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青幫的人當即下令封鎖舞廳,将太子爺送往醫院。那發子彈取出來拿去警察廳對比校驗了,但太子爺搶救無效死亡。

舞廳在太子爺名下,青幫衆多産業裏不打眼的一處;由于無人敢在舞廳放肆,是滬上名舞廳裏生意最紅火的。哪想到太子爺慣例巡場的平和一日,發生了這種事。

太子爺是太子爺,其父陸老板并不是青幫龍頭。

卻也不容小觑,在上海,陸儉安的名聲與黃金榮、杜月笙不相上下。不過那兩位逐漸涉及政界,許多江湖腌臜事得由陸儉安出面。

陸儉安坐鎮幫派一角,其長子愈發乖戾跋扈,過了及冠之年還不學無術,吸大煙、養倌人、強搶民女,把幫派流氓手段發揮得淋漓盡致,于是有了褒貶不明的“太子爺”之稱。

陸儉安是光緒十四年生人,不算虛歲,今年正四十。且不論那子是不成器的子,他壯年喪子,令人扼腕。

蒲郁見到他時,他坐在舞臺幕後一把黃梨木圈椅上。馬仔像左右護法,瞪着她,而他眼神溫柔,沒半分悲戚之色。

陸儉安問什麽,蒲郁答什麽。他看這女孩頗為畏葸,便屏退了馬仔衆,打懷柔政策。

陸儉安招手讓蒲郁近前,“不要害怕,再好好說一遍,你都看見了什麽?”

蒲郁并不害怕,不過是此前有裝柔弱蒙騙巡捕的經驗,這才如此做戲。她佯裝鎮定些許,有條理地複述了一遍。

事發時,蒲郁跟着太子爺跳即興的搖擺舞,但她接觸這種舞蹈不久,不很放得開。太子爺發現後,幾乎一直牽着她的手,在爵士律動裏讓她轉圈。傳聞裏的浪蕩子,對女孩子确有一套的。她逐漸起了興致,玩得歡樂。

就在蒲郁轉出去,再将轉回太子爺懷裏之際,槍聲響起。一發子彈穿進太子爺的腦門,噴出血漿。

“你沒看見可疑的人?”陸儉安審視道。

“沒有。”蒲郁如實道,“仔細想的話,應該是從我右斜後方……”

這忽然較為準确的描述令陸儉安起了疑心,“你确定?”

蒲郁又有些茫然似的,“當時我左手是擡起來了的,如果犯人從左邊打過來,會先打中我。”

陸儉安沉思片刻,道:“你可以出去了。”又喚馬仔進來,“請南爺他們過來。”

蒲郁走出幕後,與南爺及其義弟擦肩而過,還向他們颔首致禮。他們卻是來不及瞧她,匆忙扣衣踵前。

不消片刻,幕後傳來摔東西的聲音,聲響之大舞廳裏的人全聽見了。

青幫與洪門一樣宗史淵源,靠碼頭漕運起家,開堂辟館。入會要需拜帖上香,歷經考核,法度嚴苛。乍看這位是爺那位也是爺,其實有高低。盡管南爺年紀同陸老板不相上下,卻得尊稱陸老板一聲師爺。

