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水匪
看來今晚只能歇在此處了。
這河神廟本不算大,加個貢臺之後更顯狹窄,四個人進去又加個火堆,再無幾多空隙。
這密林中水汽很甚,樹木參天,濃霧不散,天空更顯陰郁。十三看着鬼氣森森的樹林,不敢一個人去解手,非要懷明陪他。
懷明不由惱他:“大白天的怕什麽呢,瞧你慫的,真給咱們公子丢人。”
雖罵着,但也陪他去了。這時梁岐問唐葉心:“你要不要去,我陪你。”
唐葉心瞪了他一眼,不做理會。
片刻後,廟中的兩人忽然聽到十三的喊聲,頓時警覺起身。只見懷明他們沒命似地跑了回來,十三一邊跑還一邊拽着褲子,防止掉下去。
梁岐罵道:“喊什麽?”
十三吓得臉色慘白,懷明吞吞吐吐地說:“公子,有、有死人……”
梁岐沒好氣地訓他:“一個死人就把你們吓成這樣,以後出門別說認識我。”
唐葉心說:“這裏怎麽會有死人,你們會不會看錯?”
懷明篤定地說:“沒看錯,絕對沒有看錯。”
唐葉心覺得有些可疑,便和梁岐打算一同去看看,懷明帶路,十三則留在了河神廟。
三人穿過迷霧,在一處爬滿苔藓的岩石旁看到了一具已經腐爛的死屍。這屍體并非在地上,而是被穿插在一棵樹上,樹身不粗,不足一掌,樹枝也不多,像是被人精心修剪過。頂端的樹杈從屍體的腹部穿入,直到後頸穿出,像是被人串起來烤食的兔子,死法極其詭異。
屍身衣衫破爛,周圍盡是蚊蟲萦繞,看樣子死的時日并不久。懷明看着看着忽然大叫一聲,說:“這不是我們梁府的衣服嗎!”
梁岐的臉色頓時一變,看來他父親在信上讓他找的商隊,就是在這片林子裏失蹤了,而就眼前的死屍來看,恐怕其他人也已是兇多吉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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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葉心發現那樹幹上還刻了一個标記,是兩個半弧形的圖案交疊在一起,一個像彎刀,一個像魚鈎,标記刻得很細致精巧,刻印之人一定對它非常重視。或許是一種圖騰之類的東西。
這個屍體挂在此處,就好像是一種炫耀戰利品一般的象征,而圖騰一般是一個部族崇敬的神靈的載體。這片密林之中,一定還生活着其他人。
唐葉心擡頭觀察屍體,這樹朝東方生長,屍體的臉卻正對西南,像是被人強行拗過去的。她對梁岐說:“屍體頭顱垂下,像是臣服,他面朝的方向,可能就是兇手所在的方向。”
對方的人也一定不少。
梁岐沉着臉想了很久,懷明說:“公子,咱們先回去,再找人來救他們吧。”
梁岐卻道:“不行,等我們回杭州搬救兵再過來,人都死絕了。”
他思忖片刻,對懷明說:“你記性最好,把路線記下來,直接去潼關找分會的人幫忙,人手實在不夠就花錢買,我去看看。”
懷明不敢聽話,焦灼不安地望着唐葉心。
梁岐低聲罵道:“趕緊去叫上十三!”
懷明再不敢耽誤,抹了把眼淚,拔腿往破廟跑去了。
梁岐又對唐葉心說:“你跟他們一起出去,小爺可還等着你們來救人。”
唐葉心躊躇不決,勸說他道:“這幫人連你們這種大商會都敢劫,可見并不簡單。你去了也沒什麽用,不如一起出去再做打算。”
梁岐搖搖頭說:“等我一來一回,剩下的弟兄也全死了,我現在去可能還有一絲希望。他們當中有人救過我的命……我放不下,你先走吧。”
他轉身往西南而去,唐葉心正待開口叫住他,忽然後背一陣涼風,仿佛有一只手搭上了她的肩膀。
梁岐察覺異樣,猛然回首對她說:“別回頭!”
