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吳祖清遺憾今日沒穿西服,不然可以把外套給這女孩。初春的雨浸骨,她冷得牙齒打寒噤,還用布包捂着不讓人瞧出來。

“沒有幾步路了,跑起來你的衣衫會弄髒的。”蒲郁小心地不讓舌頭在說話時打結。

“衣衫而已。”

蒲郁沒明白什麽叫“而已”,冰涼而濕得發皺的手就被握住了。他帶着她在雨中跑起來,風躲過他另一只手上的傘,迎面吹來。

雨水拍打在她的臉上,幾乎睜不開眼。好不容易眨眼濾去眼睫上的雨珠,看到的是濺起水花的泥濘地,還有他們牽在一起的手。

他跑得很快,沒有回頭看,好像不但心她跟不上。

深處的記憶被喚醒,背影的長衫變作軍裝,二哥在喊,“懷英,跑起來,跑起來風筝才會飛。”

蒲郁在父母期盼中出生,生下來卻沒受到一點兒父母的疼愛。她讓母親落下了病根,被視作不吉利的孩子。就連親昵地喚我家小小姐、懷英小姐的下人們,背地裏也唾罵晦氣!

奉天(沈陽)的冬天實際有沒有那麽難捱,她不曉得。稍稍長大一點兒,舉家搬去天津,有了二哥的陪伴,她才真正的見識到了春天,日子也就成了日子。

蒲二哥打小就上天津念書了,逢年過節回家,與庶出的小妹無甚交際。妹妹到天津,他起初沒太在意。有一回與同窗友人走在放學路上,看友人給家中兄妹買糖人兒回去,他順道買了一個。

黃昏餘晖映照庭院,回廊下的山水景觀雅致極了。蒲二哥去小妹房間,沒尋找人,在姨太的院落前看見鬼鬼祟祟的下人。有時候是這樣,臨時的一個念頭,再起一個念頭,結局就變了。

蒲二哥不顧阻攔闖進姨太的廂房,手裏的糖人掉在地上。他怎麽也沒想到,做母親的會瘋到親手掐死她的小孩。他救了小妹一次,又救了第二次,第三次。

第三次,蒲二哥從講武堂告假回來,把被關在拆房整整兩天的小妹抱出來。他盛怒,責問下人究竟怎麽回事,險些動皮鞭。懷英小姐的貼身丫頭尚有良知,悄悄告訴他是大少爺下的命令。

大哥的說法是小妹沒規矩慣了,頂撞姨太。蒲二哥不信,待小妹醒來後詢問。她一開始怎樣也不肯說,直到二哥嚴厲地說不告知實情,再也不理她了。她說,她無意中窺見了芙蓉帳裏的秘密。

“懷英,跑起來,跑起來風筝才會飛。”

次年四月天,蒲家辦白事,懷英沒再見過大哥。

穿過弄堂巷子,跨過洋樓門檻,蒲郁的手被松開了。吳祖清說:“上樓去,趕快換身衣服。”

蒲郁伸出去的手悄然縮了回來,她也不知道想幹什麽,替他擰幹打濕的袖子,還是再牽一次手。她微喘着氣,同他一道上樓了。

柚木樓梯的蠟早被磨光了,臺階上有許多家具搬上搬下的劃痕,還有木頭幹裂的溝壑。蓄了雨水的鞋子踩在上面,發出細微的嘎吱聲。

到二樓,吳祖清沒打算講道別的話,擡步再往上走。可闊袖被蒲郁逮住了,他回頭看她,帶幾分疑惑。

“吳先生。”她緩緩吐出稱謂,水汽灌進口腔悶濕熱了似的,含糊而沉重。

他耐心等她的下文。

“吳先生,好像……就好像飛起來了一樣。”

吳祖清笑出聲,卻道:“抱歉。”

蒲郁搖頭,似乎很慎重地說:“開心的。”

“是嗎?”吳祖清在蒲郁的眼睛裏看見光亮,也或許是走廊燈光的緣故,眸子如剔透的黑玉石。他接着說,“有機會的話,讓你真的飛起來。”

“真的飛起來?”

