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風雪交加的深夜,寂靜極了。枯樹将宅院廂房包圍,紅燈籠下的投影如鬼魅。

蒲郁環顧四周,看不到一個人。她緊緊抱着發抖的自己,往廂房靠近。她能感覺到害怕,但求生本能讓她一步步走過去。

吱嘎——門推開了。先嗅到馥郁的芳香,如自母胎來便熟悉的氣味。她聽見男女交織在一起的笑聲,而後有了視覺。不知不覺中,她來到床榻前。好奇地掀開絲綢床帳,她看見交-媾的胴-體。他們雙雙停下,笑着看過來。

“娘親?大哥?……”

驀地,兩張面孔化作修羅,露出銳利獠牙撲過來。

“二哥!”

吳祖清聞聲不由一頓,手上的煙也來不及擱下,忙掀開簾子進來。

蒲郁睜開眼,隐約瞧見一點兒亮光。那亮光愈來愈近,刺得她複又閉上眼。她感到頭暈,像幼時睡在搖籃裏,輕微地飄搖着。

“小郁。”有人來到她身邊,溫暖的手輕輕撫摸她的額頭。

“二哥。”她迫不及待地掀開眼簾,結果令人失望。

沉默了一會兒,吳祖清說:“是我。”

“我……我還活着嗎?”

吳祖清蹙眉淺笑,“你設法讓我笑嗎?”

蒲郁清醒大半,撐着手肘欲坐起來。吳祖清幫忙扶起她,“我們在船上。”

“船上?”透過簾子下空餘的一截,只能看見船頭與黑黝黝的水。

“蘇州河上。”

“噢。”

“我不知道哪裏安全,只能讨來這麽一只船。”吳祖清眉頭擰緊,沒放松過。

煙在他指尖燃着,似乎抗議被遺忘,一截煙灰掉下來。很快泯滅在污跡斑斑的船底,油燈微弱的光照不到。

“先生。”蒲郁出聲。

吳祖清吸了一口煙,偏頭往旁邊呼出煙霧,“你講。”

“我可以問為什麽嗎?”

“不可以。”

蒲郁扯吳祖清的袖子,好像這個動作對她來說已成習慣,“我的錯嗎?”

“沒有,怎麽會。”吳祖清撫摸她的頭發,“你幫二哥做了一件大事。”

“真的嗎?”

“嗯,歇息一陣,過一陣我們就回家。”

蒲郁當然睡不着了,裹着吳祖清的外套蜷縮成團。外套上血跡,但她沒看到他身上哪裏有傷,不确定他到底怎麽樣了。

吳祖清去船舷上,那兒還坐着一位戴鬥笠的船夫。透過布簾能看到吳祖清為他點煙的剪影,但蒲郁聽不懂他們說的方言,聽語調似乎是廣東話。

在書寓與組織接線後,吳祖清怎麽想都覺得任務匪夷所思,尤其是恩師最後一句話。他們搞情報的沒有假期,因而有一個圈內笑話,犧牲是長久的假期。

吳祖清決定聯系南京總局,但他察覺到,家中的電話被二十四小時監聽,出入一舉一動有人在暗處盯梢。

最後靠打給張記的那通電話将消息傳了出去。他與小郁對話,同時打開了通訊機器,每一個字包括呼吸的停頓,皆是暗語。除了最後的“對不起”。

代號“花蝴蝶”的曾是特訓班的教員,吳祖清就是被他選中的——他以為。昔日恩師、朋友轉瞬變成敵人,他們見過太多了。

“花蝴蝶”判投武漢政府,所以給吳祖清錯誤的訊號,不肯給名單。按一切正常的情況,吳祖清被調到上海的任務是處理名單——57號在的別稱是第一機器,殺人機器。

不管是總局還是隐身的各個小組,都有監聽、破譯、聯絡、行動幾方面構成完整的網絡。吳祖清很少正式被指派到小組中做行動組的一員,他像一顆螺絲,哪裏需要被安排到哪裏。一來他身份特殊,名門後裔,經商,與名流來往密切,最主要的原因還是“殺人機器”,十拿九穩。

