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霎時,茶蓋飛閃去,将她手裏的槍砸出老遠。瓷蓋碎裂,聲響之後,她才感覺到手腕扭傷的疼痛。
動靜太大,引得小厮在門外問:“吳先生,可有吩咐?”
不一會兒,門開了,吳祖清說:“來人收拾了。”
小厮傳人來收拾,發現餐食幾乎沒動過,熱絡道:“不合吳先生口味嗎?”
吳祖清冷笑,睇身後的人。蒲郁眼紅紅,一幅受委屈的模樣。
小厮明了,小姑娘鬧脾氣——準是發現方才吳先生這兒還來過一位女士,呷醋呢。
小厮沒再唠叨,張羅其他人幫吳先生備車,一路相送到車上。
一路無話。
二哥最初說鏡子,是警告她不要揣測他的心思。可她偏要闖一闖,如今徹底逾過他的底線。
估計二哥好不容易有放松片刻的機會,卻讓她攪和成壯志宣言。他該後悔提什麽鏡子了,恨不得了結了她,奈何飯店鬧出人命說不過去,才又放她一馬。
靜下來後,她意識到方才的話多麽淺薄,從頭至尾的行為多麽可笑。
幸好,幸好還沒說出最本真的念頭,她不能讓他再看低了。
下車後,吳祖清走在前,蒲郁走在後,完全籠罩在他高大的影子之下。
到二樓門扉前,蒲郁駐足,摸鑰匙。
吳祖清在上行的臺階上,冷聲道:“上來。”
冷不丁将她吓着,回頭看去,支吾道:“啊?上、上哪——”
吳祖清露出不耐煩的表情,蒲郁想起來他們的規矩,任何話不要讓他說兩遍。于是她收起鑰匙,亦步亦趨跟上去。
過三樓,繼續往閣樓走去。
蒲郁心裏多了分恐懼:難道二哥這就要了結了她?
誠然,在揚言同二哥賭俄羅斯輪-盤時,她就該做好覺悟。
閣樓的門框低矮,吳祖清勾身跨了進去。蒲郁慢兩步走進去,他驀地關攏門,還上了鎖。
在吳家搬來之前,閣樓是公共區域,斜頂外有一片露臺,偶爾蒲郁同施如令在露臺上玩耍。
現在閣樓屬于吳家的租賃地,一盞地瓦數的電燈懸頂,室內的牆壁地板未經粉刷,放着木箱雜物。唯一的一扇窗玻璃蒙了灰塵,隐約瞧見外面露臺晾的被單衣衫,微風吹拂,如鬼影缥缈。
吳祖清把槍放在重疊兩層的木箱上,許是覺得屋檐低矮,揀了張椅子來坐。
蒲郁忙道:“有灰……”
吳祖清挑眉,像在說:現在需在意這個?
蒲郁眼觀手,手指絞在一起。
“誰教你用槍的?”
審問的架勢。
蒲郁說:“我二哥。”
“拿左輪手-槍賭俄羅斯輪-盤,也是他教的?”
“是。”
“他還教了什麽?”
“……活下去。”蒲郁隐忍着,可說到與蒲二哥的過去,聲音還是有些哽咽,“二哥教我活下去。”
“奉天蒲家的大小姐,需要靠槍杆子活下去?笑話!”吳祖清面無波瀾。
“二哥不信我,我也沒法拿出證據。”
查她的身世容易,可餘下的是鎖在大宅裏的隐秘。家破人亡,她沒法找以前的傭人來作證。
“你是誰的人?”
蒲郁驚惶擡頭,“什麽?”
何止不信她,飯店的一番舉止還令他生疑了。混亂的思緒,在觸及他目光時戛然而止。大腦短暫空白。
“你是誰?”吳祖清換了問法。
“蒲郁……以前叫蒲懷英。”
“誰取的名字?”
“懷字輩,英字據說是大媽賜的,我不太清楚。”
“可有小字?”
“‘我兒’可算小字?我與父母緣淺,八歲到天津,才有人喚我懷英。”
“誰?”
“我二哥。”
“你是誰的人?”旋即話鋒一轉,不給人思考的餘地。
“二哥……?”蒲郁怔怔地,心事洩露無疑。
吳祖清沒多想,一瞬不瞬地觀察蒲郁的神色。如果她有半分矯飾,那麽他該承認她是最厲害的卧底,連他也蒙過去了。
事實證明,這僅是一位妄想泛濫的女孩,輕易教人看穿。
且最後試她一試。
“過來。”吳祖清道。
蒲郁一頓,挪上前,卻不敢太近。嗫嚅着,終于沒了說生死的勇氣,牙關發顫。
“拿起來。”吳祖清偏了偏下巴,示意她拿槍,“不是講有這麽一天,你會先殺了我?給你這個機會。”
蒲郁攥緊手,搖頭道:“二哥拿身邊的人威脅我,我才那麽說的。”
吳祖清哂笑,“這都不敢,還想幫我做事?”
仿佛靜止了。
半分鐘後,蒲郁緩緩伸手,拿起槍。可整個手都在抖,沒膽把槍口對準他。
吳祖清一下握住槍口,上移對準自己,目光盯住她,“開槍。”
蒲郁努力克服身體裏本能的拒絕,閉上眼睛,開槍眼前是溫順的馬兒,猩紅的血。
哐嘡一聲,手中的槍砸在地上,她驚懼地往後退。
吳祖清好端端坐在椅子上,波瀾不驚。
蒲郁緩過神來,竟有失而複得的驚喜之情,“空槍,是空槍!”
