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父債子償
阿芒見此,飛出手中的彎刀,那刀在雷漢忠強悍無比的大刀上劃出一道短暫的火花,這次卻沒有飛回來,而是重重地紮進了船艙的木板上。
雷漢忠看見那彎刀,仿佛看到了什麽不敢相信的事,問阿芒道:“你是誰,卯蚩丹又是你什麽人?”
阿芒頓時愣住了。坐在地上的老百姓也面面相觑——兩年前渭河水匪大案告破,匪首卯蚩丹卻一直沒有被緝拿歸案,傳聞他早已經南下,逃出了中原。
梁岐看着阿芒的神色,心裏覺得必然有什麽地方不對。這些天他也從未問過她卯蚩丹的下落,只是覺得都是些陳年往事,懶得過問。
雷漢忠見阿芒不回答,走去将彎刀拔了下來,阿芒卻見那刀已經斷了一截,心頭頓時一痛。
雷漢忠說:“這種彎刀我見過,當年在渭河,卯蚩丹還跟老子争過地盤兒。那時他三十出頭,有一個尚在襁褓中的女兒……小丫頭,你可別告訴我,你就是卯蚩丹的女兒。”
他雖在問話,但實則已經非常篤定。話音落下後,阿芒周圍的人群不由地恐慌了起來,紛紛退了幾步,抱成一團,好像站在中間的阿芒是個索命的無常鬼。
阿芒看了人們一眼,慢慢地回答說:“是,我的全名就叫卯蚩阿芒。”
剛才還對她感激涕零的人們,此時卻已經又驚又怕得躲遠了。雷漢忠不由大笑道:“一個水匪,居然當起了朝廷的走狗,一個殺人不眨眼的苗人,居然救起了漢人,天底下居然還有這麽好笑的事!”
阿芒被人群孤立在船艙中央,捏着拳頭聽雷漢忠的嘲笑聲,不知怎麽回答。
梁岐冷不丁地說:“好笑嗎?”
雷漢忠反問他:“難道不好笑嗎?梁三公子,我記得當年渭河剿匪一案你也有功勞吧,這一件功勞可不是後面還抵了你逃獄的罪嗎?怎麽如今你倆還成了一家人,你們這些年輕人的腦子是不是都有點兒不對勁啊?”
梁岐被他笑得心煩,但奈何他說的又是實話,便強忍着怒火沒有吭聲。
此時被俘虜的一個百姓指着阿芒說:“當年我家的船也被你們搶過,整個商隊十一口人,沒有一個人活着回到家,你們這些喪盡天良的苗人居然還敢回中原來!”
阿芒的聲音微微顫抖,說:“不是所有的苗人都會殺人,我爹他……”
“你放屁!當年在渭河失蹤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人被找回來了?他們到底被誰殺了、埋在哪兒,你爹幹的好事你會不知道嗎?殺人就要償命,卯蚩丹人呢!”
雷漢忠極為滿意地笑了,他對阿芒說:“看看,這就是你想救的漢人,你想救他們,他們卻只想要你的命。”
阿芒沒有理會他的挑唆,人們見她不還嘴,便伸出手指對她指指點點、不停謾罵。
梁岐見她的臉色越來越蒼白,正想出聲,卻聽阿芒說:“我爹已經死了。”
梁岐不由一愣,人們也安靜了一陣,臉上充滿懷疑。
雷漢忠也不相信,說:“死了?”
也許是剛剛在水裏泡過,又或許是心理承受不住,阿芒的嘴唇都在發抖。她說:“我們在回南诏的路上,我爹得了重病,我沒有錢,也沒有人願意幫他治病,所以……最後他沒能撐過冬天。”
寂靜的人群沉默了片刻,一人說:“父債子償。”
有人應和,有人沒說話,不過還有人說道:“兩年前的事了,兇手被抄了家,也已經病死在返鄉的路上,你們難不成真要趕盡殺絕?”
“可誰知道她說的是真是假?萬一她為了讓她爹茍活于世,在這兒騙咱們呢?”
一個白發蒼蒼體态佝偻的老婦人顫巍巍地走出來,說:“這丫頭不會騙人,她幫我家老母雞撿過蛋,一個都沒少嘛。”
老百姓的思維很簡單,對他們來說小恩小惠就可以看出一個人的人品。
又有人說:“她幫我抓過小偷,送回來的錢也一個子兒都沒少。”
“她幫俺帶過娃……”
雷漢忠忍不住罵:“夠了!老子沒空聽你們在這兒争。卯蚩阿芒,看來你如今是想金盆洗手、報效朝廷了是吧?”
阿芒沒太懂他說的意思,梁岐插嘴道:“是又怎樣,關你屁事。”
雷漢忠冷哼道:“本來看你還有些本事,想留你一命,替我辦事。可惜你選錯了路,你爹死得可真不值,不光自己一生事業毀在漢人手裏,死後連自己的女兒都歸順了朝廷,不知道卯蚩丹在地下能不能瞑目。”
梁岐對阿芒說:“你別聽他放屁。”
正當阿芒心神不寧,剛剛第一個為她說話的白發老太太忽然過來拉拉她的手,眯着眼說:“丫頭,上一輩人的長短不關你的事。你什麽時候再來幫婆婆撿雞蛋嘛?”