吳祖清不再說這個,颔首道:“表字祖清,吳祖清,我的名字。當然,你可以叫我二哥。”

樓上樓下兩扇門約在同一時間關上,蒲郁背抵門,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漸漸地,漸漸地,才聽到嘩啦啦的雨聲。她趕忙沖到陽臺把在風中飄搖的衣服收下來。機器出故障一般,做一件事頓一下,衣服丢到座椅上了,她才覺得被濕棉衣裹得難受。

洗漱過後,蒲郁站在陽臺的門窗後面,有些出神地擦着頭發。一幢幢洋樓在雨霧中鋪開,斜對面那家陽臺上的盆栽被澆溉得焉焉的,令人一下忘了那是什麽草木。

往日聽過的隐秘浮現于耳邊,嘈嘈雜雜,她隐約感覺到了心下有什麽不一樣了,但還不夠明朗。如蒙了灰的玻璃,她不知道用什麽法子去擦幹淨。

但起碼她曉得了,一顆心是裝得下那麽多事情的。

叩門聲響起,蒲郁平緩心緒,去開門。

施如令進屋裏,一邊掃視蒲郁,一邊脫鞋,用熟悉又親昵的口吻說:“就曉得你淋浴了,蓓蒂還同我打賭,講你不是那樣不細致的人。他們都不知道,小郁可冒失了。”

“你沒淋雨就好。休息一會兒,我準備燒飯。”

蒲郁說着去了廚房,施如令覺得她看上去有點兒失落,于是體貼地問:“小郁,你淋了雨,沒事吧?是不是覺得冷?”

“沒有的,我很好。”

連着幾天放晴,蒲郁沒機會遇上撐傘的先生。星期四的晚上,她幫正忙着的師父接電話,聽到了他的聲音。

“你好,我找蓮生師傅。”

蒲郁握着聽筒,呼吸變得緩慢了,“師哥在忙,你請講,我代為轉告。”猶豫一瞬,還是補充道,“吳先生,我是小郁。”

“哦,這樣啊。我想問衣服做好沒有?”

“甚是抱歉,我們這個月的單子排滿了,先生的衣服最快得等到四月中旬了。”

“四月中啊……”電話那邊的人陷入思考。

蒲郁忙道:“是我疏忽了,之前忘了這回事,師哥可能以為我講了,也沒有提。先生等不了的話,暫且取消訂單。”

那邊的人一頓,“取消的話,後果你來承擔嗎?”

“呃……是的,這個先生無須擔心。以前也有過這樣的事情。”

“扣你的工錢?”

蒲郁不正面回答,只說:“是我的疏忽。”

笑聲從聽筒傳出來,更低了幾分,惹得她耳朵發燙。她聽見吳祖清接着說:“我只是在想,四月天穿不住羊絨料子了。”

“無妨,放着就放着。”吳祖清低喃,似是自言自語,“明日穿那套好了。”

蒲郁追問:“請問先生取消單子嗎?”

“在?”

“叫二哥。”

蒲郁心下一窒,仿佛聽筒漏電,滋滋沖進指尖,貫入全身脈搏。

半晌,她吞吞吐吐地擠出一句,“我二哥過世了。”

那邊的人一愣,随即輕聲笑起來,又很快打住,說了句“對不起”。電話就這麽挂了,蒲郁聽着忙音,怔然地在原地站了好久。

第二次電話響在一個時辰過後,蒲郁不想接了,但目及之處都是忙碌的身影。張裁縫被鈴聲吵得不耐煩,喊道:“小郁,接電話!”

蒲郁去接聽,知道是馮公館打來的,松了一口氣。可這口氣在聽了對方的請求後,又提了起來。

酒會在明日,馮四小姐臨這時忽然鬧脾氣,稱沒有滿意的衣裳,拒絕出席。馮太太請小郁過去一趟,無論是改還是新做一件,一定要把四小姐勸住。

蒲郁把情況告知張裁縫。張裁縫皺眉頭,“這麽急的呀?”看壁上挂鐘,“好晚了,你去我不放心的。”

蓮生自告奮勇,被張裁縫回絕,還責備道:“做你的事!”

