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師父回來了。”蒲郁對先生說着,幾步走到張裁縫身邊,仿佛有了依庇。

其他人穿堂進裏屋,張裁縫招呼座上的生面孔,“先生可是想做西裝?”

“我随意看看。”吳祖清起身,煙留在玻璃煙灰缸裏,沒掐滅,升起一縷煙霧。

“好,好,随意看。先生看好了什麽或有什麽想法,告訴小郁。莫看她年紀小,眼光比我還準的。”

張裁縫接着說了些客套話,也上樓去了。蒲郁又像是落了單,雖還還是沒什麽波動的一張臉,卻總有一點兒怯生生的感覺。

昨晚可不這樣。

前堂狹窄,除了幾張椅子,一張堆滿簿冊的長桌,還有陳列着一些布匹一些樣衣。來回不過三兩步,吳祖清說:“小郁。”

“啊?”蒲郁驚詫地擡頭。

吳祖清背過身去,翻看起面料小樣簿,“哪個‘郁’?”

蒲郁沒料到他問這個,“‘郁乎蒼蒼’的郁。”

吳祖清點了點頭,合上冊子,“不如你幫我看。”

還是專業上的問題令人安心,蒲郁湊到客人先生身邊,攤開另外幾本簿冊,慢慢翻着,“先生平常穿什麽樣式的?”

他沒回答,她幾乎習慣他不說話了,想來也是難得遇上一個比她話還少的客人。她一面耐心地翻着冊子,一面注意他的神情,還要找話說:“先生是做什麽的呢?”

往常這樣問客人不覺有什麽,問這位先生竟唐突了似的。蒲郁改口道:“平常穿,還是照相?料子、樣式乍看出入不大,其實很有講究的。”

吳祖清忍着笑,問:“怎麽個講究法?”

蒲郁忽地看向他,“先生不是第一回 做洋服吧?”

“怎麽講?”

蒲郁想說你翻冊子的時候不像不懂洋服料子,但漫不經心,要麽是看不上,要麽是無心看。

話将出口,她反問:“容小郁唐突,先生該不會是來張記考察的?”

吳祖清總算笑出聲,“你師父沒說錯,眼光準的。”

蒲郁一驚,“真是來考察的?”

“查探敵情。”

吳祖清一本正經,蒲郁反而不信了。她猶疑地看着他,“莫不是先生看我笨,從頭至尾戲弄我?”

他放在簿冊上的手點一下又一下,指尖觸及面料,幾乎沒有聲音。

她一下變緊張,不由得屏息靜氣。

壓迫感的一部分來自身高,目測有六英尺二英寸。他眼窩深,眼尾微微下垂,垂眸望着你的時候,像有說不完的話。

蒲郁沒法再對視,別開臉,說:“不是嗎?”

“做這塊料子怎麽樣?”吳祖清終于開口,同時挑開簿冊頁縫,準确翻到剛才看過的一塊深灰細線的羊絨料子。

蒲郁忙說:“先生好眼光,這是才到的尖兒貨。……平常穿什麽樣式?”

吳祖清稍微比劃,“領太窄太寬都不好。”

蒲郁會意,“戗駁領,是聚會穿麽?”

“那先量一下尺寸?”

吳祖清颔首表示同意。

蒲郁繞下束在牆壁銅鈎上的簾子,正準備拉開,卻被他扯住。他的手掌稍稍碰到她的食指關節,溫熱的。

“不用,就在這裏量。”他松了手。

“好。”她說不清為什麽要解釋,“有時候堂前人多,客人覺得不雅,所以遮一道簾子。”

“我不介意。”

“可是不脫外衣量不準的……”

“就這樣量。”

蒲郁點點頭,“從領圍量起?”

“都好。”

蒲郁站近些許,擡手欲将皮尺從他後頸繞上前,可另一只手夠不到。皮尺沿他肩背垂着,她不能靠得更近,決定到他背後去量。

忽然,吳祖清握住她的臂膀,将人輕輕拉了過去。步子是錯亂的,差點踩到他的鞋。站定時,她的鼻尖幾乎抵在他胸口了。

“小郁還要長高一些。”

看不見他的表情,但聽來有笑意。她懊惱地往後挪了一寸,沒有再貼着他。可還是近得令人不敢擡頭。

手中的皮尺被抽走,他自行套在脖頸上,捏緊,“多少?”

蒲郁擡頭瞧去,又撞進他眼眸。她慌張錯開,看皮尺的刻度。她輕聲說:“沒對齊零刻度。”

“是嗎?”吳祖清說,“我看不見。”

蒲郁不得不上手了。她對齊刻度,再調整松緊,捏着皮尺的指尖就在他脖頸上劃來劃去。還有呼吸,可以放緩放輕,還是灑在他頸側。

“差不多了?”

蒲郁輕應一聲,拿下皮尺,走到他身後量肩寬。左手拇指摁着他左肩沿,右手慢慢撫平過去。隔着長衫裏的冬衣,感覺變遲鈍。

“量胸圍,麻煩先生擡起手臂。”

吳祖清照做,問:“不記下來?”

