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現世報
衆人嗷嗷叫喚着想要詢問詳情時,小黑屋的門悄無聲息地開了,那感覺就仿佛打開了地窖的門,一股陰冷如同蛇般游了出來,衆人同時打了個冷戰,慌忙作鳥獸散。
片刻後,劉建深邁着從容的步伐從裏頭走出來,瞥了眼仍站在原地笑得人畜無害的損友蕭參,随後對始終窩在角落裏默默複印文件的蘇麥黎道:“麥黎,你進來。”
蘇麥黎只得聽從召喚,放下手中的活跟着劉建深進了小黑屋。
他與蕭參擦身而過時,那緊抿着唇挺直了背的倔強模樣,令蕭參浮在表面的笑如同雨天橫在湖心的一葉扁舟,搖搖晃晃的被雨水打得濕透……
小黑屋的門合上後不久,缪可卿便帶着王胖子和江彬風塵仆仆地歸來。
這回幾人是和一個名為“月亮船”的早教機構洽談合作開展“家長課堂”新開發的子項目——以團體咨詢與讀書會為主要形式的“家長俱樂部”項目。
江彬雖然昨天剛從南京回來人很疲憊,但仍用大半夜的時間認真做了功課,故而在缪可卿示意他介紹時打打起精神說得有模有樣,令缪可卿十分滿意。
“月亮船”的負責人聽了江彬和缪可卿的介紹也表示十分願意合作,希望中心負責具體的項目策劃與項目運營工作,并盡快拟定合作協議好讓這個項目在年後順利啓動。
當然,“月亮船”的負責人也保證,一旦确立合作關系,資金支持定會一步到位。畢竟試運行階段,缪可卿說的價碼對他們來說實在是九牛一毛。
江彬乘地鐵回去的一路上都心裏美滋滋的,從前要是這樣的情況最多只覺着自己圓滿完成了一項任務,而如今,滿腦子都是劉建深知道這消息後欣慰贊許的表情,仿佛肩并肩同行的日子已一尺之遙。
坐江彬邊上的缪可卿與王胖子早發現了江彬冒着泡的甜蜜,兩人“眉來眼去”地交流一番後紛紛別過臉去偷笑。
三人踏進中心大門的時候,缪可卿還一臉嚴肅地交代江彬如何拟定協議,如何修改方案,但等江彬一坐下,缪可卿的嘴角立刻咧到了耳朵根,狠狠用鼠标戳了某人的頭像詢問兩人的定情過程。
另一頭的小黑屋裏,同樣嘴角咧到耳朵根的某人飛速敲打着鍵盤一句接一句地誇張着昨日兩人互訴衷腸的情節。
小黑屋裏坐在某人對面的蘇麥黎偶爾擡頭見了他那眉飛色舞的神情,不禁就羨慕起來。
有些人,就是可以這麽坦坦蕩蕩地表露心聲,不像自己,隐忍那麽多年,最後只落得彌足深陷的下場……
還記得幾年前,北京的某個晚上,劉建深來接醉了的他回家時忍不住抱怨:“真搞不懂你們,分明是一句話便能說清的事,非要扯上我們這些個旁人陪你們折騰!一個人買醉還不如沖到他家拽着他領子問他到底怎麽想的!他不說你就抽他!再不說你就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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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麥黎當時只閉着眼笑:
“等你遇上就知道了……”
劉建深利落地邊換擋邊道:
“真遇上要過一輩子的,自然得作長遠打算,投入和回報不一定成正比,但至少得存着分理智,審慎度量,別一股腦都紮進去,血本無關了再怪對方無情。”
蘇麥黎睜開布着血絲的眼,扭頭看窗外懸着星鬥宛如棋盤的夜空迷迷糊糊地想,等劉建深遇上了命中的克星便會漸漸明白,這感情對弈中的規則,豈是哪一方說了算?