最後張裁縫請制衣間的工長同蒲郁一道去的,說真要改什麽,也有個幫手。

月色下的福開森路很幽靜,她們穿過馮公館的小花園,還沒跨門,就聽見二樓的吵鬧聲。

在蒲郁印象裏,馮四小姐溫婉、平易近人,聲量從沒超過讓第三人聽見的程度。在聽見叫喊,又看見一片狼藉的閨房時,蒲郁着實有些震驚。

馮四小姐哭紅的雙眼倔強、近乎于仇視地瞪着她的母親。溫順的依附者一夕間變成反抗者,态度如此決絕,她的母親無法理解,于是不同往日,強硬地對付着。

“我不管你穿什麽,就是穿睡衣,明天也得去!”

“我不要去!”馮四小姐捂住耳朵,“我是不會答應的,我不要包辦婚姻!”

這番争論複演多遍了,馮太太終于累了。她像找到救星,握住蒲郁的手苦苦哀求。

“小郁,你曉得我疼你的吧?我們實在沒法子了,在這樣下去,老馮要拿棍子來抽她的。小姑娘受不得皮肉傷,你幫我哄哄她,好吧?拜托你了。”

房門關攏,蒲郁單獨留下,馮四小姐不鬧了,伏在床頭無聲地哭泣。

不難猜想,為什麽找蒲郁而不是馮四小姐親密的朋友。那些也都是世家的小姐,馮太太不會讓別家知道一點兒馮家的鬧劇、醜聞。

他們不相信有什麽東西抵得過牌桌背後的流言蜚語,即使是女孩們純粹、深厚的情誼。他們只有一張撐破了也要粉飾的面子。家長不信任子女,不信任親朋好友,不信任住家的工人,失落的中國家庭的共性。

“小郁,他們讓我答應求婚。”馮四小姐的情緒不可能更糟糕了,但說出這句話,她撕心裂肺地大哭起來。

蒲郁挨着她坐下,輕輕撫摸她的背,“四小姐,有什麽是小郁可以做的呢?”

馮四小姐找到暫時的依靠,轉過來埋在蒲郁肩頭,“我不曉得……全完了,全完了小郁。蓮生要恨死我的,我該怎麽辦?”

“師哥不會恨你的,雖然我不懂那樣的感情,但我知道,他永遠不會怪你。”

“你都不懂,你又怎麽知道?”

“因為我想,如果我是師哥,不論小姐做怎樣的決定,我都無條件支持。”

馮四小姐笑了,眉間卻是苦澀的,一雙剪水瞳定定望着眼前懵懂的女孩,“小郁,這就是愛情。愛情不講道理,沒有任何條件。”

“恕小郁愚鈍,如果是這樣的,你與誰結婚又有什麽關系?你同師哥一樣的有愛情。”

馮四小姐搖頭,“當你真心愛一個人,他也真心愛你,你們會想要彼此心裏只有彼此。多一個人就成了背叛,無論是真的假的,遲早耗盡……”

“還是不明白,不是說不講條件嗎?”

“傻小郁,枉我以前誇你聰明。”

蒲郁陷入迷思,馮四小姐卻漸漸有了主意。

一小時後,蒲郁打開房間門。被遣來偷聽談話的女傭迅速閃到一邊,佯裝若無其事地說:“四小姐怎麽樣了?”

“四小姐答應去了,請太太過來吧。”

馮太太尚存疑慮地進了房間,不一會兒就出來了。太太千恩萬謝,親自把蒲郁二人送上車,比以往真誠地叮囑司機一定注意安全。

蒲郁惦記身上多出來的一封信,略顯匆忙地上車了。她不知道信的內容,但直覺不會帶來好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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