唐葉心動也不敢動,心肺都要停止了一般。只見梁岐緩緩抽出腰間佩劍,猝然朝她刺來。
劍芒貼臉而去,唐葉心聽到梁岐罵了一聲,一把拉過她,奔跑起來。
唐葉心用餘光往後看,只見一匹孤狼在草叢之間徘徊,死死盯着她,剛剛搭肩的手,就是狼爪子。那頭狼見他二人跑路,并不追逐,反倒不慌不忙地消失在了樹林之中。
它絕非單獨行動。唐葉心正想完,就看到前方的四面八方全冒出來狼群,梁岐抓着她亂跑,被它們攔住去路時,只得又換一個方向跑。
唐葉心卻發現,一旦他們調轉了方向,狼群就不再上前,只在叢中埋伏,并不攻擊,仿佛在把他們逼往某個“正确”的方向。而這個方向,大致與剛剛他們看到的死屍朝拜的方向一致。
她心中頓時生出一種極其不妙的預感。但此刻哪還顧得上這些,梁岐一路拉着她,跑到了林深處,直到停到一處低矮平緩的下坡,坡上有條路,是被人長期踩出來的。至此,狼群已經不再追他們了。
唐葉心站在坡上往下一看,頓時頭皮發麻。
只見道路兩側,全是不足一掌的小樹,樹上刻着圖騰,插着一具具死屍,全是從腹部到脖子穿過,形成了一片屍林,有的屍體已經成了白骨,有的卻還在滴血。屍體生前像是被野獸撕咬過,大多腸穿肚爛。
唐葉心看到此,頓時面色如土,彎下腰想吐。梁岐收了劍,替她順氣,說:“看來想讓你走你也走不了了。”
唐葉心擺擺手,等她緩了些,梁岐便拉着她,說:“抓緊,放開了可就不管你了。”
唐葉心此時魂丢了一半,緊緊抓住了他的手掌。
梁岐又拔出劍來,帶着她緩緩往坡下走。這些屍體垂下的頭顱都朝小路前方,但睜開的雙眼卻盯着他們二人,好像在監視這兩個不速之客。
走完屍林之後,卻到了一處碎石遍地的淺灘,淺灘上有幾艘擱淺的大船,梁岐一眼就認出這幾艘正是以前傳聞失蹤的商船,其中還有一艘正是他們長興商會的。
擱淺的巨大商船後是一處隐蔽在密林中的港灣,港灣中停着十來艘規模稍小一些的船只,這些船一看就十分輕巧靈活,船身上都刻有一個同樣的圖騰,交叉的彎刀和魚鈎。
梁岐說:“是水匪。”
唐葉心曾聽劉氏提起過,只有不碰上水匪和洪災,就是河神爺爺保佑。現在看來,他們可能把這位爺爺得罪透了。
此時從遠處走來一幫人,梁岐忙帶着唐葉心躲到暗處。只見人群為首的那位,腰佩彎刀,身穿顏色奇異多彩的服飾,頭上的帽子像是用某種獸皮制成的。有一只狼忽然從林子裏跑出來,蹲到了他腳邊。
男人低下頭摸了摸狼的毛發,對狼低語喃喃一陣,目光忽然一變,好像從狼嘴裏聽到了什麽重要的消息。
他随後用有點別扭的漢話對身後的人說:“我的狼太子告訴我,這裏來了兩位不速之客,現在正躲在暗中密謀着邪惡的事情。”
唐葉心眼皮突突地跳,心想完了。
剛感嘆完,那人突然臉朝這邊看來,梁岐還未有什麽動作,林子裏竄出十幾只狼将兩人團團圍住,并龇着尖牙,打算将他們活活撕碎。
“等等。”
男人突然出聲喝止,狼群頓時夾住尾巴,緩緩退去。
那人看着唐葉心,說:“有中原女人,很好,那個人不習慣我們的女人。把他們先抓起來。”
梁岐哪裏是這幫怪人的對手,劍被繳走之後,兩人被帶上了商船,那水匪頭子說剛好讓外來的貴客看看他們如何對待來歷不明動機不純之人。
梁岐忍不住低聲罵:“他的狼崽子先把我們逼到這兒來,這混賬羔子居然還有臉說我們動機不純。”
唐葉心估計那屍林就是這麽得來的,誤入這裏的人先被狼群逼到水匪的老窩,然後再被他們殘忍殺害。
夜裏,商船上點綴着熊熊火把,淺灘也有人堆起篝火,這些水匪顯然是将這幾艘大商船當做自己的山寨紮營,誰又能想到,在這密林深處除了狼群,還生活着一群茹毛飲血的野蠻人。
