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波瀾不驚(十)

那飛龍看他松口,稍稍放下心頭大石。他知道機會難得,直接了當道:“我父母早逝,不能在他們生前盡人子孝道,深以為憾,希望臨死之前能在墓前上香拜別。”

霍決道:“很快就能見了,急什麽?”

那飛龍氣得差點噴出一口血來,難為面上還要不動聲色,“我一生未作善行,死後怕是不得善果,如何能與老父老母會面?”

霍決道:“有理。”

那飛龍:“……”

“另一樁呢?”

那飛龍道:“發妻羸弱,小兒年幼,我若故去,怕他們孤兒寡母無人照料,少不得要回去交代一番。”

霍決道:“好。”

不管那飛龍心裏想什麽,此刻都表現出了十足的感激,“多謝!”

霍決緩緩道:“若有差池,一家老小都去下面敘舊吧。”

那飛龍面色一僵,目光不自然地挪開。

霍決從裏屋出來,席停雲正要起身跟随,猛然想起一事,停下腳步看那飛龍,“我有一事不明,還請那首領不吝賜教。”

那飛龍心裏恨這個人恨得咬牙切齒,可面子上不得不賠笑道:“我都到了這步田地,還有什麽能吝啬的?”

席停雲道:“請問,為你易容的易容大師是誰?”

那飛龍幹笑兩聲道:“臨死前能得千面狐稱一聲易容大師,我也不枉此生了。”

雖然隐約有了猜測,可聽到那飛龍承認還是叫席停雲微感吃驚。“沒想到那首領竟然也深谙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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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飛龍道:“不瞞你說,我會得也只有這樣兩手。不似席總管随心所欲,想易容成誰就能易容誰。”他突然壓低聲音道,“若說有一天,席總管變成了王爺的樣子,我也不會覺得奇怪。”

面對這般刻意的挑撥,席停雲只是搖頭,一本正經地回答道:“易容術再神奇也不能改變人本身的五官。王爺容貌清俊,舉世無雙,非我力所能及。”

那飛龍不死心道:“席總管謙虛了。”

席停雲微微一笑,擡腿出門。

霍決正站在練功房的中央,手裏抓着的卻是那把挂在牆壁上的翠玉劍。

即使此時此刻,席停雲也并不太想與他說話,可是他人在此處,自己又不能視若無睹,只好靜立原地。

霍決道:“此劍名啞聲。”

“雅?”

“啞巴的啞。”

席停雲啞巴了。不知是誰為這把劍想了這樣一個無聲無息的名字。

霍決道:“你可聽過不觸鋒?”

席停雲道:“當世三大名劍。不觸鋒、吾妻、鈍光。”能成為名劍,不只需要劍與衆不同,更需要佩劍者與衆不同。若他沒記錯,不觸鋒的擁有者就是第一代南疆王。當年死在不觸鋒下的亡魂數以千計,傳言此劍所指,人不觸而落,故有不觸鋒之名。

“莫非,”席停雲驚愕道,“此劍便是?”

“它是啞聲。”霍決道,“先祖在南疆定局之後,就将不觸鋒收藏起來了。他說,不觸鋒出鞘之日,便是我霍氏問鼎天下之時!所以此後,南疆王府只挂啞聲。”

因為他們求的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席停雲心被重重一撞。

他第一個念頭是,南疆王果然有造反之心。第二個念頭是,他讓自己知道了。第三個念頭是,那飛龍在裏面一定也聽得一清二楚。

霍決見席停雲沒有立即回答,也不以為意,轉身将劍挂了回去,“走吧。”

席停雲怔怔地跟了幾步,輕聲道:“王爺……”

霍決道:“我尚無意出鞘。”

他雖如此說,可席停雲心中仍是不安。尚只是暫時,這個暫時可能是霍決年輕,心性未定,也可能是時機未至。霍決成年不過眨眼一瞬,大莊朝動蕩不安已在眼前,這個暫時很可能馬上就不存在。

席停雲不免想象不觸鋒出鞘的那一日。

屆時,頭一個攔在他面前的只怕是天機府!

