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蒲郁跳下陽臺,一陣風似的跑去開門。

隐約懂得了阿令着迷的那些鴛鴦蝴蝶派中描繪的“小鹿亂撞”是什麽感覺。

旋轉樓梯上的燈盞随心跳聲節節亮起。皮鞋底踩在木板上,細微的吱軋聲,愈來愈近。期盼着,期盼着,終于看見了他,撞入他深邃的眸眼。

“二哥。”她欣然而小心翼翼地出聲,尾音都是啞的。

沒由來的,其實深究一定有由來的,吳祖清稍有一點兒觸動。

他說:“坐露臺上那麽危險。”

“我不怕。”她語氣篤定,還是那張小巧的臉,頰微有點兒紅暈,看着沒那麽蒼白了。

“也是,連我都不怕,還怕什麽?”

“誰說不怕二哥的。”蒲郁眼風揚上來,睨着他,竟有往日所沒見過的少女的生動。

吳祖清挪開視線,伸出一直別在背後那只手,“給你的。”

手上拿着一個長方體彩漆鐵盒,盒面環繞着赤條條的天使,還拿着弓箭。盒蓋正中印着凹凸的哥特體英文,蒲郁依稀認出幾個字母,看不懂。

她擡眸看他,眼裏有疑惑。

“今日去了訴訟事務所——”

他剛開口就被打斷,她蹙眉,“訴訟?二哥遇上麻煩事了?”

吳祖清笑笑,“沒有,商會的事。我在那邊遇上一樁喜事,然後有人給了我這盒什錦糖果,說是美國帶回來的。我嘗過了,還不錯,只是太甜膩,不合我胃口。”

“所以給我嗎?”蒲郁問。

吳祖清緩慢地點頭,弓着背放低一點兒,說:“上午惹你不高興了,尋到機會借花獻佛,向你賠罪。”

鐵盒一半塞到她手裏,一半他還握着。感覺到他快松手了,她忙找話說:“這小人兒是什麽?”

吳祖清甚至沒有去看盒子,只是将視線象征性地往下移了,“丘比特,羅馬神話中的愛神。”

他松開手,盒子完全在她手裏了。

她遲鈍卻輕輕地,“噢。”

他重複道:“嗯,丘比特。”

“多謝二哥。”

“勿要客氣。”吳祖清說,“……我上樓了。”

在吳祖清轉身之際,蒲郁說:“二哥,再會。”

看着他走上臺上,她接着說,“再會。”

“再會。”他沒回頭,聲音在樓梯間有微弱的回音。

蒲郁把糖盒藏着掖着帶回房間。幸好施如令在寫功課,沒閑心關心別的,只随口問:“姆媽回來了?”

蒲郁說:“我也以為,結果是樓上吳先生。”

“小郁的耳朵也有不靈的一天呀。”

“又不是貓耳朵。”蒲郁自己提起“貓”,自己倒怔住了,耳根發燙。

早上與二哥分別,也是他非要說貓兒什麽的,教人落荒而逃了。不成想被他當做生氣的表現,要來賠禮告罪的。

像騙來的寶貝一樣,她把糖盒藏在平時放裁縫料子、工具的藤編織籮筐裏,珍重、謹慎。

可她還是有良心的,摸了一顆糖出來,在屋子裏虛晃一陣,把糖放到施如令課本旁邊,“哦,對了,方才吳先生給了我一顆糖。說是美國的,給你吃。”

施如令緩緩擡頭,頭腦裏還沒能放下功課,似有些胡言亂語,“糖啊,你吃吧,我不要。”埋頭繼續寫,回過神來了,“吳二哥怎的這樣,一顆糖?拿回去給蓓蒂吃也好嚜,讓我們怎麽分。”

蒲郁問:“那你要不要吃?總之我放這裏了,我不愛吃糖的。”

施如令“嗯”兩聲,沒再搭話。

樓上吳先生脫外套、松領結,坐在沙發上。忙活一整日,一盞茶歇的時間都沒有,他也會覺得疲勞。

尤其是做調查

勞什子商會,他沒興趣扮演偵探,在這堆人人鬼鬼裏找零碎線索。可這樁案子與“花蝴蝶”一案牽扯頗深,想要找出名單,仍留守的上海的蘇共;退一萬步,即使只為了自保,他必須查個水落石出。

高松文教授的真實口供裏說,有人故意提供商會秘密賬目,導致高教授持槍闖入酒會。不管高教授的槍有沒有打中馮會長,商會的醜聞一樣見報,理事、成員們都有意推馮會長下臺,提前換屆。

而同一時間,“花蝴蝶”一幫人撤離上海,仿佛算好酒會一定出事,幫他們轉移視線。

最大疑點在提供賬目的人身上,現在要找他,恐怕是大海撈針,只能先鎖定他屬于哪一派。看上去,他幫了大忙,似乎就是親共的,或者就是蘇共,總之是赤-色分子。

但吳祖清不這樣認為,如果都是同一陣線上的,為什麽高教授的兒子——人們口中的赤-色分子,在戲院被殺害了?花蝴蝶是要保護他的。

顯然有別的勢力摻和進來了,商會,抑或是青幫?青幫目前完全不了解。

據吳祖清的觀察了解,商會現有三方較為明顯的派系,商會馮會長、李副會長、茂安船運孫董事。勢力幾乎持平,呈穩固三角。不過似乎孫董事最為籠絡人心。在高教授一案後,原先跟随馮會長的一些人,有投向孫董事的傾向。

那麽,為了搞垮馮會長,幫助赤-色分子的,是孫董事嗎?

