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安澤這幾天一直很忙碌,或者說,他故意讓自己變得忙碌。因為,一旦閑下來,他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個人,想起那天晚上在醫院裏,他給自己的擁抱和安慰。
那種感覺仿佛回到了小的時候,剛剛回國飲食不習慣拉肚子拉到虛脫的小安澤,躺在床上根本沒力氣起來,哥哥一直坐在床邊耐心地哄着他,一口一口喂他喝粥,那種溫暖的感覺,安澤一輩子都無法忘記。
小時候被樹枝劃破了手臂受傷流血的那次,也是哥哥坐在床邊給他處理傷口,用棉球仔細擦幹淨血跡,消毒,包紮,每一個步驟都是那麽的耐心和溫柔。
從小,安澤就一直很喜歡哥哥坐在身邊的感覺,到了後來,那種感覺漸漸變成了強烈的獨占欲,他想獨占哥哥,他不願意跟任何人分享哥哥的溫柔。
那天晚上在醫院裏,安洛抱住他的那一刻,安澤甚至以為哥哥又回到了身邊。
當初安洛告訴他哥哥已經去世的時候,他雖然很難過,可是因為安洛還在身邊的緣故,他的心底一直有種“仿佛哥哥并沒有離開”的錯覺。可是如今,随着安洛的徹底消失,那種“真的失去哥哥”的恐懼感才開始清清楚楚地在腦海中放大。
安洛走了,走得很潇灑,除了身份證之外,沒有帶走任何屬于哥哥的東西。可安澤的心裏卻一下子變得空落起來。
打開錢夾看着那張兄弟二人的合影,安澤終于真真切切地意識到哥哥已經離去的事實。
這幾天,每天晚上的夢裏都是哥哥的影子。或是小時候喂自己吃飯,或是在迷路的街頭牽着自己的手,或是坐在床邊給自己包紮傷口……他的眼睛,他的聲音,他的身體微涼的溫度,他的臉上偶爾露出的微笑,關于他的一切,反反複複地在腦海裏回放。
夢境的最後,總是回到那天醫院清冷的走廊裏,安洛輕輕地擁住自己,用溫柔的語氣說,安澤,難過就哭吧,別忍着了。
從夢中驚醒時,安澤的眼角總是有濕潤的液體。
明知不該讓安洛變成哥哥的代替品,更不該混淆他們兩人,可是,在無法控制的夢裏,安澤總是把兩個人聯系在一起,到了後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念的到底是哪一個安洛,不知道現在的自己更在意的又是哪一個安洛。
安澤不可能對哥哥變心,這麽多年的愛戀,安澤相信即使哥哥死去,他也不會輕易愛上別人。可是如今,他卻控制不住地想念着安洛,想念着那個明确告訴過他“我不可能是你哥哥”的安洛。
心裏對于“背叛了哥哥”的愧疚感,日夜折磨着安澤。
為了避免閑下來胡思亂想,安澤只好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工作上。
父母的離世和安洛的離開,給安澤扔下了兩個棘手的爛攤子,最近正好是暑假的旅游高峰期,華安酒店的住客比平時多了一倍,而娛樂公司那邊剛好要推出幾個新人,安澤一個人兼顧兩邊,幾乎每天都要加班到九點才能回家,到家的時候往往累到筋疲力盡,有時候泡在浴缸裏都能直接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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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只有這樣,他才沒有時間去想安洛。
沒時間去想,也就不會後悔,不會改變主意,更不會抛下驕傲和原則去尋找他的行蹤。
***
這天早上到公司的時候,安澤在電梯門口遇到了助理餘婷婷,餘婷婷微笑着沖他打招呼:“安總早。”
“早。”安澤朝她點了點頭,轉身走進電梯裏。
電梯開始快速上行,安澤沉默片刻後,突然低聲道:“對了,我哥哥他離開之前,應該跟你提過我會來接替他的職位。他有交代你注意些什麽吧?”
餘婷婷點點頭說:“嗯,他說,你的想法成熟理智,做事也很果斷幹脆,是個很好的上司,他讓我好好協助你……對了,他還說,你一旦忙起來有可能會忘記吃飯,他讓我按時給你叫外賣。”
“……”安澤在口袋裏僵硬地攥緊手指,“還有別的嗎?”
“沒有了。”
安澤沒再說話,電梯也正好停在了辦公室所在的樓層,安澤轉身徑直走向辦公室,關上門之後,深深吸了口氣,緊緊地攥住拳頭,用力揮向牆壁!
