這裏,可笑地去查什麽真相?又何必冒着可能變成植物人的風險,去強行記起唯獨屬于安洛的記憶?

就算他想起安洛儲存在腦海中的記憶,他依然不是安澤所愛的那個哥哥。

***

在葬禮結束後的又一個周末,安洛終于拿到了之前申請的護照和簽證。

這一周以來,安洛和安澤沒有再見過面,安澤的情緒已經穩定了下來,每天都照常去公司上班,他的承受能力向來很強,安洛也相信,哥哥和父母的相繼離世雖然讓他難過,卻不可能将他擊垮。

安岩也重新回到了劇組,無盡2的拍攝進入尾聲,他跟徐少謙之間的矛盾似乎也解決了,網絡上傳出的新聞,都是關于電影的正面宣傳,無盡2的前期宣傳勢頭大好,看來今年年底各大電影節的頒獎禮,安岩也一定不會空手而歸。

安陌找到了一個美術學院老師的工作,學校在郊區的大學城裏,他為了上班方便也搬離了安家。他父母生前經營的那間畫室,被他改成了一個小型的展覽廳,算是對他父母一種紀念。其中有一面牆上挂的全是他自己的畫,畫面的取景非常獨特,或是沙灘上的一只貝殼,或是街道角落的一縷陽光,或是細雨中的一把小傘,安陌很喜歡畫這些細節,看得出,他是個非常細心而敏感的人。

安澤安陌相繼搬走,安岩又因為明星的身份很少回家住,安家的屋裏似乎一下子空了起來,晚上的時候,也只有安洛和安光耀祖孫兩個一起吃飯,比起前幾日兄弟四人、安郁冬夫妻同在的那幾天熱鬧的日子,獨剩祖孫兩人的家裏,似乎有些凄涼。

這天晚上吃過飯後,安光耀坐在客廳裏看着電視,安洛走到他身旁坐下,終于說出了自己的決定,“爺爺,我打算出國一趟。”

安光耀怔了怔,有些失落地說:“小洛,你也要走?”

他似乎察覺到了什麽,看着安洛的眼神有些難以掩飾的難過。

安洛避開他的視線,低聲說:“爸爸之前去加拿大談的那筆生意還沒有最終确定,我以前也沒跟外國商人談過生意,這次就當是出國學習。”

安光耀沉默了片刻,才說;“什麽時候回來?”

“大概……過幾個月吧。”

對這位老人家說謊,讓安洛的心底有些不安,可是,安洛實在不想在這個地方待下去了,待得越久,他就越會被安家的人影響,甚至産生“如果我是真正的安洛”這樣可怕的想法,他不想因此而失去自我。

安光耀似乎相信了安洛的解釋,微笑着拍拍他的手背,說:“你還年輕,出國去歷練歷練也好,在國外記得好好照顧自己。”

“我知道……”

兩人正說着,突然響起一陣開門的聲音,安洛驚訝地回頭,正好對上了安澤的視線。

他怎麽會回來?

此時已經很晚了,外面似乎下着雨,安澤的頭發被淋濕了垂在一側,手裏還提着一個大大的行李箱。他進屋換了鞋,拖着行李箱走到客廳裏,看了兩人一眼,說:“爺爺,你們在聊什麽?還沒睡呢?”

安光耀疑惑地道:“你怎麽回來了?”

安澤說:“我那個房子的裝修很不協調,我請了裝修公司重新按照我設計的圖紙給修改一下。這段時間,我打算先回家住。”

“原來是這樣。”安光耀笑眯眯地道,“你們兄弟倆倒是心有靈犀嘛,你哥哥剛要出國,你就回來了。”

安澤跟安洛對視一眼,相對無語。

沉默片刻後,安澤才說:“哥哥要出國?這倒是很巧。”

安光耀點了點頭,“嗯,我困了先去睡覺,你跟你哥哥好好聊聊。他第一次出這麽遠的門兒,你幫他收拾一下行李。”

“好的,爺爺晚安。”

安光耀走後,安澤便轉身把行李箱放到了卧室,出來時卻發現客廳的燈關着,安洛已經回房去了。

安澤推開安洛卧室的房門,發現他正在低頭收拾東西。他的包很空,裏面什麽都沒裝,看着他彎腰整理簡單到極點的文件袋,安澤的心底突然有種微微揪痛的感覺。

站在一旁沉默了好久,安澤才低聲說道:“不帶一些換洗的衣服嗎?”