“花蝴蝶”憑這一點誤以為吳祖清是基層人員,基層向來就是服從命令的,不能過問。他們給吳祖清錯誤的任務,為了不讓當局察覺,準備過一段時間再對他動手。司機本來是當局為觀察吳祖清安排的眼線,但被他們提前換成了自己的“監視器”。

他們準備趁酒會的鬧劇,護送一批同志安全撤離上海。哪想到這麽巧,吳祖清要去火車北站。司機怕暴露了,在吳祖清他們買票入閘後,先開槍了。

前一天接到消息的當局派了一批人埋伏在火車站,發現目标後即刻開槍。混亂中,有人塞給吳祖清一支煙。他帶着昏迷的小郁轉移到暫時安全的小巷裏,拆開煙卷看到裏面的字。

字跡很熟悉,是吳祖清這麽多年以來唯一深信不疑的上線。他們在蘇州河上碰面了。

“等等,酒會鬧劇?他們本來要在酒會上有所動作?”吳祖清問。

“禮查飯店現在一團糟,夏令配克死的那小子的父親要讨公道。那小子是卧底沒錯,他幫商會處理有關幫會的黑賬,又把從商會得到的情報給蘇共。‘花蝴蝶’觀察他很久了,如果計劃順利,本來是要把他也送走的。

“青幫的是什麽人,他們發現賬目問題,肯定要找出內鬼的。‘花蝴蝶’這邊聽到動靜,大約覺得保不下那小子了,不如将計就計。他們放出那小子與蘇共在夏令配克接頭的消息,引青幫去殺了他。

“簡直混賬!壓根沒有刺殺任務,這麽做是離間我們與幫會的合作關系。幫派分子記仇得很,他們一走了之,可之後被駐上海的免不了苦頭吃。”

吳祖清微哂,“他們為了什麽?”

“暫時還沒得到消息,據我們推測,武漢方面給了‘花蝴蝶’很好的條件。”

枝頭雀聲喚醒清晨,蒲郁起晚了。施如令與她一同出門,詫異道:“你在張記通宵了麽?我等你等得都睡着了,你回來也沒發覺。”

吳家的車沒有如往常一樣等在樓下,吳蓓蒂站在樓梯口,一見施如令便說:“二哥留了個口信,說是車子出問題還是怎麽的,反正我們今天得搭電車去學校了。”

“好呀,蓓蒂小姐難得體會一下我們凡人的生活嘛。”施如令輕快地迎上去,挽住吳蓓蒂的手臂。

“什麽啊,見縫插針地罵我!”

“我可沒有。”

蒲郁帶着笑意說:“那我送你們到車站吧。”

女孩們并肩走在馬路上,靴子踢起長裙後擺,辮子輕晃,春光無限好。

電車開走之後,報童的吆喝聲漸近,“看咯!禮查飯店大事件,驚駭滬上!”

蒲郁買了一份報紙,邊走邊翻看。

頭版說滬江大學史學系高松文教授為獨子讨還公道,闖入江浙商會的酒會,用槍打掉水晶吊燈的一枚玻璃墜子,搞得人心惶惶,最後被巡捕押走了。

次版寫馮會長第四女公子叔蘅女士出逃酒會,至今下落不明。附一張馮會長險些從飯店樓梯上摔下來的照片。

全是關于禮查飯店與馮家的鬧劇,火車站的事絲毫沒見報。蒲郁路過賣報的書屋,翻了好幾份報紙也沒找到,仿佛只是她的臆想。

可她分明記得他看她的眼神,與他的溫度。如此真實,超越現實。

到張記時,蒲郁感覺到制衣間的氣氛不同往常,工人們悶頭做事,都不看她的眼睛。

蒲郁小心翼翼地上樓,在拐角遠遠看到賬房裏的師父,像看電影時銀幕忽然出現一張驚悚的面孔,不由自主打了個激靈。

張裁縫招手讓她近前,“昨天去哪裏了?”

