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波瀾不驚(九)

兩人一同離開,又一前一後回來,雖然沒有交代什麽,可楊雨稀望着霍決陰沉的面色,知道一定發生了什麽。只是他們不說,他便不問,只是默默地把該賠的賠了。

席停雲上樓沒多久,下樓又是另一個人。若用八個字形容這張臉,只能是尖嘴猴腮,面目可憎。若是在其他地方看到這樣一個人,不管他是人不可貌相還是面有心生,楊雨稀都不會搭理。南疆王府的人都見慣了霍決這樣的美貌和其他地方三不五時送來的大美人,難免挑剔。幸好他身上的那幾件衣服楊雨稀都認得,所以看到一張陌生的臉只是愣了下,很快反應過來。

席停雲解釋道:“雨太大。”

原來易容的臉還會被水泡壞。楊雨稀覺得自己又長見識了。可是換容貌就換容貌,為何換一張這樣……天怒人怨的?

雨剛小了些,霍決便下令上路。

楊雨稀指揮人将木箱子和棺材放到拖車上。

霍決皺眉道:“什麽?”

“衣服和毯子。”楊雨稀面不改色道,“怕途中遇雨。”

霍決看了眼慢吞吞走出來的席停雲,目光在他臉上一轉,一言不發地翻身上馬。

道路泥濘,濕滑難走,再加上棺材,饒是霍決等人心急如焚,到了半夜,也只走了十幾裏路。幸好大雨收勢,往前的路好走許多。

霍決原本想繼續趕路,卻聽楊雨稀拍馬上前小聲道:“席大人有些不對勁。”

霍決抿唇道:“随他。”

楊雨稀知道他誤解了自己的意思,解釋道:“席大人似乎有些精神不振。”席停雲臉上的面具雖然栩栩如生,可終究難以提現他本人的氣色,只能從他的神态動作來揣測。

霍決沉默半晌,“就地休息一個時辰。”

“是。”

“有姜嗎?煮一鍋姜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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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知道原地休整的時候,席停雲大大地松了口氣,默默地翻身下馬,倚着樹幹坐下來。體溫像火烤一樣,可身體還是不由自主地哆嗦,一陣冷一陣熱。他知道自己發燒,拿起水壺灌了好幾口,然後靠着樹幹閉目養神。

一只冰冷的手觸摸他的額頭。

席停雲一驚坐起。

卻是楊雨稀。他皺眉道:“席大人身體不舒服?”

席停雲端坐道:“風寒,無妨。”

“小病不醫,大病難醫。”楊雨稀不敢茍同地瞪了他一眼,回身摸包袱。

席停雲心裏淌過一道暖流。成年後,已很少有人肯為他不愛惜自己而皺眉了。

楊雨稀拿出一個瓶子,拉過他的手,将一顆黑色藥丸倒在他手心裏,“這是南疆治風寒的藥,主要是發汗,發出來就好啦。”

席停雲遲疑地看着藥丸。

楊雨稀以為他怕自己害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這裏是南疆,大人多擔待。”言下之意自然是你整個人都在南疆的地盤上,要真想有所行動你吃不吃都是一樣。

席停雲知道他誤會,喃喃道:“我讨厭吃藥。”

“……不苦。”楊雨稀不是第一次哄人吃藥,可對象是席停雲多少讓他感到新鮮。

不知道是否他這句話起了作用,席停雲真的仰頭吞了下去。藥丸滑過他的口舌,堕入喉嚨裏,一股難以形容的辛辣酸苦直沖鼻梁,讓他忍不住咳嗽出聲。

楊雨稀開心地笑了。

席停雲道:“你說不苦。”藥丸的辛辣刺入唇舌的傷口,不止苦,還痛,合起來就是痛苦。早知是這個滋味,他寧可繼續燒着。

“騙人吃藥的話哪裏能當真。”楊雨稀無辜地攤手。

一個小布囊從天而降。

楊雨稀下意識地伸手去接,眼角卻瞄到自家王爺與黑夜融為一體的陰暗臉色,伸到一半的手立刻改了方向,用力一拍,布囊落盡席停雲的懷裏。

席停雲垂着頭,視若無睹。

“這是什麽?”楊雨稀問,卻不伸手。

席停雲道:“楊總管看看吧。”

楊雨稀只好拿起來,發現裏面竟然裝着幾顆糖。天氣悶熱的緣故,糖化了,一顆顆地黏在一起。他用力掰下一顆遞給席停雲,“席大人請用。”