“你賭贏了。”
“怎還如此鎮定!”情緒到頂點,落下,蒲郁氣結。
吳祖清起身,将槍撿起來放回衣服裏,“運氣,也是能力的一部分。”
蒲郁咽唾沫,“那麽,二哥答應了?”
“連這些那些的主義你都一竅不通,做什麽事?”吳祖清彎了彎唇角,“不過我會慎重考慮你的提議,今日且到這裏。”
蒲郁難以置信,“你耍賴!”
吳祖清只給她留下背影,“你該回家了。”
蒲郁欲争辯,卻無法再出聲。是啊,她怎麽會想不通,主動權從來握在他手上。她以為争取來的平等,其實是他好心施舍的,哪裏還能向他索求什麽。
她如風中飛絮,他要她往哪邊飄,就往哪邊飄。
她的命運,何時何地無所不同,無從改變。
兩天後,張寶珍正式搬去了南爺為她置辦的公寓。離開前,她把一份帖子交給蒲郁,要兩個女孩去觀看賽馬會。
“難得的機會,你們去見見世面,也同南爺打個招呼,以後好照應你們。”
施如令口無遮攔地要她姆媽滾出去,再別回來。
張寶珍斯條慢理地說:“賽馬會你必須去,拿出該有的儀态,不然啊,我讓你寄宿,看你有自由沒有。”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施如令大拍床榻。漸漸焉了似的,伏跪在被褥裏,啜泣起來。
沒一會兒,吳蓓蒂來敲門,說聽聞你們也要去賽馬會雲雲,卻見施如令淚眼朦胧。
“姨媽搬出去了。”蒲郁低聲解釋。
“噢……”
吳蓓蒂的母親是身份地位的清倌人,生來沒見過面;父親也在她還很小的時候去世了。她是奶媽帶大的,能理事後便随二哥漂泊。沒吃過什麽苦頭,不懂亦不向往父母的愛護。
不過吳蓓蒂通達,曉得如何應對這種場面。她溫言寬慰,蒲郁也配合着,不消片刻,教施如令破涕為笑。
“既然不得不去,想想明日穿什麽,我們阿令一定要做最靓的女子。”吳蓓蒂拿出帶來的一沓雜志。
“你就是為這事來的?”施如令睨着她,佯裝問罪。
“是呀,這裏不是有位大師嘛——”吳蓓蒂拍拍手,“小郁師傅。”
蒲郁笑道:“不管為何,穿衣打扮總歸是令人愉悅的事。就讓本師傅為兩位小姐參考一番。”
研究起打扮來便是沒完沒了的,衣櫥裏的衣裙灑落一榻,下午的陽光照進來,似鍍上星星點點的金箔。
施如令換上造型,吳蓓蒂與蒲郁圍在左右交換意見。
忽然聽她說:“我絕不要同姆媽一樣,一輩子依傍男人而活。”
靜默一瞬,吳蓓蒂擡手道:“我贊同。”
“蓓蒂可有志向?”
“……我不知,這世道有什麽是我們女子可做的。”
“還早嚜,”蒲郁插話道,“到畢業,你們有時間琢磨。”
月歷翻過一頁,到慈善賽馬會舉辦這日。
江灣賽馬場,賽手玉勒錦缰,馳驟于平原淺草之場。栅欄外觀者衆,摩肩接踵,人頭攢動。
高臺的陰涼處為參會的女眷們特設專席,太太名媛閑談着。其中有三位衣裝時髦的女孩,似與這社交場無關,只輪流傳着一只望遠鏡觀看賽事。
“果然,我押的那十號赤色馬跑得最快!”吳蓓蒂興奮道。
“你分明是看那賽手俊逸才下注的。”施如令調笑。
“有何不可?二哥讓我随便玩,輸了當二哥出錢做慈善,可眼下不會輸的。”
“我真該聽你的,也下一注押十號。”
蒲郁出聲說:“不,十號不會贏的。”
吳蓓蒂詫異,“怎會?它可是跑在前的!”
“你看後面那匹黑馬,等跨過這小半圈便會趕上來。”
吳蓓蒂半信半疑,搶過望遠鏡看,“哪兒能看出來?”
施如令也擠着看,少頃,見黑馬追上赤馬來,大呼小叫道:“小郁猜對了!”
蒲郁解惑道:“十號賽手方才在彎道變換持缰的姿态,頗有故意為之的感覺,像是準備讓黑馬超越。”
“哦?小郁懂馬術?”一道聲音從後方傳來。
蒲郁背上一僵。旁邊兩位已看過去,蓓蒂歡喜道:“二哥,你同那幫老爺嚕蘇什麽呢,好半天也不來。”
“嚕蘇完不就過來看你們了,像你們這些野孩子,也不知道叫個人。”
施如令嬉皮笑臉地補上,“吳二哥好。”
蒲郁也不得不回頭。
他今日穿那身銀魚白柞綢西服,戴淺米色窄沿帽,潇灑飄逸。
四目相對,她喉嚨一動,“吳先生好。”
近在咫尺,弗如相隔萬裏,好生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