事發時南爺不在場,可與他相幹的人都在,尤其是他那義弟,同陸老板手下的人還有過節。南爺難辭其咎,接到消息馬不停蹄地來了,來便挨罵。

候在舞池邊上的張寶珍頗為難堪,也就愈發藏到角落裏。幾位相伴的女人惴惴不安,無暇顧及她。

巡捕房的差人對在場的一一盤查,除開青幫的人以外,在一人身上搜出武器。不過這位男士可說是模範市民,在政府比黑市售價昂貴的情況下,竟有合法持槍的證件。

警察廳那邊對子彈的校驗結果傳來,與這位男士的槍不匹配,匹配的是勃朗寧出産的幾種型號的手-槍。其中一種因迷你便攜,青幫去年曾購買過一批。

疑點一下轉移到青幫分子身上,有內部争鬥之嫌。

陸儉安覺着,內部的事不好為外人看笑話;即使不是內部人所為,犯人也已逃離現場。于是在探長向他彙報後,将外人統統放走。

淩晨五點過,天色鴉青。

舞廳門口,南爺吩咐司機送寶珍小姐與小郁回公寓。

張寶珍細想來,蒲郁出生時害她母親落疾,後來家族亡溺,今兒與太子爺剛有眉目太子爺就喪命了,還真是個掃把星。

張寶珍心裏不舒服,讓蒲郁自行搭人力車回赫德路。蒲郁沒異議,“那我明日再同阿令一齊來問候姨媽,姨媽早些休息。”

舞廳在霞飛路,法租界的繁華地段。蒲郁很容易尋到一輛人力車,車夫腳程不算慢,往北跨越租界交界線,到達赫德路的弄堂也已天光大亮。[20]

蒲郁回家,含糊地回答了施如令的詢問,約定晚上去張寶珍那兒。施如令倒沒有前些日子那般一驚一乍,應下了。

待蒲郁洗漱完畢,回房間梳頭,施如令悶悶道:“小郁,你是不是有事瞞着我呀?”

“什麽事?”蒲郁眉梢一擡。

“近來你常常晚歸,好像同我沒那麽親近了……蓓蒂那兒你也不去。”

蒲郁笑道:“說什麽呢,這世上我除了你還能同誰親近?不是早和你說了嘛,我做師傅了,需要拉攏客人的,姨媽好心替我張羅。何況姨媽出去住,也沒幾個貼心的人,我能幫襯什麽幫襯一點總是好的。”

“話是這麽說,”施如令努努嘴,“可我覺得你不一樣了。”

“哪裏不一樣?”

“一門心思鑽研——雖然過去也一門心思在裁縫鋪上,現今有過之無不及,好像除了裁衣沒什麽能讓你在意似的。”施如令站在蒲郁背後,從巴掌大的梳妝鏡裏看她。

“可不是好事嚜?我能早些獨當一面,就能早些掙錢。”蒲郁放下梳子,轉身挽施如令的手臂,半倚其懷中,“好姐姐,你呢是要念大學的,為了姨媽不反對這件事,你我都要争氣才行。”

蒲郁很少服軟,更不要說撒嬌了。施如令十分受用,可還不能打消這麽多的疑慮,道:“還都是為我啰?”

蒲郁起身,玩笑道:“我是個自私自利鬼,當然是為了自己。”

施如令睨她一眼,別過臉去,“暑假沒有你相伴,我很無聊的,你可曉得?”

“一切是暫時的。”蒲郁一頓,想起什麽道,“你不說與之前義演認識的新朋友很投契,假期正好可以聯絡啊。”

“只有那些天見過幾面……發起義演那幾位是名門之後,家族裏皆是什麽政治家、大學者,同我們不一樣。”

“你又來了,蓓蒂不是小姐嚜,就算家道中落改行商了,吳家的名望還在那裏的。何況你與蓓蒂富有才學,難得尋到談得來的朋友,當是主動些。一群進步青年,想來也不是在乎身家背景的庸俗之輩,盡管去結交。”

“說得在理,”施如令眉開眼笑,“多虧小郁鼓勵,我這就去寫信。”

差不多到張記開門的時候,再耽擱不得,蒲郁道別施如令去上工。

下午,張師傅打電話到文苓住的公寓,告知新定的旗袍做好了,看幾時方便送過去。電話是傭人接的,回說等問過小姐再答複。

兩個時辰後,文小姐從商行親自打來電話,讓人把旗袍送到吳宅。

張裁縫故意把差事交給蒲郁去辦,很委婉地表示,你看吳先生有正式的女朋友了,他們門當戶對,還是同鄉出身,你有什麽念頭趁早打消。

蒲郁沒有半分情緒,領命離開。

版房門虛掩上,張裁縫對小于師傅道:“小郁心性還是好,敲打一二就轉過彎了……”