席停雲動了動嘴角,“多謝。”不想和自己過不去,也不想将疏離表現得太明顯,他将糖塞入嘴裏,靜靜地含着。

楊雨稀扭頭看霍決,他也正望着這個方向。明麗的面容浸于夜色,卸下陽光下的張揚,染上一層晚間獨有的孤獨與寂寥。

霍決突然走到拖車旁,身上去開木箱子。

楊雨稀大吃一驚,緊趕幾步正要說話,霍決已經将木箱子打開了。

那飛龍被關得久了,腦袋有些不靈光,看到霍決脫口喊了一聲王爺,随即才想起自己目前的處境,頓時一驚,剛想讨饒就看到他伸手将蓋在他身上的毯子抽走然後面無表情地關上木箱子。

“王爺。”楊雨稀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臉色。

霍決很平靜地将毯子塞在他手中,一句話都沒說。

楊雨稀更忐忑了,解釋道:“我想趕路要緊,不要為了這麽個人耽誤王妃回王府的行程。所以想等回府之後再禀告王爺。”話雖如此,到底是隐瞞,他低着頭,等着挨訓。

霍決沒答話,只是推了他一把。

楊雨稀往前走了一步,見他的目光直直地看着席停雲,似乎未将自己隐瞞的事放在心上,不由松了口氣。雖然不知道他和席停雲發生了什麽事,為什麽不親自将毯子送過去,不過為人下屬,要知道的不是為什麽,而是怎麽做。

他将毯子蓋在席停雲身上,又拿了碗煮好的姜湯看着他喝下去,才舒了口氣。不得不說,王爺年紀雖然不大,目光卻很厲害,背脊被盯得多了,總覺得會燒出個洞來。

蓋着毯子,身體終于漸漸暖和。席停雲美美地睡了一覺,身上捂出一身熱汗,醒來時頭昏腦脹的感覺頓減,神清氣爽。他眨了眨眼睛坐起來,發現天色大亮,侍衛們盤膝而坐,整裝待發,只有自己仍在夢境現實兩地徘徊。

楊雨稀拿着水囊走過來,“席大人睡得可好?”

席停雲接過水囊轉身漱口,才問道:“王爺呢?”

楊雨稀一指他的身後。

席停雲霍然回首,才發現霍決就坐在他身後的不遠處,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也不知坐了多久又看了多久。

“抱歉,累得大家耽誤了行程。”席停雲低頭收拾東西。

楊雨稀正要客套,就看到霍決走過來,将席停雲手中收拾了一半的毯子搶過去,随手丢給楊雨稀,淡然道:“走吧。”

大家都是總管,為何待遇差別如此之大。

楊雨稀一邊嘆息一邊笑眯眯地毯子收起來,丢到木箱子裏。

那飛龍看到楊雨稀,猶如沙漠旅人見到綠洲,眼睛一亮,道:“我知道老王爺的死……”

木箱子被關上了。

最後幾日,楊雨稀先一步回府準備王妃後事。

霍決運送棺木,遲了兩日才到。

南疆王府挂起白色帷幕,連門口的兩只大燈籠都是白色。霍決一身紅衣走在滿目缟素之中,極為刺目。

楊雨稀聽聞通報,從裏面迎出來,跟在他身後的是府中下人,一個個面有哀色。席停雲閱人無數,自然看得出他們的悲傷由心流露,并非作僞,由此可見,王妃平素待人定然十分和氣。

楊雨稀先安排下人将王妃的棺木停放到準備好的靈堂,再命人将席停雲帶到客房歇息。

席停雲樂得如此。

他與霍決的關系在這幾日有意無意的冷戰中越來越僵,幾乎到了互不對視的地步——大多數時候是他先移開了目光。并非他仍對那日之事耿耿于懷,而是霍決看他的眸光總是帶着一股他不敢也不願正式的灼熱,仿佛視線多停留一會兒,整個人便會在他的目光中燃燒起來。為了冷卻熱度,他不得不裝聾作啞。

這時候,他倒希望霍決能将注意力多放一點兒在那飛龍身上了。

進了客房,桌上并排放着兩套素色的衣裳。席停雲暗贊楊雨稀心細。為王妃治喪絕非簡單事,楊雨稀在短短兩日內做得井井有條不說,竟還能兼顧自己,這份心思的确是當世少有,怪不得年紀輕輕就能成為老王爺的總管。

他在房裏歇了會兒,便有下人送來熱水。他沐浴完畢,在床上躺了會兒就睡着了,直到下人叩門送飯才醒。

此時天色将晚,暮光斜射,正好落在門前水池之中。池中有魚,分金、赤兩色,一會兒下潛一會兒上浮,自得其樂。

席停雲吃了幾口,留了些喂魚。

暮光散盡,米飯也散盡。

他正要回房,下人又匆匆而來,“王爺請席大人去書房。”

席停雲道:“只我一個?”

