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這聲稱呼聽來刺耳。

吳祖清牽唇角,應了一聲好。

這時,文苓走上來,邊瞧着女孩們邊說:“阿令小姐,張小姐請你們過去。”

施如令往臺下一瞥,張寶珍正在男人堆裏談笑風生,十足的交際花。她尚知禮節,同文苓打過招呼,挽着蒲郁下去了。

“我坐這裏可以吧?”文苓對吳家兄妹笑說。

蒲郁回頭,遠遠看見文苓坐在她的位置上,而吳祖清也在這女眷專席落座,毫不在意他人的目光似的。

“那文小姐就是上次我見過的。”施如令說。

蒲郁回神,“什麽?”

“吳二哥的約會對象呀。”

蒲郁還想問,可施如令斂了笑,有些許抗拒地看着眼前。

幾步開外,張寶珍招手道:“囡囡,過來啊。”

旁邊的男人順勢看過來,說:“矮個子的是令?倒是像你”

衆人在場,施如令不好拂了姆媽的面子,近前問候。

與街上見過的幫派痞子不同,南爺穿長褂,手握一折扇,頗為儒雅。不過當他擡起握扇子的手時,手背一道長疤卻是駭人的。

施如令一席質問的話爛在肚子裏,想逃開來。蒲郁有心幫忙,奈何沒說話的份。

可巧,李會長主動提起女兒與施如令是同學的事情。張寶珍略有點驚訝,總不好表現做母親的不關心女兒的生活,沒表态。

南爺漫不經心道:“是嗎?”

李會長說,女兒常講阿令在學校多麽出色,轉而稱贊張小姐教子有方,令人羨煞。

施如令再遲鈍也聽出點兒門道,這李會長有意與南爺套近乎。本來要說出李小曼針對她的實情,被蒲郁攔下了。

大約能夠接納情人有這麽大的女兒,還表示會照應些許,已彰顯了男人不得了的大度。南爺不太想聽這女兒長女兒短的事,不一會兒便将女孩們打發走了。

回看臺途中,見吳祖清三人氣氛愉悅,蒲郁找了個借口,把賭注票根給施如令,離開了賽馬場。

五月上旬,濟南慘案見報,日本武館酒井指使特務在中日軍隊對峙中放槍,引起戰鬥。戰地委員會主任蔡公時被割耳鼻,剜舌、眼睛,署內等十七人被掃射致死。

群情激憤,愛國志士拿起筆杆、走上街頭反對日軍暴行。

吳祖清稱為籌建紗廠事宜去香港一段時間,消失了,實際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裏。

吳蓓蒂見怪不怪,反而因不受管束,得以同施如令加入義演隊伍,高舉手幅,慷慨激昂。像這樣年輕的女學生在義演隊伍裏很少見,她們受到記者的關注,照片刊在了小報上。

蒲郁對此頗有微詞,“這個記者拿女中學生作噱頭,蠻不好。”

“如果這樣能讓更多人關注,沒什麽不對,”施如令一貫激進,“倒是有的人,不發聲不出力,哪來的意見?”

吳蓓蒂勸說:“小郁同我們的心是一樣的,不是工作的話,定然也參與義演。我們做好我們的,不要指責小郁呀……”

這些時日,各界的焦點都在此案上,張記門堂冷清。

還是午後,蒲郁守店坐在前堂的椅子裏打盹,聽得客人進門的聲音。

并非期盼,甚至是想回避的身影。蒲郁慢半拍,起身道:“文小姐。”

文苓同每位新客一樣,環顧四周,最後對上蒲郁的眸眼,“吳先生介紹來的,講張記的旗袍是滬上頂時髦的。”

“文小姐想做旗袍麽?這裏有些樣式、料子,”蒲郁引文苓到桌前,翻開簿冊,“看你喜歡什麽樣子的。”

文苓翻看着,忽然說:“你怎麽不問我吳先生的事?”

蒲郁心下一緊,故作鎮定道:“小郁不明白文小姐何出此言,前些時候聽蓓蒂講吳先生出差去了。”

此地無銀三百兩,後半句當真不該說。

“我看人的眼光還是準的,”文苓笑吟吟道,“你同吳先生生了嫌隙對嗎?”