“找阿令。”蒲郁緊張得咬到舌頭。

“那我要問問阿令,有什麽事能讓你講都不講一聲就走。”

“……師父,我撒謊了。”蒲郁撲通跪地。

張裁縫從椅子上起身,手持三英尺長的木尺,一下打在桌角上,“反了你!蓮生不省事就罷了,你也拎不清了,幫着做這樣的糊塗事!”

“不是的,師父,我只是不想驚動師父。”

又一尺打下來,這次彈到她手臂上,稍稍吃痛。張裁縫沒想到會打到她,愣了一下,可還生着氣,不好說關切的話。

蒲郁看師父不說話了,以為師父等自己解釋,便快言快語道:“若師哥他們沒走成,我不是把馮四小姐的秘密捅出來了嗎?師父從前教導,我們要保守客人的秘密……”

張裁縫吹胡子瞪眼,“倒是我的錯了!”

“是小郁的錯,請師父責罰!”蒲郁伏跪下去,身體微微顫抖着,像是做了好了挨打的準備。

張裁縫長嘆一聲,“多的是要責罰你的。起來,我陪你上馮公館。”

馮公館的電話清早打到張記,管家客氣地請女師傅小郁去一趟。張裁縫問詢何事,管家提到了蓮生師傅。無需多聽,張裁縫曉得大事不好了。

他們張記的多少知道蓮生對馮四小姐的心思,都以為是單相思。前一晚馮公館有急事找,他還覺得派小郁去是一個好決定,避免了蓮生與馮四小姐的獨處。不曾想他們早已暗通款曲,小郁還是他們的聯絡人。

張裁縫氣不打一處來,想給蒲郁幾棍子,還是沒狠下心來。

師徒二人沉默着來到馮公館,張裁縫被留在偏廳,蒲郁被女傭領了進去。他們明白,馮太太還是給張記面子的,不想抹了師傅的面子,先讓“當事人”進去。

公館路邊停着車輛,廳堂卻很安靜,蒲郁還奇怪來着,來到宅邸二樓的客廳,果然看到一群人。吳祖清也在其中,低頭聽旁人說着什麽。

昨日馮會長沒被槍聲吓到,卻被女兒留在閨房的告父母書驚到。愁了一夜,似乎白發都增多了。家庭醫生正在給卧床的馮會長檢查,這些人等着之後進去問候。

蒲郁不清楚,也沒心思猜測了。她甚至不敢再往他那邊看一眼,低眉斂目地随女傭上了三樓。

不消片刻,蒲郁從樓梯走下來。她手裏抱着一堆撕成破爛的衣服,頭垂得更低,生怕被人察覺似的。吳祖清越過人群,看見她被頭發擋住一半的左側臉。一道顯眼的掌掴印,看上去痛極了。

這時醫護人員們出來了,人們湧上去問情況。吳祖清身在其中,目光卻不由自主地盯着樓梯那邊,直到小小的背影消失不見。

“啊呀!”張裁縫看到蒲郁的模樣,立馬迎上去。不止臉上,衣架打在她身上,令衣料劃絲了。

“師父,對不起。小郁錯了。”蒲郁眉頭緊蹙,無臉面對師父似的盯着地板。

“哎你……”

蒲郁抱緊懷中的昂貴破爛,“不管我怎麽求都沒用,馮太太打定主意恨上張記了。”

“師父去!”張裁縫提起長袍一角,急匆匆跑上樓。

客人們有的去問候馮會長了,有的還等在客廳裏。馮太太站在回廊的門廳那兒,睨着這些來來往往的影兒,似乎還是昨日的會長太太,比誰人都優越。

張裁縫的出現令馮太太有些慌張,說着,“不是讓你們走了麽?你這是作甚!”

