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大焱篇公子

秭昭陷入了混沌,不知過了多久。

或許是一天,或許是一年,又或許,是更久……

那是一個長長的夢,在夢裏,有她的父母,有她的兄長,自然,還有她的那個他。

夢裏的有莘将軍只是個身着甲胄的魁梧高大身影,因為,他戰死沙場的時候,女兒才只有三歲。

也就是說,這純粹是秭昭自己臆想出來的父親形象。

有莘将軍的死訊傳來後,有莘夫人立即果決的殉情而去,成就了一段佳話,也抛棄了一雙兒女。

相較父親,秭昭對母親的印象會多一些,也真切一些,畢竟,在有莘夫人殉情前的那三年裏,母女倆是天天生活在一起的。

秭昭雖然已經記不準她的具體容貌了,但是,卻一直非常堅定的認為,自己的娘親是這人世間最美的女子……這個想法,在她哥哥有莘康那裏也得到了肯定。

每每想起自己的兄長來,秭昭心裏就會很不是滋味兒。

有莘康、有莘康,得健健康康的才是,可是,在她的記憶裏,兄長卻是個不折不扣的病秧子、藥罐子。

她時常會想,不知道換個相反的名字沖一沖能不能好點兒,比如,有莘弱、有莘殇什麽的,哪怕,就是狗剩子、大栓子也可以……原諒她的迷信,她只是很單純的想讓自己的至親活的長長久久而已。

有莘康對她很是寵慣,但,這份寵慣并沒有維持多久,就随着他的夭亡而夭亡了。

那年,做哥哥的十五歲,做妹妹的五歲。

秭昭從三歲起就明白了什麽是死。

她讨厭死。

父親是家主,父親死後,哥哥是家主,哥哥死後,自然還會有新的家主,可是,那已經跟她沒甚關系了。

即便是,新家主仍是會姓有莘,必定會姓有莘,注定會姓有莘。

為了争奪家主一位,族人們鬧得兇,就在有莘康的靈堂上。

那幾天,就連奶媽、侍女們看她的目光裏都透滿了憐憫。

一個頭發稀疏銀白的宗親老奶奶拄着拐杖顫顫巍巍來吊唁,離去前,用硬邦邦如同雞爪子的手去掐她的臉蛋,讓本就哭得厲害的她哭得更是厲害,“啧啧,可憐見的,這麽小個人兒要是落到那些個利欲熏心的畜生手裏,可怎麽活呦。”

那時候的她,還聽不懂這話,只覺得這位老宗親一臉褶子加上只剩下一顆白森森門牙的樣子,像足了有莘康講得故事裏那些壞婆子的樣像,好可怕好可怕。

那群“畜生”先是互相謾罵,不是這個揭了那個扒灰的老底兒,就是那個揭了這個偷養了幾個面首的私密,然後,他們就失了長幼尊卑,失了道貌岸然,大打出手。

奶媽抱着秭昭躲到了有莘康的棺材後面,瑟縮成了一團。

秭昭怕,從來就沒有那麽怕過。

在那一刻,她真想鑽到棺材裏去,讓兄長抱着她、保護她。

打着打着,一個很輕很淡的聲音傳來,是争吵裏沒有的,“抱歉,打斷諸位片刻,僅是片刻就好。”

吵嚷聲漸次落下,就只餘下了她一人的低低啜泣聲。

僅在片刻的安寧後,靈堂上再度熱鬧起來,不過,這次“畜生們”似乎不是在吵架,因為,那些不甚齊整的話,基本上都是一個意思。

“不知公子駕到,未曾迎候,恕罪,恕罪!”

“拜見公子,還望公子勿怪無禮之失!”

“公子親臨,合族上下委實是惶恐至極、惶恐至極!”

……

公子?

秭昭用力吸了吸鼻涕,把袖子往小臉兒上胡亂一揉搓,掙開了奶媽的懷抱。

她聽到,那個好聽的聲音在問,“小姐呢?”

她把面頰貼在兄長的棺材上,怕怕的往前一點點挪動。

穿過一重又一重的白幡,終于,終于讓她看到了繡着流雲暗紋的素白錦衣下擺……

她突然停下來,然後往回縮退了兩步,因為,她看到素白錦衣下的那雙皂色緞面厚底靴正在向着她這邊移動。

公子是逆光而來,面龐被隐在了一片陰影之中。

直到他用身軀擋住了那些妨礙視線的明亮光線,秭昭才看清了他的模樣。

是個跟哥哥差不多大的少年郎……

她想,如果自己的哥哥能夠身體健健康康的,臉色別那麽蒼白,再多長上幾兩肉,一定也是這麽個風光霁月的樣子……

“你是小呆猴?”公子彎了腰,用黑嗔嗔眼睛盯着她,這麽問。

秭昭當時雖然還小,但已經具備了一點點羞恥感,也具備了一點點文化知識。

她認為,瘋猴、靈猴、精猴、皮猴、潑猴、頑猴都可以,就是跟這個“呆”字湊成塊兒不合适!

她因為這個稱呼有些惱這位俊公子了,同時,也因為這個稱呼,确定了這位俊公子的身份──莘公的第七個兒子、聞名百國的公子胤。

她仰頭盯着公子胤,很是認真的說:“叔子希,我叫有莘秭昭,不叫小呆猴。”

這句話,她已經不知是第多少次說了,不過,以前面對的對象都是在寫信的有莘康……

公子胤先是怔了怔,而後就淺淺的笑了。

雖然,在靈堂上笑很不合适,但,他就是笑了。

這一笑,倒映在了秭昭那雙淚汪汪眼睛裏,然後悄悄沉入了心底,不僅被她偷偷珍藏了一輩子,連死後都沒忘卻……

公子胤也不征求她同意,擅自用自己的手包裹了她的小手,一面用另一只手輕輕拍打着棺材,一面牽着她往門口那邊走去,“我把人帶走了,你可以安心、開心的看戲了。”

有個人走出來瞟了秭昭一眼,然後,朝着他深深一揖,“公子,您這是……”

這位莘人是秭昭的親伯伯,按理說,他如今是與秭昭關系最近的親人,以後,秭昭該寄在他的籬下過活才是……

秭昭不願。

有莘康也不許。

因為有莘将軍活着的時候跟這個親兄長很是不對付,秭昭若是落到他的手裏,就正如之前那個老宗親所言,是落到畜生手裏了。

風光霁月的十四歲少年公子,瞟一眼面上這個衣衫不整的莘人,淡淡道:“健之早已于舊年與我有約,他若不壽,就将小妹交于我教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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