一子錯,便是滿盤皆輸。任憑你否認抵賴哭天搶地追悔莫及,都無法挽回這一局死棋。
感情遲早會被磨得只剩下寸步不讓的執念,兩人就這麽坐在棋盤前默默對峙,仿佛這般耗到人死燈滅,也算不辜負當日不離不棄、生死相守的許諾。
而如今,不過幾個春秋,那自信滿滿地說着風涼話的劉建深便忘了那番審慎度量的言論,一股腦紮進了前途未蔔的感情之中,毫無自知地退行到孩童般的表裏如一,眉飛色舞地炫耀着感情的落葉歸根。
蘇麥黎雖然因了蕭參也算作劉建深的故友,可拖了師兄何揚關系來到上海的他,并沒有立場去對還挂着“頂頭上司”身份的劉建深“進言獻策”。
他是醉過的,知道這時候任憑旁人說的什麽金玉良言都進不了心裏,醉鬼迷蒙的眼中,只有那芬香淑郁的美酒,一杯接着一杯,直到倒在恍如隔世的夢裏,與佳人終成眷屬。
江彬認認真真地按着缪可卿的意思改好了合作協議,反複檢查了幾遍,用OA發給缪可卿并提醒了一句,缪可卿卻未聽見,依舊運指如飛地敲打着鍵盤。
江彬不免奇怪,腳一蹬讓旋轉椅向後退了一段,伸長脖子想再喚一聲,卻正見了占據一整個屏幕的聊天窗口。
那個昵稱為“知名不具”的,正在與缪可卿聊得熱火朝天,黑體藍字馬不停蹄。
那大段大段的躍入眼簾的文字中,有諸如“輕輕一咬便軟在懷裏嘴裏喊着不要腿卻自動盤上來”的動作描寫,有諸如“冰肌玉骨媚眼如絲雙瞳剪水梨花帶雨算算甜甜哦呵呵呵”的外貌描寫,有諸如“香汗淋漓颠鸾倒鳳翻雲覆雨抵死纏綿欲仙欲死”的感受描寫。
那藍字每雀躍一行,江彬的臉便黑上半分。待缪可卿被王胖子震了窗口提醒後回過頭來發現江彬的存在已是為時已晚。
小黑屋裏,仍保持着嘴角咧到耳根的笑容打字刷屏的劉老板被,只聽了“砰”的一聲門被踢開,他那“記敘文”裏的男主角就這麽氣勢洶洶地闖進了他的視野,咬牙切齒地踱到他的案前。
劉建深斂了笑,瞥眼屏幕上跳出的一行“黃河黃河!我是長江!情報已被敵人截獲!請自斷JJ保命!OVER!”
劉建深嘴角一抽,擡頭對蘇麥黎道:
“我們有些事要商量。”
蘇麥黎瞥了眼面色不善的江彬,識相地捧了筆記本電腦出了辦公室并體貼地帶上了門。
早就按捺不住的江彬在門合上之時便上前拍着劉建深的桌子怒道:“你把我當笑話是吧?還編段子逗樂是吧?”
劉建深自知理虧,也不介意江彬這聲調會被旁人聽去,繞過辦公桌走到他跟前,伸了臂膀一把将他撈進懷裏嬉皮笑臉道:“可卿又不是外人,遲早要知道的。”
江彬掙出一只手推他:
“那你就可以胡編亂造了?”
劉建深笑着握住那只不聽話的爪子:
“誰讓你不肯從我,餓得人頭昏眼花的,只好靠‘藝術加工’來尋個慰藉。”
“慰藉你妹!”江彬擡腳踹劉建深小腿:
“你以為拍電視連續劇啊?要觀衆一集一集地追,還評頭論足?”
劉建深也不躲,任憑江彬發洩不滿,等他稍稍平複了些,才蹭着他氣得紅潤的臉蛋道:“可卿不愛評頭論足,只好無碼床戲。”
外頭扒着門偷聽的缪可卿大力點頭。
“床戲你妹!”江彬深吸一口氣道:
“我還沒答應你就這樣诋毀我!你是故意讓別人看我笑話?!”
劉建深一聽這句臉上就有些挂不住了:
“聽你這意思,我們之間都是些上不了臺面的事?”
江彬其實并不這麽想,但見劉建深收斂了笑,擺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模樣便覺着氣悶,嘴上也不依不饒道:“是誰總把耐心、尊重挂嘴邊,卻是說一套做一套?”
劉建深圈着江彬的手驟然松開,江彬被勒得難受的身子總算重獲自由,卻又有種被棄之不顧的失落在心口翻騰。
“你這是看清了我的本質,想與我決裂了?”