下人似乎覺得他的問題十分古怪,回答道:“府中只有大人一位貴客。”

“好。”席停雲将碗放回屋裏,關上門就走。

王府的書房比他想象中要大得多。一共分裏外三間。最外面是會客室,幾把椅子兩張茶幾,十分簡單。中間是練功房,對着門的牆壁上寫着個龍飛鳳舞的武字,兩旁插滿兵器。席停雲注意到霍決不離手的長槍正插在中央,旁邊還放着一張大弓。不過最引人注目的是挂在武字邊上一把窄劍,劍鞘通體碧綠,好似翠玉雕成。

目光逗留只是一瞬,他很快走到最裏間。

書架、卧榻、書桌……倒是正兒八經的書房模樣。唯一格格不入的是進門一側的刑具。那飛龍呈大字型貼在牆壁上,手上腳上的鐐铐禁锢得他動彈不得。

霍決穿着一身孝服坐在書桌後頭,頭發随意用一只木簪子固定,雙耳摘下金環,全身上下除了嘴唇,找不出黑白之外的顏色。他的眼睛緊盯着那飛龍的肚子,怔怔出神,連他進來也沒有反應。

席停雲暗暗猜測他是不是考慮在那飛龍的肚子上捅幾刀。

屋內氣氛詭異而安靜。

那飛龍的眼睛從霍決身上轉移到席停雲身上,似乎在算計着什麽。

席停雲突然開口道:“我有求于霍王爺,以他馬首是瞻。那首領大可不必将心思浪費在我身上。”他的話像是一顆小石頭,投入水中,激活了一池子靜水。

霍決的眸光動了動,移到那飛龍的臉上。

那飛龍已比路上沉靜許多。霍決沒有馬上動手,就說明想從他身上得到什麽,只要他有想要得到的,那麽一切都好商量。

霍決道:“母妃死了。”

那飛龍剛放下的心立刻又提了起來。他知道,這一關要是過不去,自己這條命就算過不去今天了。“是況照!”他義憤填膺地握緊拳頭,“我好不容易才将王妃從那個不見天日的地方救出來,沒想到她竟然這麽快就……這叫我如何有面目去地下見老王爺!”

霍決默默地看着他在那裏鬼哭狼嚎,好似看猴戲,等他嚎叫得差不多了,才道:“你怎麽知道母妃在況照那裏?”

那飛龍道:“這麽多年來,我一直關注着王妃的下落。雖然況照很謹慎很少去探望王妃,但是長年累月下來,多少也會露出蛛絲馬跡。我是從他對人手調派、銀錢流動還有本人動向推敲出來的。可惜啊,還是晚了一步。若是我能早點發現,把王妃救出來,她也不至于出這麽多苦。”

席停雲開始佩服那飛龍了。就他來看,那飛龍的演技雖然未到出神入化的境界,也差不多到了收發自如的地步,怪不得能夠靠着一張面具不斷避開追殺,若不是遇到自己,只怕他至今還在外頭逍遙。

那飛龍見霍決無動于衷,又道:“我把王妃救出來之後,況照就不斷追殺我,我沒有辦法才将王妃藏在木箱子裏,希望能夠躲開況照的耳目,送回南疆王府。沒想到,還是糟了況照的毒手!”

席停雲怔了怔。聽那飛龍的語氣,似乎不知道王妃是被木箱子悶死的。

果然,當霍決說道木箱子沒有透氣的孔時,那飛龍臉色大變,終于明白了王妃的死因,臉色頓時與牆壁一色,白得吓人。

霍決道:“你可以瞑目了。”他緩緩地站起身。

“等等!”那飛龍慌亂地大叫道,“你不能殺我。”

“我不能殺你?”霍決譏嘲地反問。

那飛龍道:“我死不瞑目不要緊,但是我死了,天下再沒人能為老王爺報仇。”

霍決道:“我父王是自殺身亡。”

“哈哈哈!”那飛龍仰頭大笑,“老王爺一世英雄居然生了一個糊塗兒子!老王爺何等英雄人物,怎麽可能會做出此等懦夫的行徑!”

“他練功走火入魔。”

“老王爺的武功已臻化境,怎麽可能輕易走火入魔?難道你不覺得蹊跷嗎?”

霍決道:“你知道我不會放過你。”

那飛龍臉色一僵,半晌才垂頭喪氣道:“我知道。不過,在我臨死之前,我有兩個心願。若是王爺能夠為我達成,那麽我必将我所知道的一切如實相告,決不隐瞞。”

霍決轉身,背對着他看向窗外,似乎在沉思。

那飛龍道:“實不相瞞,當日派殺手刺殺王爺的不是我堂弟那味辛,而是我!事敗之後,味辛怕王爺追究那氏一族,才與我一同商量出這個李代桃僵的計劃,自願替死。”

這一點,席停雲之前雖然想到了,但親耳聽他說出來,還是頗覺意外。

“我此時說出此事,不是想求王爺原諒,而是告訴王爺,我已抱着必死的決心。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請王爺網開一面,讓我了卻心願。”

霍決終于回轉身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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