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眼見着外灘近在咫尺,人力車被堵在了擁擠的馬路上。蒲郁做了平生第一次沒有教養的舉動——把車錢丢給車夫,她不要補差了,直朝浦江飯店奔去。

“衣褛不整,恕不接待。”大飯店門口立了一塊銅牌。

蒲郁脫下袖套,再三檢查自己的着裝,走進飯店。她今日穿的師父親自做的毛呢外套,和姨媽淘汰下來的起毛球的絲絨洋裙,裙擺斜着兩層荷葉邊,套菱格紋筒襪,蹬一雙舊中筒靴。不算多麽好,但規整有餘。

進門看見寫着商會名字的指引牌,在二樓孔雀廳,蒲郁避過侍應生直接走上樓梯。

首先得确認馮四小姐是否在場,若馮四小姐還在,說明師哥還在買火車票。那麽她就在飯店門口等師哥來,勸說他回頭。

琢磨清楚了,她保持冷靜地靠近孔雀廳。入口有人守着,要求看邀請函。

蒲郁說:“我是張記裁縫鋪的小郁,找馮四小姐,您可以幫我傳達一下嗎?麻煩了。”

孔雀廳平日作為舞廳不對外開放,江浙商會能拿來辦華人私筵可見其背後勢力。事關會長千金馮四小姐,侍應生毫不怠慢,檢查過蒲郁的身份證便進去找人了。

音樂依然流淌在穹頂下,人們沒有跳舞了,三三兩兩聚在各處飲酒、交談。吳祖清回歸人們的視線,與馮家人說笑着。

吳祖清低頭聽旁人說話,注意到張望着走來的侍應生。侍應生半道遇到端着托盤的同僚,詢問道:“……找馮四小姐。對,你問一下。”

吳祖清從他們的口型裏捕捉到幾個字,當侍應生端着托盤把香槟送來時,他悄聲截斷對方将出口的話,“我知道這回事,我來處理。”

侍應生遲疑片刻,點頭說:“好的。”

吳祖清攬着侍應生往回走,看上去就像讓侍應生給他指去洗手間的路。經過一張圓桌,侍應生托盤裏的一杯香槟被盛绮霞取走,她以眼神詢問吳祖清,可沒有得到回應。

吳祖清撇下侍應生,獨自來到門外。

蒲郁靠着牆壁,雙手背在身後,低頭盯着翹起的鞋子。孤零零的,與廳裏的人處于兩個世界。

“小郁。”吳祖清走過去。

“先生?”蒲郁有些驚訝,但迅消化了現狀,求助道,“請問馮四小姐在嗎?”

“你要找她?”

蒲郁點頭,“我可以等到酒會結束,她在嗎?”

再明顯不過了,蒲郁只想确認馮四小姐是否還在場。吳祖清說:“馮四小姐在等人,等的不是你嗎?”

蒲郁愣怔,猶疑道:“先生知道什麽嗎?”

“她讓我幫忙。”吳祖清煞有其事地說,“所以具體是什麽事情,我可以知道嗎?”

“你答應了幫忙?”

“她看上去非常為難。”

蒲郁深蹙眉頭,似乎有些生氣,但又無法說什麽。

吳祖清說:“怎麽了,是不好的事情?”

蒲郁扯了下吳祖清的袖子,示意他們一齊往回廊深處走幾步。吳祖清說:“會更引人注意的,就在這裏說。”

蒲郁不讓步,于是吳祖清想了一個辦法,“這樣,我們去樓下。”

到樓下咖啡座,吳祖清給蒲郁點了一杯咖啡。蒲郁想要推辭,但這個位置視野很好,可以同時看到飯店門口與二樓下來的樓梯。

“先生,我欠你的。”蒲郁認真道。

吳祖清一下笑起來,“這沒什麽,你可以告訴我到底怎麽回事了嗎?”

“我曉得我沒有資格管旁人的事情……”蒲郁異常嚴肅地說,“先生可以答應我保密嗎?”

“當然。”

蒲郁深吸一口氣,起身到吳祖清耳畔低語,然後回到座位上。

“你想要阻止他們?”吳祖清平靜地問。

蒲郁奇怪于他的反應,難道這件事還不夠令人驚駭?但沒時間考量細節,她說:“我不知道……應該是的。先生,你認為我是錯的嗎?”

第一次看到她赤-裸地展露情緒,卻好像早就了解過了一樣,她充滿複雜性——單純與早慧,沉靜與多慮。不知道是怎樣形成的,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

吳祖清沒有回答對錯,抛出一個對小孩來說略殘酷的問題,“你有想過,他們會恨你嗎?”

靜默一分鐘,蒲郁躊躇道:“我不想任何人難過,可是……”

“可是有更重要的存在?”

“我想它好……不是實際要多麽好,只是這樣好,至少維持現狀。”蒲郁表達內心想法還很困難。

“我明白了。”

蒲郁擡眸,“先生明白什麽呢?”

吳祖清不語,蒲郁又說:“先生應承在先,君子言而有信。我也明白的,沒有怨言。”

“人小鬼大。”吳祖清端起咖啡抿了一口。

幾分鐘的時間,窗門外的天色完全暗了。

二樓傳來騷動,侍應生與安保們被經理召集,而後散開來找人。蒲郁察覺了,思慮在心裏過了一遍,問眼前人,“先生,你不會是故意支開我的吧?”

