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近來滬上不太平啦。”
“這日子太平過嗎?”
“嚄,同你說正經的,陸老板兒子在舞廳暴斃,青幫幾個堂口分幫之間鬧起來了。”
“怪不得,這些天街頭巷尾常見那些個流氓滋事。”
“少出門嚜,小心他們舞刀弄槍殃及你我。”
幫派鬥争中,吳祖清的造紗廠開業了。
鞭炮聲隆隆,一行人拖着彩帶,讓記者照相。經理尋見文苓,推推搡搡将她帶到中間,“你現在不止合作翻譯,還是吳先生的秘書,理應站這兒。”
經理轉頭邀功,操一口生疏的廣東話,“吳先生,你講對不對?”
吳祖清笑笑不響,虛攬文苓的臂膀。
正對面,記者調整固定架上最新式的徕卡旁軸相機,按下快門。鎂光燈閃爍,冒出些許青煙。
是酒會出現過的那位記者,就職于商業報刊《申報》,聽旁人說姓路。天陰霧濃,仍悶熱。他汗流浃背,豆大的汗珠一顆顆沿鬓角墜。
吳祖清差人按廣東的規矩給記者們發利是(紅包),利是封到小路手裏,多囑咐了一句,“辛苦哥兒,稍後得空的話來雨花樓消消暑、聽聽曲可好?”
路記者稀裏糊塗地應下了。
紗廠開業,吳祖清宴請在滬上結交的各路人士,以江浙商會的人為主。商會衆人合計,包下雨花樓,請髦兒戲臺班。是謂數月來風波不斷,借以喜事歡聚娛樂。[23]
實際就是一幫富貴老爺名正言順頂風找樂子,還各自做局請了相好的倌人。[24]
吳祖清默許了,老爺們當他角兒小,不敢得罪。按風俗,這樣的場合不宜妻妾、閨秀小姐出席,文苓不便同往,還戲谑:“不然我出大洋請位紅倌人出局,免得你吳先生面上無光。”
“聽聞做倌人起碼花百千洋錢,文小姐還是不要破費了。”
到雨花樓,李會長的人送來賀貼,稱老爺為公事困于吳淞,來不了,請吳先生見諒。吳祖清道無妨,轉頭請副會長孫董事點戲。堂戲起唱,《跳加官》開場,再是《打金枝》等兩出吉利戲。
商會的人想得周到,曉得吳先生沒相好,還請了一位清倌妹妹予他作陪。吳祖清請其吃瓜子果脯,妹妹倒還請他吃煙。閑談兩句,吳祖清果覺無味,也就裝作入迷聽戲了。
還來了些裙帶青年,這位少爺那位公子哥兒,興洋派作風,不愛逛堂子愛去舞廳,陪伴身側的是舞女。
場面不東不西,說喜氣卻更邪靡。趕來的路記者仿佛誤入怪誕之地,昏頭轉向,不知鏡頭對準哪邊。
戲聽罷,開筵上桌。路記者尋到先前給利是的人,悄聲問:“請問讓我來是做什麽的?”
那人将他拉到角落,“見着了吧?你回去好生寫篇報道。”
“寫什麽?”
“見着什麽寫什麽呀!”
路記者又稀裏糊塗地回去了,琢磨再三,還是起稿批判。管他陰謀陽謀,眼見為實,有機會揭露這些富貴閑人的醜事,不寫白不寫!
是日,文章刊于《申報》,出現的人物作化名。可不知何故,他主批的對象明明那幫老爺,登上報紙竟成了全力炮轟吳先生。什麽借興實業之機,到滬上大興腐敗風氣,甚至意指其出身名門,是個只會撒錢的纨绔。
吳蓓蒂在報上讀到這麽一段,頗為驚駭。二哥在男女關系上确傾向西洋做派,但絕非狎妓、吸大煙等末流之輩。
此事影響非同小可,吳蓓蒂不敢到二哥面前詢問。女孩們見面時論起,蒲郁道:“既是化名,怎麽确定說的是你二哥?”
吳蓓蒂将報紙找出來給她們看,“什麽化名!‘前朝重臣’、‘洋務運動’,就差把我太爺爺的爵位搬出來了!何況還提及紗廠,除了二哥能指誰?”
施如令這才回神似的,“嘩,原來蓓蒂你太爺爺這等厲害。”
“太爺爺是太爺爺,我們是我們,舊事莫要提了。”
蒲郁道:“你不要往心裏去,且信你二哥。這等捏造之事,只會令那記者成為笑談。”
施如令幽幽道:“看吧,不管什麽事,上等人那是摘得幹幹淨淨,我們庶民只能成為笑談。”
吳蓓蒂一愣,驚訝道:“阿令?……”
蒲郁充滿歉意道:“阿令心裏不舒坦,我代她賠罪。”
“阿令怎麽了?”
