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大焱篇臘八
“哼,再不睬你了,連人家生辰都不記得~不許抱我!不知道男女七歲不同席嗎?不知道男女授受不親嗎?這……這是什麽?”
“收好了,等及笈了,送心上人。”
“你買的?”
“嗯。”
“那這裏怎麽刻着個‘昭’字?”
“碰巧了呗。”
“那另一面上怎麽還有個‘秭’字?”
“又碰巧了呗。”
“說句實話能死麽~”
……
“阿昭,一起回莘國去開不開心?”
“嗯,開心~”
“回到莘地,你才是真正的有莘秭昭。”
“有你在,我就是真正的有莘秭昭。咦?今天的太陽不是從東邊升起來的嗎?你怎麽不叫我小呆猴了?”
“阿昭長大了,再那麽叫會嫁不出去的。”
“嫁不出去你還會養我嗎?我是說……養我到老。”
“這我可得認真考慮一下,很費糧食的……”
“叔子希!你要是不養我到老,我恨你一輩子!還有下輩子!下下輩子!下下下輩子!”
“小呆猴,快看車外。”
“哇哇哇!好肥的豬!咦?豬怎麽會下地幹活呢?你不是說,它是天下第一懶嗎?”
“那……好像是頭耕牛。”
“……”
……
你死了,我卻吝啬到連一滴眼淚都沒有。
難道,真的是在那一夜都流幹了嗎?
沒了有莘秭昭的叔胤再不是叔胤,沒了叔胤的有莘秭昭也再不是有莘秭昭了啊。
生難嫁你,死也難葬莘地,你告訴我,告訴我,究竟該何去何從啊……
宮燈前,秭昭的瘦削身影就像是一只斷了線完全被風操縱的紙鳶般開始晃動。
寝榻上,天子緩緩坐起身,而後,無聲下地。
他以為,自己的夫人在為了舊情郎偷偷哭泣。
他以為,自己終于能夠抓個正着。
事實上……他成功了。
只不過,沒看到想象中的淚水。
在秭昭的身體向後仰倒那一刻,他及時伸出手臂從後面接住。
殷紅的鮮血,一部分噴在了那盞宮燈上,一部分灑在了雪裳前襟上,在明滅的燭光裏,格外妖豔刺目。
面色慘白的女人躺在他的臂彎裏,在昏死過去前,一雙迷離的眼睛,仍舊只盯着殿內唯一的那處光明所在……
‥‥‥
破曉時分,秭昭醒來。
祝禱聲聲,鼓點嘈嘈,吵得她腦仁生疼。
側頭看去,薄薄紗帳外影影幢幢的,自然是帶了鬼面在跳舞的巫醫們。
已經穿戴整齊的大焱天子負手立于那盞已經熄滅的八角宮燈前,正眯着眸子細細瞧看着上面的每一幅簡畫。
小小的孩兒跪坐在銅鏡前龇牙咧嘴,背後,是個手執木梳的少年;
小孩兒坐在少年懷裏仍是一副龇牙咧嘴狀,少年微微垂首捏着她的右手腕,嘴角明顯挽了一抹壞笑;
小孩兒已經長成了少女,嘟着嘴巴顯然是生氣了,男子将就着她的身高從背後環抱了她,将一個魚形物件舉在了她面前;
車窗內,少女一臉興奮的用手指着窗外一處,背後,是男子無奈苦笑的俊毅側顏……
原來,原來她就這麽明目張膽的把舊情郎放在了寝殿中,五年了,自己卻從未發現過!
叔伯臯的眸色漸次沉郁,勾了唇角低低冷笑,“這燈,做得倒是十分的精巧,雖然污了,但就這麽丢了委實可惜。來人吶,将其拿去清洗幹淨,然後賞給值夜的宮人使用。”
不燒不毀,讓你想尋回又不能,就只能眼睜睜看着它被下人一點點的污濁,毒吧?
“陛下,這盞宮燈……”
“伊奴……”紗帳內,傳出了弱聲阻止。
曼曼青紗被撩動,玄色帝服帶了威嚴襲迫而入。
天子眼角含笑的在榻前彎了腰,伸手捏起雪白下颚,壓着嗓子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音量一字一句說:“夫人薨逝之日,便是莘國被滅之日。”
長睫稍擡,失了血色的唇瓣微微張阖,“莘國百姓,也是大焱子民……”
“莘國百姓會好好的待在莘地,莘公呢?莘國王族呢?”
“莘國王族與陛下一樣,都是叔氏子孫……”
“那麽,有莘氏呢?寡人寵愛夫人,總不能讓夫人孤零零赴那黃泉路吧,就讓有莘氏全族陪伴着夫人同去,可好?”
烏龜王八蛋啊,有莘姑奶奶祝你早登極樂……
秭昭倦怠無比的阖上了眼眸。
天子松手,傲然離去。
‥‥‥
一年……
兩年……
三年……
四年……
秭昭在安邑王宮裏又熬過了四個春秋。
入宮第九年,她二十五歲,病入膏肓。
在進了臘月後,更是水米不進,油盡燈枯已近在眼前。
捱到臘八這天,渾渾噩噩中,忽然有簌簌聲響入了她的耳。
不知怎地,她的神思複了清澄,啓眸弱聲呼喚,“伊奴……”
日夜跪守在榻前的伊奴趕緊應聲,“縣主,奴婢在呢。”
“外面……是不是下雪了啊……”
“是啊,好大好大的雪呢。”
下雪了……
呀,莫不是……
歸期到了哩……
‥‥‥
二十五年前,秭昭出生在一個夏末的夜裏。
那天夜裏,莘地突降大雪,天亮收停時,已經埋沒了膝蓋,門扉難開。
足足三日,積雪方才化盡,如同一場春水洗淨了城池、消滅了病瘟。
消息生了翅膀,一路飛到安邑王宮,老天子生慮,命大巫蔔算吉兇。
大巫複命說,此乃天佑大焱,大吉之兆也。
果然,在之後的三年裏,不僅莘國風調雨順、五谷豐登,就連周邊的幾個封國也跟着沾了光。
秭昭的父母覺得女兒是伴祥瑞而生,所以特別的偏疼她,委實沒少讓她的兄長有莘康吃醋。
許是這麽個因由,她從小一見到雪花就會興奮非常。
為此,公子胤曾打趣她說,那天夜裏,一定是司掌霜雪的神靈喝醉了,在降雪的時候,稀裏糊塗把自己的娃娃混在裏面丢下來了……
此刻,她視線模糊的望着窗子那邊,想着,自己能伴雪而來,伴雪而歸,還真是造化神奇,有始有終呢……
‥‥‥
秭昭執拗的讓伊奴和侍女們将自己挪到了外殿。
如今,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躺在軟榻上,似是連蓋在身上的輕軟狐裘都要擔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