吳祖清忽然意識到,如果飯店還有別的出口,他這麽做正好幫馮四小姐打掩護了。實際他沒有應承任何事,他對馮四小姐的事也不關心,他只是覺得小郁的出現是無聊酒會中的趣事。

“等我片刻。”

吳祖清沒作解釋,直接去前臺詢問,在得到二樓還有其他出口的證實後,他覺得自己把事情搞砸了。他以毫無道理的理由輕飄飄破壞了小郁引以為重要的事情。

他記得小郁提到了火車票,于是立即讓接待員查詢今晚剛售罄或還能買到票的列車班次。幸而列車班次不多,最近的只有一趟七點一刻發車的京滬列車,上海到南京。

吳祖清逮到一個正在找人的侍應生,原想讓他給馮太太傳口信,稱身體不适先離開了,但又覺多此一舉,便松開了手。

侍應生一頭霧水,看着先生拉着一位女孩離開了,手牽在一起,實在破格。

他們上了吳家的私車,司機正打瞌睡,聽到先生說去北站一下沒反應過來,愣了神。

蒲郁着急地重複,“去北站,麻煩快些!”

司機發動車,飛速上路了。這一瞬間,吳祖清察覺到不對勁,但他沒有去看司機,仿若平常地對蒲郁說:“這下我失信了。”

蒲郁無法忍受似的,氣鼓鼓道:“都什麽時候了還戲弄我,你根本沒有應承馮四小姐要幫忙!”

吳祖清啞然。險些忘了小郁頂聰明的,他在前臺徘徊時,她該什麽都明白了。

蒲郁攥緊拳頭,恨不得給他一拳似的,“一點也不好玩,先生幼稚極了!”

先前想什麽來着,沒料到小郁是第一個說他幼稚的。他幹咳一聲,轉頭看向窗外。

另一邊,禮查飯店的孔雀廳,馮太太與準女婿神色慌張,正與商會理事們同在臺上聽助理宣布商會年度事項的馮會長終于察覺到異常。

“……另外,馮會長還有喜事與各位分享。”助理作出請的手勢,等馮會長站到麥克風前。

馮太太一個勁給馮會長遞眼色,可馮會長被衆人注視着,不得不走到臺前。

“各位……”

馮會長握住麥克風支架,引起一陣刺耳的金屬噪聲。

忽有一聲大喊,幾乎将噪音蓋過去,“老馮!”

人們齊刷刷回頭,看見門口站着一位蓬頭垢面、神情凄楚的男人,年紀與馮會長相當。站得近的人率先認出他,“高教授?”

而後馮太太驚疑不定地說:“松文,你怎麽來這兒了?!”

高教授揚起手中的文件,悲怆而擲地有聲地說:“吾兒五年來盡心盡力幫商會、幫馮家做事,落得的卻是什麽下場……商會利用他,殘害他……”

馮會長慌張地說:“這……一定有誤會!”

高教授不依不饒,将文件裏的紙張拿出來,抛灑在半空,“高家只得這麽個獨子,我們白發人送黑發人,他母親……他母親受不了這份悲痛,今早随他去了!我高松文別無所求,只求世人一個公道,他不是什麽赤-色分子,是被有心人推出來擋槍的!”

滿堂嘩然,好事者撿起資料,發現上面記錄着商會的黑賬、與青幫的秘密交易,而處理簽字的正是高教授的獨子。

馮太太顧不上女兒失蹤的事情了,一邊高聲說:“松文你胡話什麽!”一邊招來安保将高教授架出去。誰還記得昔日同窗情與幾十年的友誼,高教授成了鬧事者,成了讓他們面子落光的敵人。

在安保圍上來之際,高教授顫顫巍巍地掏出□□,指向右,指向左,最後朝向臺上的馮會長。

槍聲響起,月臺上的人四處亂竄,還有瘋狂擠上即将啓程的蒸汽火車的,希望以此躲避災禍。

蒲郁手攥着車票,被突如起來的動亂駭到了。吳祖清反應迅速,一把将她攬到懷裏,往可以充當掩體的樓梯背後躲去。

亂糟糟的人群裏,蒲郁捕捉到熟悉的身影,大喊道:“師哥!”

可那人沒有回頭,推搡着戴帽子的女孩上了火車最後一節車廂的門。濃煙彌漫,火車吭哧吭哧地開走了。餘下鋪滿石子的列車軌道與抱頭鼠竄甚至跳下軌道的人們。

“師……”蒲郁的呼喊被吳祖清的手擋住。

槍聲朝這邊來,噔地打在樓梯側,彈了開來。

蒲郁打了個激靈,不由自主往吳祖清懷裏縮。

“噓。”吳祖清一手捂着她整張臉,一手探進西服內差。

什麽也看不見,但能感覺到,死亡逼近的氣息。

吳祖清前傾稍許,臉頰掠過蒲郁的挺拔的鼻梁。唇也碰到了,她下意識往後縮,被他一把箍住後頸,動彈不得。

砰、砰——兩聲槍響幾乎同時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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