江彬平日裏最不待見的便是此刻劉建深挑着眉抱着臂膀衣服洗耳恭聽的倨傲模樣。這本該被兩情相悅的甜蜜沖淡的不快,在這一刻浮上水面,擴散成粘膩的油料,被“決裂”二字一點,便燒成了一片。那迅速蔓延的火光灼燒着理智,江彬已無法冷靜地思考劉建深這話究竟是出于怎樣一種心态。
被囚禁已久的巨影暗暗浮出水面,趁江彬不備,一躍而起張開布滿利牙的嘴一口将他的意識吞進肚裏。心驚肉跳的黑暗中,一股令人作嘔的氣息蒙蔽了感官,緊接着洶湧而來的是那三年感情被視如敝屣的傷心、無助與絕望……
一幕幕回憶浮現眼前,漸漸扭曲成一張張鄙夷嘲諷的臉。江彬的驚慌失措、失魂落魄,令那包圍他的桀桀怪笑此起彼伏。
鬼打牆。
當真是鬼打牆。
任憑江彬如何奔跑,最終都會回到這個熟悉又可怖的十字路口。
一扭頭,就見了何鑒唇邊的不屑。那些個見不着臉面的怪笑又追上來,好整以暇地圍住他。
昨日,那些個只字片語,當真讓徘徊了許久幾近絕望的江彬有了瞬間從噩夢中脫離的錯覺,然而睜開眼,竟又站在了那無人的十字路口……
他顫抖着蹲下身,再沒有氣力踏出半步。
忽而有什麽一閃,江彬低頭,便見了經向上一根銀鏈。
這是昨天,劉建深親手為他戴上的。
江彬想一路上都小心翼翼地掖着藏着,但一回去便趁着劉建深不注意偷偷看了那戒指內側刻的字——“Jason(心型符號)J.B.(心型符號)”,首尾相連地循環成一句直白得令人臉紅心跳的誓言。
如今,這一對被體溫溫暖的戒指,還靜靜地疊在胸前,可給了他這對戒指的人,卻冷冷質問他,是否還有繼續的必要。
江彬合了眼,手摸上頸間的鏈子。
昨晚還和劉建深抱怨,這鏈子太細,像女生戴的,劉建深笑眯眯地撥弄他頸後的碎發:“用不了多久的……”
江彬于是紅着臉沒說下去,竟也信了這句。
手指有些顫抖,好不容易才摩挲到頸後的搭扣。江彬伸了另一只手幫着去解,卻被劉建深一把拽住了。
“你什麽意思?”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這一句。
江彬垂眼不語,一副悉聽尊便的模樣。
劉建深見他如此,怒火又竄高許多,還要質問,一股強烈的恐懼卻以以雷霆萬鈞之勢席卷而來,将他徹底淹沒在措手不及的慌亂中。
劉建深天生便是膽大的主兒,什麽禍都敢闖,讓身為軍人的父親逮到了便是一頓好打。
可他全将那遍體鱗傷當成了勇氣可嘉的嘉獎,仗着母親的寵溺,愈加肆無忌憚。
年少時的蕭參雖也愛鬧騰,卻比劉建深圓滑得多。劉建深卻不屑于蕭參的規勸,叼着草喃喃道:“這世上還真沒什麽我怕的!”
如今,是有了報應了……
向來自視甚高的劉建深從未想過,他竟也有如此害怕的時候……
怕江彬輕易放棄,怕自己無能為力。
臉上的怒意,漸漸退行成不知所措的迷茫。
不過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怎麽就鬧到這般田地?
是一時的憤怒作祟,說了不計後果的話。還是誰過于敏感,字字句句較真?
這份他觊觎了許久的感情,當真是如此弱不禁風?
一室的壓抑中,兩人沉默地對峙着。默契地放緩了呼吸,仿佛誰先亂了,誰便更在乎似的……
從被抓的手腕處,傳來與昨日分毫不差的熱度。如今,卻不能溫暖彼此半分。
忽的,一首熟悉的旋律響起,是劉建深的手機鈴聲。帶着蕭瑟氣息的前奏中,響起黃品源低沉悲涼的歌聲:“秋天的風一陣陣的吹過,想起了去年的這個時候。
你的心到底在想些什麽?為什麽留下這個結局讓我承受?
最愛你的人是我!你怎麼舍得我難過?
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沒有說一句話就走。
最愛你的人是我!你怎麽舍得我難過?
