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吳蓓蒂全然愣住了,還問女傭,“二哥回來了?幾時回來的?”
“不想我回來?”溫潤的聲音傳來,接着見吳祖清從門廊走出來。還是一身長衫,只是換了一件,很矜貴的靛藍色的綢緞料子,腳上趿一雙西式的藍絲絨拖鞋。中西在他身上融合得很适宜。
“想啊,怎麽不想。”吳蓓蒂摸不準他是否知曉她們去看電影的事,笑得有些勉強。
吳祖清掃一眼吳蓓蒂身邊的女孩們,“蓓蒂的同學?還不請她們進來坐?”
吳蓓蒂适才把女孩們拉進玄關,并介紹說:“阿令是我同學,小郁是阿令的表妹,她們就住樓下。”
吳祖清像才注意到蒲郁,眉梢微動,“小郁?”
蒲郁說:“先生好……”
吳蓓蒂在他們間來回看,“二哥見過小郁了?”
“下午路過張記裁縫鋪,去訂了套西裝。”
“啊,這麽說也不生疏了。”吳蓓蒂試探道,“二哥,樓下張姨很晚才回來,我邀請她們來食餐便飯,你看好不好?”
“人你都請回來了,我還要趕走不成?二哥在你眼裏就這也不講道理?”
吳蓓蒂搖頭如撥浪鼓。
吳祖清吩咐張媽讓廚房加幾道菜,又問蒲郁她們,“有什麽忌口的?”
蒲郁客氣道:“先生勿要麻煩。”
施如令同時出聲,“小郁不能吃姜。”
吳祖清點頭,對女傭說:“分開做好了。”
蒲郁有些無所适從,覺得給人家添麻煩了。
“我還有些東西要收拾,就不作陪了。蓓蒂好好招待她們。”吳祖清說完消失在了門廊深處。
吳蓓蒂擁着女孩們到沙發落座,好奇地問:“小郁怎麽不能吃姜?”
“她吃了姜要出紅疹的。”施如令說,“小郁也真是,她自己都不清楚,還是去年寒冬時候,姆媽熬姜湯給我們喝發現的。本來姆媽是好意,防患流感嘛,倒把小郁送進醫院了。”
“之前我是真不知道嘛。”蒲郁辯解。
“是啦,小郁從前有人伺候的……”施如令話說到一半,戛然而止。
吳蓓蒂與她們姊妹交往親密,大約知道蒲郁因戰事才到上海來投奔親戚的,當下沒有再打聽。人人都有不能說的隐秘,她也未必都說的實話。
譬如,吳家實際不是做貿易生意的。吳家阿公是前清重臣,推崇實業建設,卻囿于朝廷的官僚作風。大伯反叛,同孫先生一道革命,流亡檀香山(夏威夷首府),至今下落不明。父親為了保全家族,攜家帶眷到香港隐居。父親過世後,大哥入黨從武,打仗去了。
至于二哥,憑蓓蒂所知,确是靠祖上家産為本經營生意。不過二哥蹤跡神秘,常留封口信就消失數月,不太像正經商人。蓓蒂懷疑二哥做什麽非法的營生,可找不到證據,也不敢質問。
蓓蒂從小跟着二哥,看着苦日子慢慢好轉起來的。無論二哥做什麽,她都不該怪罪。
女孩們閑談校園趣事,還教蒲郁說簡單的英文,時間一下過去了。傭人請她們去飯廳,她們還沒停下,笑鬧着過去。
“今天天氣很糟糕吧?”
“哦!是的,糟糕極了。”
蒲郁學洋人粗聲粗氣地說英文,轉頭看見飯桌上座的吳祖清,不由得抿唇打住。
“小郁學了英文?”吳祖清折起報紙,放在一旁。
吳蓓蒂走過去,在他右側的椅子坐下,“二哥,小郁講得很好吧?她真有些語言天賦,來上海兩年,上海話也講得很好了。”
“是嗎?”吳祖清不經意地問,看向蒲郁。
“沒有的,有樣學樣而已。”等施如令挨着吳蓓蒂坐下,蒲郁也準備拉開椅子坐。
吳祖清只手把左側的椅子拉開,“來坐這裏。”
見蒲郁頓在原地,吳祖清玩笑說:“還是你們要講悄悄話,不讓我聽見?”
吳蓓蒂催促小郁過去坐,對吳祖清撒嬌似地說:“二哥分明想讓小郁告我的狀。”
“哦,意思是你做了虧心事。”吳祖清攏了攏袖子,拾起筷子,“主動坦白,我不罰你。”
吳蓓蒂搖頭,拿起筷子作勢夾菜,“食飯咯,禁止閑話。”
餐是粵菜,但為了不能吃姜的小郁實行西式分餐制。每人面前的幾只碗碟,有蝦有肉,就是蔬菜也豐富,比起蒲郁往常的餐食,可謂珍馐美馔。
蒲郁慢半拍拿起筷子,垂眸時瞥見報紙上頭版新聞。她不着痕跡地挪開視線,夾起一塊蝦仁。
“靜安寺路上的戲院發生了事情,你們誰同我講一講?”