小于師傅邊動剪刀邊道:“師父,安心吧,小郁這孩子有韌性。”

這邊,蒲郁搭幾趟電車,來到位于馬斯南路的吳宅。

換大宅請多幾位家丁,蒲郁不認得,應門的家丁也以為她只是裁縫鋪的師傅,讓她進園子,在別墅門口候着。

吳蓓蒂在客廳侍弄新買的盆景,聽家丁說小郁師傅,忙讓人請進來。

蒲郁進門,淺笑招呼,“蓓蒂。”

吳蓓蒂嗔道:“看你,忘了我這麽個朋友,也不來看我。”

“我該當罪,你想怎麽罰我都行?”

“怎麽罰你都行?”吳蓓蒂負手作思考狀,“那你今晚留下來陪我!”

“講笑啦,阿令怕是要呷醋的。”吳蓓蒂展顏,随即指向蒲郁手上的包裹,“阿福說你來給文姐姐送衣服,可文姐姐不在這裏呀。”

蒲郁疑惑道:“文苓小姐說送到這裏的,也許她會過來拿?”

“這樣,我打電話問問看。”

吳蓓蒂撥號過去,那邊說讓勞煩小郁等一會兒。

本來天色将晚,吳蓓蒂索性留蒲郁用晚餐。

“文小姐要過來,不用等嗎?”蒲郁問。

“他們來也很晚了,我們不能餓着肚子等嘛。”

他們指文苓與吳祖清,蒲郁佯裝不經意問:“文小姐與你二哥時常在一起?”

吳蓓蒂想了想說:“倒也沒有時常,二哥不是戀愛起來沒完沒了的人,不過他們工作交集多——你可能不知,二哥在籌辦紗廠,就快開幕了,最近忙碌非常。”

“噢……昨天,”蒲郁道,“你二哥回來得晚麽?”

“昨天?”吳蓓蒂略微感到問題奇怪,卻是沒疑心地答道,“二哥整日早出晚歸,我哪知道呀。”

用過飯,二人來到書房,蓓蒂寫功課,蒲郁就在旁邊蓓蒂為她挑選的書。一本劇作,叫《玩偶之家》,蓓蒂說阿令最近很迷它。

蒲郁看得專注,聽見蓓蒂鋼筆寫字的沙沙聲中多了別的聲音還一怔。是腳步聲,擡頭一看,門被推開,吳祖清出現在眼前。

“二哥。”吳蓓蒂笑嘻嘻道,蓋過了蒲郁的呢喃。她接着道,“文姐姐呢?”

“她臨時有事,不來了。”

吳蓓蒂看看蒲郁的神色,失望道:“可小郁在這裏等了很久。”

“哦,抱歉。”吳祖清帽子拿在身前,望着蒲郁,“是我讓小郁等着的。”

“欸?”吳蓓蒂仍未察覺什麽,“二哥找小郁有事?”

“嗯,之前做的那套西服有地方要改改,小郁你現在沒什麽事的話,過來看看?”

蒲郁只是遲疑地看向吳蓓蒂,後者揮揮手,讓她放心去。

卧室在二樓,蒲郁亦步亦趨跟在吳祖清身後走上樓梯,穿過昏暗的走廊。

咔撻,吳祖清扭開房門。

蒲郁不敢邁步,小聲道:“二哥,不合适的。”

“進來。”吳祖清側身,饒是命令的語氣她也沒動,他笑,“讓你看書,就看了些舊禮教出來,我的房間也不敢進了?”

“不是的。”蒲郁急于自證,走了進去。

吳祖清擡手越過她頭頂,推門關攏,垂下手很自然地落在她臉上。別過她的臉左右一看,拇指在卧蠶下輕輕按了按。

“沒休息好,眼睛都泛青。不過比濃妝豔抹的順眼。”吳祖清說着退一步,整體打量着,“這樣不是就很好看了。”

“二哥覺得我,”蒲郁抿唇,“好看?”

吳祖清淺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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