蒲郁确與吳祖清有些龃龉,可在賽馬場時她沒有過分的表現,不知文小姐從哪裏看出來的。

蒲郁打算否認到底,道:“許是文小姐誤會了,吳先生是貴客,也是蓓蒂的兄長,我對他只有尊敬——”

文苓打斷說:“方才就講了嘛,是他讓我來的,看你有沒有胡鬧。”

“我……我怎會胡鬧。”蒲郁驚訝,之餘還有些愉悅,卻不知面上該作何反應。

“保持你現在的樣子就很好。”文苓說完,認真翻看起簿冊。

須臾,蒲郁拉上簾子,在裏面為文苓量尺寸。文苓輕聲說:“你涉及到火車站的事情,我本應把你的存在報告給上面的,他壓下來了。可你的存在是危險因素,我們不得已進行B方案,對你展開調查。我們的行動讓他察覺了,你不知道他有多惱,抽空見我,只為了逼我停手。”

蒲郁在文苓背後,還好在背後,對方看不見她倉皇的神情。

若沒有二哥,她早消失了,連被人整日整夜地跟蹤也沒察覺,還妄圖幫他做事。

“為什麽要你們停手?”蒲郁很小聲。

文苓轉過身來,“他說:小郁看上去早慧,其實還很天真,她這個年紀理應天真,我也希望她往後有自己的人生,不要如你我一樣深陷囹圄。”

半晌,蒲郁近乎呢喃道:“這麽說,二哥後悔了嗎?”

文苓道:“不,不過現在同你說了,你也不會明白的。我們每一個人,義無反顧選擇這條路,無悔。”

“可我……”

“其實我這個時候來,也是有私心的。對組織來說,你最好是我們的人,何況你是可造之材。”

“文小姐,打算違背二哥的意思?”

“按系統級別,我是他上司。非常情況,由不得他,也由不得你。”

之前賽馬會籌集的善款彙給濟南後援會,各界還臨時增補許多。本來沒有問題,哪知李會長覺得反正財務處做工程,不如做大工程,把往年財報整理出來。實際也是會長換屆的慣例事項,稍稍提前了而已。

這一整理不得了,與青幫業務交集部分,好多賬目對不上,像是有人私自挪用了錢款。財務理事勒令會計們不聲張,隐瞞不報。可其中一位新任會計竟是李會長安插的親信,事情旋即捅破。

商會鬧得不可開交,李會長趁勢将矛頭對準孫董事,而孫董事明裏暗裏把簍子丢到前任會長老馮頭上。鬥争愈演愈烈,青幫幾位老板出席,籠絡衆人,稱務必清查,不能壞了雙方合作關系。

幾次會議,代表吳祖清出席的是利利商行的經理。他以為翻譯文小姐同吳先生關系不一般,邀功、倒苦水,嘴碎地講了一堆。

文苓由此知曉了各中人的态度,深覺這是黑賬案的遺留事件,順藤摸瓜也許可以找出敵方卧底。

若使出情-色計,實在冒進,恐被洞悉。文苓要蒲郁做的,是利用其姨媽的情婦身份,自然而然地與青幫老板們熟悉。

兩日後,蒲郁帶着嶄新的旗袍去法租界的公寓拜訪姨媽。

張寶珍怪稀奇,打着哈欠說:“小郁怎麽來啦,這個月生活費不是給了嚜。”

“蓮生師哥走了後,男裝的擔子在我身上了,可終究要做回旗袍的,師父的絕活嘛。我怕手生,時不時給阿令做,阿令念着你,我糊塗了,才道給姨媽也做一件。”

“我看你是糊塗,那些剩餘料子,你們小姑娘做了穿着玩也好,拿給我穿像什麽樣呀。”

“給姨媽做當然要用做好的料子了,雖然比不上師父,我的手藝比往日也精進了些,還請姨媽看看。”蒲郁把包裹放在案幾上,退回一步。

廚房裏的女傭瞄見,覺得蒲郁對張寶珍低三下四的态度令人匪夷所思。

張寶珍卻是習慣了的,如今住寬敞的新公寓,有專門的傭人、司機,更值得傲氣似的。她打開包裹,撚着面料一角把旗袍提起來。

适合初夏穿的榮昌夏布,染成了漿果紫紋樣,簡繁相宜。張寶珍熱衷打扮,自然知道這“輕如蟬翼,細如羅絹”的夏布是上品。

張寶珍斜倚在沙發裏,白睡袍微敞,紫旗袍橫搭過膝蓋,風情無二。

“講吧,你想求我何事?”