拳頭砸在結實的牆壁上,一陣鈍痛,可手上的痛卻遠遠比不上心裏的難受。
安洛留給餘婷婷的話,此刻聽在耳中竟格外心酸,也不知他當時留下這些話的時候是怎樣的心情。仔細想來,是自己親自逼他離開的,“你不可能代替我哥哥”“我會從安家搬走”,這些話跟“請你從我面前消失”其實是一個意思,他一定是聽懂了,聽懂之後也一定很難過,所以他離開時才會這麽的決絕,連一件屬于哥哥的衣服都不肯帶。他收拾好的行李箱,幾乎是空的……
安洛對這個世界完全不熟悉,到了國外肯定又要重新适應,安澤很清楚那種感覺,當年他從生活慣了的法國回到國內的時候,氣候不适應,飲食不習慣,吃不下又睡不着,那段時間過得相當辛苦,還好有哥哥一直在身邊照顧。
可是如今,安洛孤身一人前往異國他鄉,且不說吃不慣睡不好,萬一感冒發燒,身邊連個倒水的人都沒有。想到他一個人躺在床上孤孤單單地裹着被子的畫面,安澤就覺得心痛得幾乎要無法呼吸了。
自己當時怎麽能那麽絕情直接放他走的?就算他不是自己的哥哥,可至少,自己應該幫他安排一下以後的生活,一個來自二十七年前的人,獨自在這個世界生存該有多難?!
強烈的懊悔讓安澤皺着眉頭拿出了手機,看見短信記錄裏的那三個字“我走了”,安澤趕忙撥了電話過去,可耳邊響起的卻是機械化的提示音:“對不起,你所撥打的號碼是空號……”
空號?看來安洛已經把這個號碼給注銷了,顯然,他已下定決心跟安家徹底斷絕來往。
或許,曾經出身于黑道世家的安洛,在國外也能夠自己照顧好自己?
盡管如此,可安澤還是沒法放下心來。
現在特別想念他,大概是因為他的身上還有哥哥的影子,再過幾天,這種感覺就會慢慢變淡吧……安澤終于說服了自己,強壓下心底想要去搜查安洛住址的沖動,收回手機,再次把注意力集中在了桌面的文件上。
***
下午五點半,辦公室的門突然被敲開,進來的是助理餘婷婷。下午換了身衣服的她跟早晨相比似乎有種獨特的氣質,她走到辦公桌給安澤放下一份文件,輕聲說道:“安總,這份合同需要你簽名。”
安澤低頭仔細看了一遍合同,然後在上面刷刷兩筆簽下自己的名字。見餘婷婷還不離開,安澤擡頭疑惑地問:“還有事嗎?”
餘婷婷笑了笑說:“已經五點半了,安總還不下班嗎?我想請你一起吃晚飯。”
安澤剛要開口拒絕,卻見她突然拿出了兩張餐券擺在他的面前,“這是你哥哥離開前留給我的,他最愛去的西餐廳的優惠券。”
安澤從她手中接過優惠券,卻在優惠券的右下角看見“情侶vip套餐”的字樣。
安洛從沒有去過這家新開的西餐廳,更不可能去拿這家餐廳的情侶套餐券,這麽明顯的漏洞,要麽餘婷婷在說謊,要麽,她一定有別的目的。
安澤沉默片刻,低聲說:“你在樓下等我,我處理完手頭上的事再下樓找你。”
“好的。”
十分鐘後,安澤穿了西裝外套下樓走到停車場,餘婷婷正站在一輛白色的車旁等待,見安澤走過來,便打開車門,微笑着說:“坐我的車吧,那個地方你不熟,我開車帶你去。”
安澤雖有些疑惑,卻還是坐上了副駕駛座的位置。
餘婷婷并沒有開車去餐廳,反而把車子開到了一個陌生的小區。小區的位置距離市中心有三十多分鐘的車程,對面就是地鐵站,交通很方便,整個小區規劃也挺好,十幾棟的高層加起來有上萬用戶,房價顯然不低。
安澤沒想到餘婷婷會把他帶到這種地方,皺眉道:“不是去吃西餐?”
餘婷婷回頭說:“剛才那麽說,只是擔心你的辦公室裏裝有竊聽器。其實,我是來帶你見一個人。”
“什麽人?”
“安揚。”
安澤輕輕皺了皺眉,他總覺得這個餘婷婷說話的語氣十分奇怪,卻又有些莫名的熟悉。回頭盯着她看了一會兒,安澤才确定地道:“你不是餘婷婷?”
對方伸出手,摘掉了長及腰部的假發,微微笑了笑說:“我是蘇西。”
“……是你。”安澤當然記得這個女人,曾經假扮徐婉潛伏在徐少謙身邊,在爺爺壽宴上成功救走安洛的女警,是安揚的得力手下。如今她居然故技重施,假扮餘婷婷到華安酒店,難道警方在酒店裏發現了什麽疑點,所以才派這位“百變女王”化妝進入酒店調查?