“記在心裏。”蒲郁一手從他臂下穿過,繞到胸前去夠皮尺。像是從背後抱他,只是還沒抱住,皮尺環到身後,一下拉緊。

“太緊了。”吳祖清說。

“隔了冬衣,相當于淨尺寸加放量,為了準确必須量緊些。”

吳祖清不太懂裁縫語言,說:“好,無妨。”

他肩背寬闊,小腹平坦,腰窄,頂好的身材。蒲郁一一量完,到臀圍,在他身側半蹲下來。

入眼的是他的手,指關節自然微弓着,指縫間能窺見輕微的傷痕,指甲剪得很幹淨。像是遭遇過許多,很有力量的手。

“小郁,換我來。”師哥被師傅叫下來看情況,一來看到如此出格的狀況,忙上前。

“哦……”蒲郁被師哥拉起來,過程中一直望着吳祖清,似有些無措。

吳祖清沒看她,向來者說:“也好。”

蒲郁被師哥趕到樓上,進版房見着師父,說:“那位先生要做一套新料子的。”

“還以為他只是看看。”張裁縫手執剪刀裁一幅矜貴的蘇繡料子,不想過多分心似地問,“小于的單子排了多少,做得過來嗎?”

占據裁剪臺另一邊,也在裁料子的小于師傅說:“我做得過來,工人們也趕不過來的。這一單起碼到下月去了。”

“這樣……讓蓮生來做。老顧客不願意換師傅的,新客嚜,試試蓮生的手藝。”

“蓮生水平夠的。”

蒲郁在張裁縫旁邊聽着,目光卻往窗外飄。小于師傅換畫粉的嫌隙,逮她個正着,“小郁,看什麽呢?”

蒲郁赫然,低頭說:“沒看什麽。”

張裁縫看了她一眼,悠悠地說:“我以為只有你師哥愛往窗口看,你也學上了。”

小于師傅笑,“馮四小姐每回來,蓮生整個人靈魂出竅似的。我說他好多次了,他不改,還在人走的時候偷偷揮手的!”

“一時的倒還好,只怕陷進去了。”

“蓮生一天天悶在這裏頭,看來看去都是客人,有什麽辦法。他頭腦清醒的,過段時間,也就過了。”

“不如帶他逛一逛長三書寓。”

蒲郁驚聲道:“師父!”

張裁縫揉揉耳朵,“不然去舞廳,小郁也能去的。”

“我才不要去的!”

小于師傅大笑,“師父糊塗了,小郁哪聽得這些。”

“十六歲了嚜,要見見世面的,不然來一位模樣俊朗的先生,心就被吊走了。”

“師父亂講,我不要聽了。”蒲郁捂住耳朵,背過身去。

清時将娼-妓劃級,書寓裏的倌人稱為先生(洋人聽吳語口音以為是singsong,所以稱singsong  girl,其實不同于歌女),說傳奇,彈琵琶,得經過業內人士評定考核。長三次之,主要是出局,即陪客人到酒館喝酒,去戲院看戲。禁娼運動後,書寓沒落,漸與長三融合,倌人不止賣藝了。

有喜歡聽曲的守舊派,自然有熱衷跳舞的新派。這一年上海開業的舞廳衆多,對長三書寓有所沖擊。花煙間幾位先生在張記賒賬做的衣裳,數月了還沒還完。

師傅們說起別的,蒲郁松了耳朵,正好聽見師哥跑上樓的聲音。她悄然看向窗外,路上果然沒有那位先生的身影了。

師哥進了版房,把量的尺寸記在小于師傅的客人賬冊上。蒲郁以為他們或多或少會提到客人先生,可一句也沒有。

蒲郁收起心思,看師父做事。可無論怎樣,猶如石子在湖面蕩開漣漪,靜不下來了。

是先生行事太古怪了,才令她感到好奇的。她這樣寬慰自己。

傍晚,蒲郁最後一個離開版房。關燈之前,她偷偷打開抽屜,取出小于師傅的客人賬冊。

最新一頁的擡頭寫着吳先生,地址在赫德路……

汽車駛入赫德路裏弄,車前燈晃過去照到一抹人影,司機立馬剎車。蒲郁也吓着了,跌在地上。施如令與吳蓓蒂急忙下車,攙扶蒲郁起來。

施如令說:“好端端的,你跑什麽呀?”

蒲郁無言,看另一邊吳蓓蒂。蓓蒂也親昵地責備她,“就是嘛,差點撞上了,好危險的!”

“我……”蒲郁看向前方,洋樓門廳的燈亮着,“着急回家。餓了。”

吳蓓蒂笑出聲,“你回家還要做飯,急也少不了這一會兒的,幹脆到我家去?好小郁,今天陪陪我咯。”

施如令插話道:“姆媽回來不知道多晚了,不會管的。”

蒲郁被兩位女孩擁簇着上樓,沒有再說可是的機會。

樓梯是倚牆的旋轉式,狹窄,兩人并肩走會嫌擠,但坡度小,一口氣走到底都不累。不知道怎麽回事,今天蒲郁一步一步走上去,感到很吃力似的。

到三樓,吳蓓蒂揿門鈴。很快就有女傭來開門,吳蓓蒂還沒開口邀請朋友們進屋,卻聽女傭朗聲道:“先生,蓓蒂小姐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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