蒲郁垂眸,“小郁得姨媽厚愛,師從張裁縫,如今當是位師傅了,于情于理需要開拓新客。姨媽交際廣,若姨媽以為妥當,可否幫我引薦?”

“這張裁縫!”張寶珍啐聲道,“這些年我幫你們張記拉的生意還少?不少人以為我有外快拿的咧。”

“姨媽,這是我的主意……”

“聽說吳先生上回穿那套西服是你的手藝?你确實有這個水平了,到這個階段了。”張寶珍說着又笑起來,“阿令有你一半機敏也好,看我同南爺好,知道各位老板的太太姨娘是花得開錢的主兒,就讨好我來了。”

“姨媽這兩年為小郁辛苦,讨好是應該的,唯恐還不夠。”

“瞧瞧!多會講話。”張寶珍點燃一支煙,招蒲郁近前。

“近點。過來嘛。”

等蒲郁靠攏沙發,張寶珍捏住她的下巴左右看看,指尖的煙熏得她眯眼,可她還不敢說什麽。

張寶珍松了手,吸煙,吐霧道:“眉眼慢慢長開了,倒是我們張家的女兒,小美人一個。”停頓片刻,在煙霧裏睨着她,“你就不想飛上枝頭?”

“時也,命也,運也,非吾之所能也。”

“你會明白的,等你再大一點,見過誘惑。我們女人,不斷受誘惑所擾,很難徹底走到底。”

“……男人呢?”

張寶珍嗤笑,“愛情會摧折女人,卻不會毀掉一個男人,那還有什麽可以誘惑得了的,沒有了。”

蒲郁隐約感到,姨媽的浪漫夢想在那個男人一去不回時化成了泡沫。如果沒有生育阿令,可能姨媽也有見大世界的志向。

萬事沒有如果。

張寶珍開始帶蒲郁出席社交場,尤其是姨太太們的私家牌桌。蒲郁白日為這些交際明星做旗袍,夜裏陪她們打牌。

等回過神來,青幫老板也小郁長小郁短的了。

六月,日本關東軍再一次震驚世界,後世所稱的皇姑屯事件十八天後,張作霖逝世的訃告發布,張學良主政東北。

蒲郁聽聞,耳鳴嗡地一聲。父兄的死與大元帥有着莫大幹系,而今大元帥身亡……世事變幻莫測,當真變幻莫測。

夜裏,蒲郁照常上牌桌。她贏了點小錢,姨太太們誇她牌技精進了,玩笑說寶珍是不是給她開小竈。

張寶珍道:“是,我小囡嚜,不能總讓你們欺負。”

将蒲郁帶在身邊,愈發覺得這是個值得栽培的可人兒,張寶珍态度漸有改變。

打牌,吃宵夜;一位太太拿出在情人那兒收到的唱片,她們又跳起舞來,少不了飲酒。

淩晨散席,張寶珍派司機送蒲郁回赫德路。

下車後,蒲郁笑開了同司機揮手,“慢回!”

走進漆黑裏弄,神情淡了,渾身疲憊。

再尋到光亮,是進入洋樓,走上樓梯。矮跟皮鞋踩出聲響,又悶一聲。

驀地停下。

“二哥……”蒲郁意外極了,一度懷疑是錯覺。她還不太會喝酒,也許醉了。

吳祖清看着她,其實不知道該看嫣紅的唇,還是迷蒙了的雙眸。她很陌生,令他不快。但也不是完全讨厭,他不知道她打扮過會是這番模樣。

他往下走,繞過拐角。

“二哥?”蒲郁确信不是幻覺,嗅到煙草味。

“不适合你。”

“什麽?”蒲郁仰頭,二哥的表情在逆光光暈裏看不清。

“我說。”吳祖清擡手,輕輕锢住她的下颌,拇指壓上她的唇角,指腹劃過去,有些狠勁地擦掉唇膏顏色。

“這還不适合你。”

蒲郁愣了一下,繼而笑了,吃吃地,“二哥,那什麽适合我呢?”

也不知有意無意,她笑得上牙輕輕齧他的指尖。他也還不放開手,于是她大膽地握住他的手貼在臉側,“二哥怎麽不講了,二哥講的,我都聽。”

忽地,吳祖清以貼着她臉頰的那只手,幾乎是推着她往扶手上撞。

半身懸在外,蒲郁嗔道:“二哥,我錯了……”

吳祖清将她撈起來,鼻尖與鼻尖若即若離,比方才的距離還近,“清醒了嗎?”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