對你付出了這麽,你卻沒有感動過……”
《你怎麽舍得我難過》——自從上次江彬在KTV唱了以後,劉建深就換了這個鈴聲,當時江彬只以為他覺着好聽……
如今,這首歌在兩人耳邊循環往複,倒正切合了兩人當下的心境。
江彬不禁又便想到了《藍宇》,一心愛着陳捍東的藍宇沒有錯,而反複告誡藍宇別動真情之後又娶妻成家的陳捍東也算不上錯……
那麽是哪裏錯了?
他們的相遇,抑或是他們的情難自已?
本就是不同的人啊……
江彬睜開眼,看向同樣注視着他的劉建深。
正在此時,鈴聲止了,仿佛來電人也厭惡了給互不相讓的兩人營造卸下防備的氣氛。
這就像一個夢,結尾在了不盡如人意卻又恰如其分的地方。
江彬伸了另一只手,下定了決心般迅速一扯。卻是在下一瞬被一股力道狠狠按在了牆上。
對這個舉動并不怎麽意外的江彬已經做好了應對冷言冷語或暴風驟雨的準備,卻是還未開口便被一把抱住了。
不知是自己還是劉建深的呼吸,粗重而絮亂,連帶着聲音也帶了些許顫抖:“別扯下來!是我橫行霸道慣了……氣頭上的話,你別當真。”
“……”
“我只是高興壞了,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你答應我的……我以為你不會計較……”
“……”
“我脾氣不好,沒什麽耐心,又得理不饒人……可你也有不是,你這樣斤斤計較……我怎麽……怎麽拉得下臉,收回我那些蠢話……”
說不來服軟的話語,結結巴巴的詞不達意,好似剝光了站他跟前,所有的心思一覽無遺。
從未如此狼狽,也從未如此懇切。
江彬任憑劉建深抱着,心中翻江倒海,許久後,才在他懷裏悶悶道:“剛才你看我的眼神,讓我想起了何鑒。”
劉建深心下一緊,想要辯解,卻又聽江彬繼續道:
“我并不懷疑你說過的話,但要能長久走下去,光有感情是不夠的。”
劉建深安靜地摟着他,聽他輕聲抱怨:
“你不尊重我的感受。”
“對不起。”
“你妄下結論。”
“對不起。”
“你故意擺臉色給我瞧。”
“對不起。”
“你不相信我對你的感情。”
“……”
“我說得不對嗎?不然你為什麽非要四處炫耀?那麽私密的事……真就該拿出去顯擺?說到底,不過是想借着別人的肯定來打消顧慮。嘴上說希望我能早日獨擋一面,卻又不給我足夠的信任……”
劉建深愣了愣,擡頭看向江彬。這還是第一次,他從2B青年江小彬嘴裏聽到如此文藝的句子。
不過說來也怪,經這麽一鬧,心裏反而踏實了不少。
不得不承認,昨日伴随着兩情相悅的感動而來的,是害怕失去的恐懼。
半夜裏倚在門邊,靜靜看他翻閱手上的資料。心裏不自禁地想,在最初的激情褪去後,這來得太過容易的感情,比起之前他義無反顧的執念,未免相形見绌。
他是否會在這兩段難以取舍的感情面前,優柔寡斷、舉棋不定?又或是因為看穿了他掩在橫行霸道下的軟弱,而覺得要維持這段感情,是一種令人精疲力竭的折磨?
“文藝青年”垂下眼,伸手環住劉建深的腰:
“今天就算了,考察期內記過一次,能否撤銷,看今後表現。”說完又覺得自己這姿态太溫和了,努力板起一張臉道:“還不去和可卿姐解釋?”
“解釋什麽?”
江彬臉紅了,卻仍不肯示弱地瞪着劉建深道。
“就說我沒被……”說到此處猛地發現自己這話似乎默認了什麽,繼而惱羞成怒道:“少裝蒜!”
劉大蒜憋不住了,一把将皮薄餡兒多的江彬推倒在一旁的書桌上壓上去就是一陣狼吻。
江小彬開始時還像烈婦般奮力反抗,一分鐘以後便因為缺氧而軟綿綿地閉上了眼。
小雞肚腸也好,斤斤計較也好。
恨不能像舊時勤勞樸素的家庭婦女,将感情操持得不浪費分毫。
老謀深算也好,處事圓滑也好。
在某人跟前,便退行成了個任性的孩子,叼着根草喃喃道:“真怕了你這個冤家!”
當真是現世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