唐葉心和梁岐被帶到最大的一艘商船之上,艙內燈火輝煌,一樓的人載歌載舞,哼唱着奇怪又刺耳的調子,不斷有女人的媚笑聲傳來。這要不說是水匪,唐葉心還以為自己回了鴛鴦樓。
二樓的情況卻截然相反,有漢人樂器的聲音,但是調子很怪,像現學現賣的。那個會訓狼的男人就坐在屋裏,用別扭的漢話說有大禮物要降臨。
唐葉心覺得自己十有八九就是那大禮物。接着便被人推進門內,帶到了他們首領面前。
那人名叫卯蚩丹,來中原殺人越貨混跡多年。
卯蚩丹指着唐葉心,對另一個男人說:“中原女人,你喜歡的。”
唐葉心一瞥,腦子登時亂了,心說我的二大爺哎,這一幕怎麽就這麽眼熟,怎麽就能又被他挑。
宴上的秦無涯沒擡頭,陳照宣卻張大嘴半天合不攏,抓着秦無涯的胳膊,語無倫次:“秦爺,秦爺緣分嘿……”
秦無涯這才看到唐葉心,卻皺起了眉頭。
卯蚩丹說:“你不滿意嗎,我可以給你換。”
在平上去入四個聲調中,卯蚩丹每個字的發音都是入。陳照宣迅速被他帶偏了調子,也用入調說:“滿意滿意,滿意得很!我們秦爺喜歡這個。”
卯蚩丹點點頭,說:“我就說嘛,中原女人,他喜歡嘛。”
卯蚩丹又指着梁岐說:“這一個拖下去喂狼。”
陳照宣連忙阻止:“慢慢慢,這一個,這一個……這一個秦爺也喜歡。”
卯蚩丹頓時五官一扭,問秦無涯:“這個你也要?”
幾乎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秦無涯。
半晌,只見他說:“要吧。”
陳照宣抹了把腦門的汗,附和道:“對對對,要的要的。”
卯蚩丹嗓子裏發出一聲低低的怪調,搖搖頭說:“你們中原人的品味真的好奇怪的嘛。”
陳照宣說:“咱們漢人三妻四妾那是家常便飯,您知道的。再說感覺這種事兒,男男女女的他也都不重要。”
卯蚩丹若有所悟地點點頭,對他的女兒阿芒說:“啊,感覺,感覺很重要的嘛。”
唐葉心和梁岐同時被塞到秦無涯身邊,卯蚩丹讓他倆在旁服侍。梁岐臉都憋綠了,他一邊倒酒一邊低聲問秦無涯:“你怎麽在這兒?”
秦無涯說:“無可奉告。”
梁岐暗罵了一聲,說:“秦無涯,你就算再缺幫手,也不至于找這麽惡心的人吧,還是異族人,你他媽難道想叛國嗎?”
秦無涯說:“你太吵了。”
梁岐便伸手從矮腳桌上抓了把鹽放到酒杯裏,遞給秦無涯,對他道:“喝酒。”
秦無涯又說:“這杯賞你。”
這兩人明裏暗裏地互掐,唐葉心見卯蚩丹酒喝得正上頭,便偷偷摸摸地問陳照宣他們怎麽來的此處。
陳照宣壓着嗓子說:“路過,被搶了。這卯蚩丹一聽秦爺的名號,非拉進來喝酒,咱們這也是騎虎難下逼不得已,你沒聽說過苗人下蠱的本事嗎?惹上了就是個死。”
一旁的阿芒突然說:“我聽得懂。”
陳照宣和唐葉心頓時茫然地擡頭,一腦門兒的冷汗。
卯蚩丹醉醺醺地問阿芒:“他們剛剛在讨論什麽東西?”
唐葉心先聽到陳照宣吞口水的聲音,再聽到阿芒說:“他們說蠱,我就會做好多種好玩的蠱。”
卯蚩丹高興地豎起大拇指,說:“是的,我的女兒,很厲害。阿芒,給他們……表演一個。”
阿芒起身,拍拍手掌,便從外面進來兩頭狼。她在兩只狼耳朵上随手一摸,然後便跟随音樂起舞,兩只狼竟像人一樣在旁伴起舞來,原本的兇殘猛獸頓時變得像兩只下蛋的母雞一樣和藹可親。
最後,阿芒用一小塊打磨光滑的孔雀石在狼耳上一擦,狼又恢複了原來的冷血模樣,真是令人稱奇。
阿芒說:“蠱不一定是下給人的,也不一定是用來殺人的。”
她表情單純,僅是在解釋一樁誤會罷了,陳照宣聽罷卻羞愧難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