沉默地跟着她坐電梯上樓,按了門鈴後,很快就有人來開門,居然是周悅平。
安澤怔了怔,“表哥?你怎麽在這?”
周悅平笑了笑說:“這裏是我家。別急,進來再說。”
安澤帶着強烈的疑惑走進屋內,只見安揚正在陽臺上打電話,真正的餘婷婷端來一個果盤放在客廳的桌上,沖安澤笑了笑說:“安總。”
周悅平在旁邊說:“行了,在家不要叫他安總,聽着怪別扭的。”說着又拍拍安澤的肩,解釋道,“安澤,婷婷是我女朋友,我之前不知道她在華安酒店上班,當然,她也不知道你是我表弟,要不是安揚找上門來,這件事大概要到我們結婚的時候才弄清楚。”
安澤扭頭看向餘婷婷,餘婷婷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說:“你別生氣啊,安sir讓蘇小姐假扮我到酒店一個下午,說是去查案的。我本來想通知你,可是悅平讓我先保密。”
周悅平無奈地說:“安揚查案向來不擇手段,安澤你暫時別介意這個,我們先說要緊的事。”
安揚正好也打完電話回來了,朝安澤伸出手,“好久不見。”
安澤皺了皺眉,“你這樣大費周章把我叫來,到底有什麽重要的事?”
安揚回頭沖周悅平道:“我們到書房談。”
周悅平點了點頭,“好。婷婷你先招待一下蘇小姐,我們去書房談點事情。”
***
周悅平走進書房之後便順手打開了電腦,安揚找了張沙發坐下,安澤卻沉着臉站在一旁,有些不悅地說:“能告訴我,你派人潛入華安酒店,到底要查什麽?”
安揚輕輕呼出口氣,“這件事很複雜,我挑重點來說吧,你父親的屍檢報告昨天出來了,他身後腰部的部位,有一個六芒星的紋身”
安澤輕輕皺起眉頭,“紋身?”
安揚點了點頭,“這個标志是屬于一個叫做光明會的黑道組織,組織內,只有地位極高的核心人員才有資格紋上這個紋身,六芒星對他們來說,象征着光明。”
“……”安澤的眉頭微微皺緊。
“前段時間,我們曾捕獲了一架走私毒品的飛機,那位姓林的毒販被警方逮捕,之後在監獄中莫名自殺,他腰部的位置,也有一個六芒星的紋身。”
“……”
“安澤,你的父母根本不是死于意外,這是一場蓄意的謀殺。”安揚平靜地說出了結論。
安澤站在原地沉默了很久,他幹澀的喉嚨突然說不出一句話來。身側的拳僵硬地握緊,這才讓情緒盡量顯得平靜。安揚所說的什麽黑道組織,毒品販賣,這些詞聽起來如此陌生,又怎麽和父親聯系在一起?甚至和父母的死聯系在一起?父親身上有紋身,作為兒子的自己居然從來都不知情……
在安澤心裏,安郁冬一直是個溫柔慈愛的好父親,他怎麽可能……
“我懷疑你父親和光明會有關,所以派蘇西潛入華安酒店調查,果然,蘇西在華安酒店的2137、2139兩個房間裏發現了藏匿過毒品的痕跡,據我所知,那兩個房間是華安酒店專門給至尊客戶預留的套房,從來不允許其他客人入住。”
“顯然,你父親在利用酒店做掩護,暗中販賣毒品。”
“而他這次突然發生車禍,只是因為光明會的老大回國了,他知道警方已經懷疑到了安郁冬的頭上,所以才會丢卒保帥、殺人滅口。死在警局的那位林先生,還有之前死在江邊的林曉彤,也是同樣,被那個人滅口的。”
安澤痛苦地皺起了眉頭,他知道,安揚說的這一切都是真的,作為特案組的組長,安揚既然把自己叫過來說明一切,這就證明他已經掌握了足夠的證據。
可是,安澤一時之間實在無法接受這個事實,自己的父親是黑道頭目,并且參與販毒,這簡直太可笑了。
父母已經去世……為什麽連他們去世之後都得不到安寧?
“安澤,這次叫你來,除了告訴你關于你父親的真相之外,還有一個目的,就是希望你想方設法盡快把安洛叫回來。安洛這次出國的決心很堅定,我的電話他一直不接,能把他叫回來的只有你。”安揚頓了頓,擡頭看着安澤說,“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下一個被滅口的,一定是你哥哥安洛。”
“……我哥哥?”安澤疑惑地擡頭看向安揚,卻見安揚和周悅平對視一眼,然後,嚴肅而慎重地點了點頭。
安揚低聲說:“安澤,安洛他,就是你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