蝦仁掉到桌布上,蒲郁去夾,卻被吳祖清先拿起,丢進了她的裝骨頭殘渣的瓷碟中。吳祖清給她夾了一塊蝦仁放到飯碗上,“掉了的就不要了。”
語氣輕柔極了,教人心生懼意。
“都不講?”吳祖清又說。
吳蓓蒂硬着頭皮說:“報上都寫了,二哥問我們作甚?”
“報上寫的好清楚,反政府的人鬧事,死了三個人,兩個秘密警察。”吳祖清話鋒一轉,“遇到這麽危險的事,還命令司機師傅不告知我。”
吳蓓蒂一驚,“不是的……”
“是我,我讓蓓蒂去看電影的。”蒲郁佯裝鎮定。
吳祖清順勢瞧着她,“你知不知道蓓蒂不被允許夜裏出門?”
“知道。”
“為什麽還讓她出門看電影?”
“我是阮明玉小姐的戲迷,上了新戲自是要看的。蓓蒂小姐平常對我和阿令照顧有加,我想趁此機會請她看電影,以示謝意。”蒲郁直視吳祖清,坦然地不像說謊,可握着筷子的手關節卻泛白了。
“你們商量好的?”
“不論怎樣,吳先生,你全怪我好了,這不是蓓蒂小姐的錯。我們沒有誰知道會發生那樣的事情,一直以來公共租界特別是靜安寺路上都很平靜。”
施如令勇敢道:“吳先生,都怪我和小郁非要勸說蓓蒂去的,真的不怪蓓蒂……”
吳祖清各掃一眼,回到吳蓓蒂身上,“做錯事可以改,謊話卻是惡習,蓓蒂你講呢?”
話沒說話,袖子被蒲郁拽住了。她蹙着眉頭,倔強又教人心生憐惜,“吳先生,且原諒這一回,以後我不同蓓蒂胡鬧了。”
無形的氣壓很低了,不知道小郁哪來的動力堅持下去,僅為昨夜在車上那句安慰性質的承諾?
年紀尚淺,倒有情有義。
吳祖清還是一副很嚴肅的樣子,輕易掰開蒲郁的手,說:“你覺得你錯了?”
“我不覺得夜裏看場電影是錯,但鼓動蓓蒂小姐同去,确是不妥當。”
“怎麽像是我錯了,不該給蓓蒂設門禁?”
“先生有先生的考量,不準許蓓蒂小姐夜裏出門,能夠最大程度保證她的安全……”
“可是?”
“沒……”
“但說無妨。”
蒲郁思忖一瞬,打定主意還是把想法說出來,“上次是電影院,下次不知道是哪裏。若是我們這弄堂裏,更甚這棟樓發生危險的事情,蓓蒂小姐一樣不安全。她平日在學校,一放學必須回來待着。她違反禁令也要同我們上街,難道不是被關在這籠子裏太悶的緣故?”
吳祖清點點頭,“講來講去,還是我做得不對了。”
蒲郁無話可辯駁了,其餘兩位女孩早吓得發憷,大氣不敢出。
“我既來了,也不擔心無人看管蓓蒂。這樣,你們要玩可以,不出靜安寺路,八點鐘必須回家。”吳祖清說完喝了一口湯,仿佛先前的壓抑氛圍不存在,只是聽小女孩們閑話。
“真的?”吳蓓蒂小心發問。
吳祖清點頭,還說:“這湯不錯,你們多喝一點。”
吳蓓蒂難以置信地捂住唇,片刻後,驚喜道:“門禁調到八點,這麽多年第一次,多謝二哥。”
吳祖清唇角微揚,“不要謝我,是我理虧,沒講過小郁。”
蒲郁暗暗松了一口氣,再度拿起筷子。
一席無話,吳祖清看女孩們吃得差不多了,讓傭人煮兩壺差,一壺送到書房,一壺給客廳。
這是留女孩們同蓓蒂繼續玩的意思,可時間不早了,施如令說還要做功課,即告辭了。
樓道裏,施如令同蒲郁竊竊私語,“蓓蒂一直講她二哥可怖可怖,我原還笑她有個哥哥不知惜福,今日一見才曉得是我想錯了,果真可怖……”
蒲郁認同,可教養沒法讓她在人後道不是,只說:“吳先生承擔父兄的責任,難免對蓓蒂嚴苛一些。”
“不過,吳二哥不說話還是好的。”
“吳二哥都叫上了?”
施如令晃着手指說:“愛美之心人皆有之……”
“相貌算得了什麽。”
“知道,知道,在小郁心裏,蒲二哥相貌品格俱佳,無人能超過。”
夜漸深,紅磚洋樓的燈逐一熄滅,漆黑的弄堂巷子口出現一輛人力車。
吳祖清坐上去,蓋上防風罩子,整個人被遮在裏面。
車夫回頭瞧他,“先生上哪兒啊?”
“到芳庭樓。”
“上海灘這些樓宇牌坊,沒有我不知道的,可‘芳庭樓’我還是頭一回聽說。”
“佳人在書寓,閑人尋風塵。”
“先生說的是那芳華無二度,不消經一醉的地方啊。”車夫蹬上腳踏,“走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