手腕突然被拉住,席停雲聽到霍決在他耳邊無奈地問道:“你在想什麽?”

席停雲猛然回神,正要往旁邊讓去,擡腳卻提到門檻,這才發現自己恍惚中已經走到了門邊上。“我在想,王爺是否真的打算送那飛龍回故裏?”

霍決依依不舍地握着他的手腕,拇指輕輕地摩挲着他的脈搏,“何須想,問我即可。”

“王爺的答案是?”席停雲強忍着抽手的沖動。

“嗯。”

席停雲斟酌着怎麽開口提醒。

可他還沒說話,霍決便道:“我知道。”

“知道?”

“那飛龍在拖延時間,等待援兵。”

既然他知道,席停雲也就不藏着掖着,“他畢竟是六部首領之一,小心夜長夢多。”

“本王正想夜長夢多。”

這句話席停雲揣着回屋琢磨,才明白他言下之意。

那飛龍等待援兵,霍決便順手推舟讓援兵自投羅網。那飛龍本身的部屬在這幾月的東奔西逃中已經不足為慮,他自然不會奢望他們突破重圍,救自己出困境。那麽出手的人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那飛龍私底下藏起來的力量,一種是想要讓那飛龍閉嘴,置他于死地之人。無論哪一種,對霍決來說都是一種收獲。

席停雲想到這裏,覺得南疆的水似乎比剛來時要清楚了一些,隐藏在渾濁下彎彎道道總算露出了些許痕跡。也許不用多久,南疆的水就能清了。到時候,霍決心無挂礙,自己再請他出馬……

他突然想到了山洞裏的吻。

他确定霍決沒有喝酒,也确定他沒有病糊塗。霍決是清醒的,即使悲傷過度,也是清醒的。一個清醒的人發洩悲傷有很多種方式,比如打別人、打自己、摔東西……哪一樣都比對着一個男人強吻來得合理。

席停雲摸着自己的臉。可以确定的是,無論這張臉還是上一張,都沒有引起霍決另眼相看的姿色。說實話,以美貌而論,吃虧的是霍決。

這麽細想下來,霍決的舉動除了莫名其妙之外,只能用鬼迷心竅來形容了。

是了,若非鬼迷心竅,堂堂一位才貌雙全的南疆王怎麽可能去親一個大內宦官?

席停雲手指輕輕地按着額頭,似乎想借此将心頭的煩躁與恐慌壓下去。

置辦好王妃的後事,霍決便帶着那飛龍啓程回鄉。途中,王府不斷有人前來報信,說南疆諸部首領陸陸續續前來憑吊王妃,霍決一律以好吃好喝招待打發。

不過他打發掉了幾個,卻沒有打發掉最後一個。

他們走了六日,就看到赦僙騎着馬風塵仆仆地出現在眼前。

“王爺!你若是去報仇,算我一份!”赦僙的長相絕對算不上英俊,連讨喜也說不上,可是此時此刻,他騎着馬攔在路中央,風塵滿面,一臉真誠,卻好看得叫人移不開眼睛。

連上路之後很少露出表情的霍決都展眉道:“本王為母報仇要假他人之手嗎?”

赦僙一腔熱血,沒想到碰了個釘子,憨笑道:“我給王爺提槍。”

霍決笑了,“走!”

席停雲看着他們,心中生出一股豔羨。人一生之中能夠遇到這樣一位把你的仇恨當做自己的仇恨的朋友,足矣。

霍決突然回眸看了他一眼。

席停雲立刻挪開目光。

沉悶的車隊有了赦僙的加入,氣氛活躍了許多。

席停雲記得,在翟通給他的那張紙條上,只有赦僙和霍決是在一個圈圈裏的。可是顏初一和霍決的關系又是他親眼所見。莫非是霍決行動太隐秘,連翟通也被隐瞞了過去?還是翟通的消息滞後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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