吳祖清點上一支線香,揿鈴喚何媽煮一壺茶來。

初入陣,當是有些煩悶的。

57號雖是直屬當局的特別行動人員,但與基層情報員一樣,不過問緣由,只負責執行命令,何況他是動家夥的,派系、争鬥哪關他什麽事。

“花蝴蝶”以前做過他的教員,以為他是被自己給選中的,不知道打一開始他就是大老板的入幕之賓。“花蝴蝶”看準了他的基層身份,才給出錯誤任務。

事情的由頭還得咎于“花蝴蝶”,擾人的蝴蝶,該給貓兒撲了去。

一時生出年少時的意氣,他啞然一笑,自嘲。

翌日,驚駭滬上的新聞傳遍大街小巷。

高松文教授的供詞被“無良小報無良記者”曝光,各大報刊紛紛轉載刊登。原來高教授獨子被商會仲傷是假,蘇共地下黨身份才是真。

在這風口浪尖上,高教授被吳祖清請來的訟師保釋出局了。出來時的下午春光明媚,高教授對兩位年輕人說了些客氣話,決口不提讨公道的事。

當晚,高教授自缢于家中。三日後被鄰居發現,巡捕房接到報警來查探,發現屋子被收拾過了,很幹淨,書房的桌案上放着一封遺書,遺書底下是刊登假供詞的報紙。

遺書蒙塵于世,“真相”已定,真相再無人感興趣。

當時商會正為馮會長康複祝酒,在靜安寺路的飯店。觥籌交錯,衣香鬓影,吳祖清從馮會長的秘書那兒得知了高教授去世的消息。

他表現如常,滿口恭維話,舉杯一飲而盡。沒一會兒像是醉了,他跌跌撞撞離席,揮開攙扶他的人們。背後起了哄笑聲,他什麽也聽不見似的,闖入洗手間。

待到耳目消散了,他離開了飯店。沒讓司機瞧見,他走無甚光亮的小路,尋清淨。

記得保釋高教授那日,高教授半信半疑地與兩位年輕人談了一路。

訟師說:“留得青山在。”

高教授說:“後生,我比你們知道。”

吳祖清其實想說若令郎當真是□□卧底,你要讨什麽公道?

最終沒有問,他看出,高教授經過這些時日是有些猜疑的了。不說破,是還留個生的念想。

生生死死,見得多了。槍口下驚懼而無限渴望的眼神,或是篤定理想不滅的眼神。要他相信高教授的眼神是向死的?沒可能。

說來并非少年郎了,卻還這般意氣。他怨自己是提出篡改供詞的那個“惡人”。

但有可選誰又想做惡人?

不知不覺走回赫德路,紅磚洋樓,二樓亮着燈。

吳祖清坐在樓底吸煙。

遠遠走來一道身影,他身體本能地有所戒備,精神卻是松弛的。

“二哥。”那人在他面前停下。

不用看也知是誰,他說:“怎麽回來得這麽晚?”

“裁縫鋪做事。師哥打好版還沒做的那套西服,我讓小于師傅交給我做了。”

他沒反應過來是什麽,只道了聲“哦”。

“二哥有心事。”蒲郁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吳祖清确信自己表面看上去與平常一樣,不過身上多了煙酒還有脂粉混雜的氣味。他平淡地說:“沒有。”

蒲郁索性在他身邊坐下,“是二哥那位朋友回家了,思念麽?”又小聲說,“我聽蓓蒂講的,講你這兩日沒影兒,偶爾見着你,你也不笑。”

“二哥本來就不大愛笑。”

“胡說,二哥在我面前常常笑的。”

吳祖清方才側過臉去看她,“小郁不愛笑,但笑起來是最好看的。”

“真的嗎?”蒲郁抿唇笑了。

“嗯。”吳祖清又說,“為什麽不愛笑,常常覺得煩悶?”

“沒有,我自小就是怪孩子,怪慣了。”

“哦,是有些怪的。”

靜默一會兒,蒲郁說:“二哥太忙了,累着了。”

“我不累。十年來,只有打理父親喪事的時候覺得有些累,然後再沒有過。”

初回聽吳祖清提起自己的事,蒲郁覺得他心扉開了一條窄窄的縫,她心癢,又更小心翼翼,“那現在是為什麽呢?”

“大抵是你裁衣服用的剪刀,你一直知道它其實會裁掉餘料,當你真這麽使了,真的上手裁去餘料了,才明白那種可惜。”

蒲郁沒料到他會這樣打比方,揚起唇角說:“二哥,你要做成一件好衣裳的,當然要裁去餘料了。”

“餘料也屬于那張面料,不想被裁下來的。”

“講裁衣,二哥當然沒我在行了。那張面料,本就是從一匹完整的面料上裁下來的。”

“是這樣的嗎?”

“糊塗了,你使剪刀的最終目的是要做衣裳的,舍不得料子怎麽行?”

“是我糊塗了。”

蒲郁緩緩伸手,觸碰他的額頭,像是要為他撫平眉間的褶皺。

“二哥,做衣裳需要鏡子的。”

吳祖清覺得撫摸他的不是一只手,而是月夜的風。

于是他被牽引着,輕聲說:“你知道我是做什麽的?”

“我曉得。”

“做二哥的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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