張裁縫一個勁兒地致歉,可這更戳中馮太太的痛處。吵吵鬧鬧的,裏面的人們也聽見了。馮太太唯恐面子挂不住,推搡了張裁縫一把。

張裁縫一個趔趄,摔到在樓梯上。蒲郁趕忙上前攙扶,張裁縫一見那臉上的印子,也動氣了,指着高處的馮太太說:“你不做張記,我張記還不要做你馮家的生意!”

馮太太哼笑一聲,命傭人們将這師徒二人趕出公館去。

鐵門在巨

響下關攏,看着裏面郁郁蔥蔥的景致,張裁縫漸漸紅了眼眶。

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蒲郁恨死自己了,怎麽就沒能早一步攔下他們。她恨極師哥了,不顧張記與師父。恨極那些在火車站開槍的人,繞亂了秩序。

時隔兩年,蒲郁又恨上了。

張記貼公告休假兩日,蒲郁可惜被馮太太剪爛的料子,準備撿回去,看縫縫補補能做些什麽。

大約老天爺也愛落井下石,下起淅淅瀝瀝的太陽雨。蒲郁把破布包裹當寶貝似的護在懷裏,往不遠處的紅磚洋樓跑去。

帶泥濘的鞋子跨進門檻,她的頭發已淋濕了,水珠順着眉骨尾滑下來,淌過掌掴印。

蒲郁走上樓梯,在家門口的拐角頓住了。

吳祖清扔掉煙蒂,緘默地從臺階上站起來。

蒲郁注視着他,有些疑惑,似乎也有些恐懼。

他從她手中拿走濕潤的包裹,放到臺階上,接着把一盒瓷瓶塞到她手心。

“消腫的。”他出聲,有些喑啞。

時間像是靜止了,蒲郁腳步往後挪動了一下。

“吸煙的人會換不同的煙嗎?”

“什麽?”是吳祖清全無預料的問題,怔住了。

蒲郁蓄足勇氣,直直望着他,“你這次吸的煙,不是那個味道。”

吳祖清迅速作出反應,若無其事地“嗯”了一聲。

“我從來沒聞到過那種味道,第一次是在夏令配克大戲院門口。”

“夏令配克?”

蒲郁一瞬不瞬地盯住吳祖清,手慢慢伸出去,慢慢碰到他的指節。她握住他的手,擡起來,蒙住自己下半張臉。

手心一面粗糙的繭壓在她細膩的皮膚上,壓緊。她的唇一張一翕,像貓撓一般無害地摩挲。

“是這樣子的。”她帶着他的手用力從臉頰往後擦過去。

他趁空隙收回手,她還是一點兒不放過,繼續問,“是嗎?”

彩窗玻璃的色彩映在他們身上,仿若置身別處。

恍惚中感覺她不是可以被關照的鄰居小孩。

她是目标,是必須永遠沉默下去的阿拉伯數字。

剎那間,蒲郁的脖頸被掐住了。她瞪大了眼睛,以眼神質問他,同時使勁掰他的手指與虎口。

“我不該救你的,是嗎?”

他眯起眼睛,看她驚恐的臉,發青發紫的血管在蒼白的皮膚下很明顯。

在将要窒息時,蒲郁得以大口喘息呼吸新鮮空氣。她雙手交疊捂在脖頸前,一時還無法回過神來。不是沒有感受過,母親曾掐着她的脖子咒她去死,但無論第幾次,她仍舊恐懼。

“你能保守秘密嗎?”吳祖清半弓着身子低頭看她。

他的陰影将她籠罩,她沙啞道:“能。”

僵持好幾分鐘,吳祖清轉身往樓上走。蒲郁看着他們即将分開的影子,輕聲說:“二哥,小郁相信你,你也相信小郁好不好?”

是的,他們力量懸殊,他有充分的理由,可以随時結束她的人生。可是他在她身上發覺了自己的不安、軟弱,她像太陽一樣,令藏匿在黑暗中的他無處遁形。

他輸給她了,盡管無人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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