安洛低着頭說:“不用了,這些都是你哥哥的衣服,我以後會自己去買。”

大概是前幾天那些“你永遠代替不了我哥哥”之類的話說得太果斷,傷害了他,他現在似乎很介意這些,在自己和“安澤哥哥”之間劃了一條清晰的界限,連哥哥曾經穿過的衣服,他都不想帶走任何一件。

安洛很快就收拾好了行李,他的行李很簡單,只有護照簽證機票和一些錢。

他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孤身一人,走的時候他也想潇灑一點,什麽也不想帶走。

安洛站起身,回過頭來,看着站在一旁的安澤,低聲說道:“本來還覺得,你們都不在家,我也走了的話,就剩爺爺一個人會很孤單……你能在這個時候回來住,我真的很高興……我知道你說的裝修問題都是借口,你是個很有大局觀的人,能夠在最需要的時候趕回來,所以我也相信,安家在你的努力之下,一定會變得更好。”

安澤的心底微微一顫,這樣的話,聽起來,居然像是訣別。

沉默片刻後,安澤才假裝若無其事地問道:“你剛才這段話……是什麽意思?”

安洛表情平靜地解釋道:“華安酒店那邊,我已經全部安排妥當了,你過去之後可以暫代我的位置。我前段時間招了一個助理,名叫餘婷婷,是個很聰明的女孩子,辦事效率也極高,以後,她也會全力協助你。”

“……”

“我要在這個世界上生存,還得暫時借用你哥哥的身份證。除了這個,我不會帶走任何屬于他的東西。你可以放心,過段時間,我會想辦法重新辦理一個身份證,再把你哥哥的寄回來給你。”

安澤在身側輕輕握緊雙拳,沉默了良久後,才低聲說:“你想好去哪了嗎?”

“既然決定不再見,我去哪裏,也沒有必要告訴你,反正……以後再也不會聯絡了。”安洛頓了頓,垂下眼睫,輕聲說道,“很晚了,去睡吧。”

“……你也早點休息。”安澤僵硬地轉身離開了卧室。

安洛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想叫住他說些什麽,可話到唇邊,卻被他關門的動作給阻擋。

想說的到底是什麽呢?或許連安洛自己都沒有想清楚,那一刻,想要留住安澤說點什麽的想法,或許只是一種下意識的沖動。

***

次日早晨,安澤起床的時候,安洛已經不在了,他就這樣離開了安家,連一句再見都沒有留下,或許是因為,他們之間,根本不需要再見。

早上八點的時候,安澤到公司上班,剛走進辦公室就聽到短信的聲音。

安澤脫下西裝挂在衣架上,走到辦公桌前坐下,拿出手機,就見屏幕上跳出了一行文字。

未讀短信,form安洛:“我走了。”

簡單的三個字,以及一個代表完結的句號。

安澤看着這三個字,突然覺得眼眶一陣酸澀,他甚至不想去打開這條短信,仿佛那麽做,就意味着他們之間真正的結束。雖然他跟這個安洛從來沒開始過什麽,可在安洛真的離開的時候,安澤卻突然有些莫名的不舍。

現在,父母同時離世,連哥哥最後的影子也要離開了,從此以後,安澤的世界裏,或許只剩下刻骨的孤獨。

安澤對着手機沉默了良久,終于深吸口氣,冷靜下來,點開那條短信,手指僵硬地打下了四個字:“一路平安。”

短信發送成功,卻再也沒有收到回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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