阿芒茫然地看了她一會兒,鼻子一酸,擡頭對雷漢忠和所有人說:“我沒有想過什麽報效朝廷,我只想有一口飯吃,有一份事可幹。我爹以前的确殺過很多人,我……我也從來沒有攔過他。直到他死後,我回到中原,在民間聽過很多故事和道理,才明白他的所作所為意味着什麽……我不奢求你們可以接受我,我也知道你們漢人的規矩。父債子償,我替他償。”
她将那老人護在身後,對雷漢忠說:“反正衙門不會要我了,這是我穿着這身衣服做的最後一件事。你把刀還我,出去再比。”
雷漢忠嗤笑一聲,把斷掉的彎刀扔在她的腳邊,說:“你還真夠執迷不悟的。行,老子今天就做件好事,送你去跟你爹黃泉相見。”
他剛揮刀,梁岐抽劍一擋,便同他在甲板上周旋起來。那雷漢忠的刀不知是什麽上等好物打制的,分外鋒利勇猛,加上又是在船上打架,梁岐漸漸有些吃不消,被其架逼到甲板,退無可退。
他一邊吃力擋住雷漢忠的刀,一邊對阿芒喊:“你不是會什麽做蠱、招鳥嗎,趕緊想辦法幫忙啊!”
阿芒這才清醒了幾分,她有些遲疑地說:“可、可是我已經發誓不再做蠱了。”
梁岐說:“那就招鳥、或者随便什麽東西!”
阿芒不會招鳥只會趕鳥,她想來想去也想不到什麽随便的東西,最終卻由蠱聯想到蟲子,頓時醍醐灌頂。她手扶窗口,翻身一躍,跳到艙頂,再從旁邊的亂樹枝上扯了一片葉子,在黑夜與清風裏吹奏起來。
她從小就在渭河長大,當水匪的時候學會了做蠱,為了在河邊找到各種各樣的蟲子用來做蠱,她自己摸索出了一支吸引蟲群的曲子,只是年代久遠,已經忘得差不多了。
不過即使如此,卻也奏效。不多時,河面上聚集了大量的飛蟲,全是被她支離破碎的曲聲吸引而來的。
這些蟲子打亂了水匪的戰勢,又多數聚集到了梁岐和雷漢忠的頭頂。梁岐見密密麻麻的蟲群在上方盤旋,不由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罵道:“你看準了吹,別他媽讓它們碰我。”
阿芒微微阖眼,凝聚心神,曲風相應,空靈無比。不消片刻,雷漢忠被逼來的蟲子咬得連連慘叫,大刀亂砍,最後受不了爬滿身體的蟲子,慘叫着往水裏跳了下去。
梁岐看準了時機,手裏的長劍一抛一握,朝着雷漢忠的胸口穩穩刺去,瞬時貫穿其身,鮮血四溢,河水殷紅。
雷漢忠一死,水匪的軍心也就散了。加之蟲群在他們身上啃蝕的痛苦,有的不堪忍受自殺跳河,有的扔了兵器大聲投降,有的還在負隅頑抗。混亂之中,雷老四被蟲子咬瞎了眼睛,又想到雷漢忠已死,頓時氣急攻心,用四楞錘對準自己的頭用力一砸,直直地倒了下去。
至此,剩下的水匪全都停止了反抗,扔了兵器舉手投降。
此時天邊的雲層裏出現一絲曙光,看來天也快亮了。
阿芒放下手裏的樹葉,見楚詳和平時與她一起說笑的捕快們,此時都用一種奇怪又陌生的眼神看着她,不由暗暗咬唇,轉頭從艙頂跳回了船上。
梁岐喘息之餘,見她撿起那把斷掉的彎刀,蹲在地上很久沒有反應,心裏微微一動,他走過去蹲在她面前,對她說:“放心,小爺路子廣,會想辦法幫你修好的。”
阿芒擡頭看了他一眼,又眼睛發酸地迅速埋下頭去。梁岐想了半天不知說什麽,指了指她腳邊的樹葉說:“吹得不錯,要不是你,我們這些人今天可就全都交代在這兒了。”
誰知阿芒把那樹葉撿起來撕成碎片,說:“我以後都不會再吹了。”
梁岐知道她心裏不痛快。這些尋常百姓沒有見過這些奇怪的景象,都把她當怪物看,她多少會有些委屈。
他點點頭,又對她說:“不吹也好,這些東西、還有什麽做蠱招鳥,時間長了其實對你只有壞處沒有好處。”
他說完,聽見阿芒輕輕地吸了吸鼻子,心道怎麽還哭上了。他又不會哄女人,只好把那白頭發老太太找來陪着她,然後讓衆人清理現場,把雷漢忠的屍體撈了上來,最後再帶着所有人回城。
回城之後,楚詳又是大功一件,而席天闊已經知道了阿芒的身份,便将她此次立的功和以前的過相抵,表示不追究她的罪責,但說什麽也不肯留她在衙門了。
這天清晨,阿芒脫下捕快服後被趕出了衙門。她在州衙府門口望了一陣,一時悵然,不知自己該何去何從。
她心中沮喪,正想離去之時,卻見梁岐不知何時等在旁邊,抱着手臂看着她說:“老婆婆讓你去幫她撿雞蛋,你到底還去不去?”
阿芒愣了好一會兒,說:“可我已經不是捕快了。”
梁岐皺着眉毛說:“撿個蛋要什麽捕快,趕緊走,我很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