施如令不語,蒲郁也沒法告知,左右只得暗示阿令腹痛。吳蓓蒂心領意會,還讓何媽去包些舒緩的藥給她。
施如令畢竟是施如令,消沉一陣兒,重新振作起來。不可不說有朋友們的功勞,蓓蒂、小郁之外,還有上回義演結識幾位朋友。
其中兩位男孩子來自聖約翰大學,一位女孩子就讀于中西女中。三人青梅竹馬,此前同往英國游學,迷上了莎士比亞古典戲劇。回國後,他們成立了業餘劇社,研習古今文學、戲劇,也研究相機。
他們收到施如令的信件,一回二往熟絡了。他們欣賞她于戲劇的見地與熱情,傾情相邀入社。同入社的還有蓓蒂。一整個暑假,他們沉浸在戲劇社——時而是你家時而是我家,劇本塗塗改改,還有淘氣的俏皮對話。
蒲郁去觀摩過排演,在客人面前玲珑的她,在他們面前卻說不上什麽話。她沒多餘的精力學這些了,也就不再去讨寂寞。
“你研習的,在高等學府裏叫社會學、哲學。我們小郁也知道許多的。”吳祖清如此道。
蒲郁來吳宅的頻率不算勤;吳祖清到張記就更少了,有時一月也不去一趟。他們寫信,文苓負責傳遞。
文苓還戲稱,橋梁來橋梁去的,原是設計我做你們的橋梁。
蒲郁心中有愧,問二哥她幾時能起作用,問出來又道自己急躁了,不問了。
吳祖清沒表态,望着窗景似是而非道:“入秋了。”
報紙的檄文壞了吳祖清的名聲,壞在庶民眼中——實際多添一道茶餘飯後的談資,并不真的上心,也無法上心。卻好在孫董事心裏,那檄文其實是李會長針對他設計的,吳祖清替他承了下來。
本來江浙商會重理與青幫勾連的賬目,發現有人貪污大筆款項,這等事只能是位高者為之。李會長與孫董事鬧得人仰馬翻,青幫也出面了,大有蓋過不提之意。二人聯手将罪名推及前任會長頭上,暗地裏仍在角力。
誰不知老馮奉行中庸之道——在大部分人眼裏即是優柔寡斷,譬如高教授一案,設計高教授背負罪名,還将高教授保出獄。老馮做不出貪污之事,就算做了定是受青幫老板指使。
總歸是青幫的爛賬。青幫分派系,商會裏分派系,各有籠絡。明眼人看得出,李會長背靠南爺。當下因太子爺暴斃一案,陸儉安為肅清內部,重提此案,南爺成了衆矢之的。
不同以往派系間的小打小鬧,南爺同陸儉安徹底結下梁子。丢面子,還是連命也丢了,要看南爺最終怎麽選。
“老馮下臺後,我們商會人心皆散啰。”孫董事以茶蓋拂茶,呷了一口。
“還有孫董啊,我們後輩皆仰仗你。”吳祖清拱手道。
“嗬,你把李會長置于何處?”孫董事晙他一眼,轉而笑起來,“老李這步棋還是走險了,不該低估你。”
李孫之争躍于臺面,商會衆人各投陣營。李會長放棄了吳祖清,給孫董事揀着了。而後才發覺吳祖清辦事利落,不聲不響。當然孫董事口頭上不會承認的,“商量怎麽解決高松文的事情時,我便覺着你有能力。現在有你在身邊做事,我也松泛許多。”
“承蒙孫董青睐。”
“你同我不要客氣了。待會吃過飯,老婆子要打麻将的,你也上桌打幾圈?”
“應當的,只要尊夫人不嫌棄我牌技不好。”
孫董事大笑,“她巴不得嚜!”
是夜,吳祖清果然在孫太太的牌桌上撒掉大把洋錢,其餘的牌搭子都笑,“吳先生真該練練了,做生意哪能不打麻将的!”
孫太太道:“你們這些贏了錢的,還打趣起來了!”
牌搭子又道:“哦唷,孫太太荷包塞鼓了還貪多呢!”
這時傭人到廳門邊來禀:“夫人,有個小裁縫來了。”
“哦,小郁師傅是吧?我這就來。”孫太太将籌碼往牌桌抽屜裏一丢,起身讓旁觀的客人入座,向衆人解釋道,“原來常做的老裁縫回鄉了,這嘛吳先生介紹了靜安寺路赫德路那間張記,往常過路沒進去過,沒想到張師傅手藝好的咧!”
孫太太往樓下去了,二樓這一隅麻将牌嘩啦啦聲再起。其中一位戲言:“吳先生對租界比我們還熟門熟路。”
“哪裏。”吳祖清摸到一張三筒,打出去,“我也是湊巧在赫德路住過一陣,衣食住行嘛,現在解決了兩樣,餘下兩樣還看各位賣不賣我情面了。”
“那你是找對人了,這上海灘好吃的好玩的,沒有我不曉得的。”
衆人邊說笑邊打牌,走了一圈,吳祖清清一色海底撈,大胡。
孫太太也送走了裁縫,回到牌桌旁。他們道吳先生方才贏了,孫太太道:“不是讓人家練牌技,牌技上來你們又不高興了。”
“只怕孫太太才是吳先生克星!”
“哪兒的話……”
許久後,吳祖清從孫公館出來。他上了車,拍椅背叫醒司機。
司機抹了把臉,打起精神發動車。正要調頭,吳祖清道:“往赫德路開。”
司機一愣,“先生不回家?”
“哪兒那麽多廢話。”
“是。”司機讪讪,踩油門将車駛出去。
公共租界綠化面積比不了法租界,黯淡的電燈光禿禿杵在主幹道兩側。吳祖清在這空無一人的路上尋人,回過來神來,笑了。他不知這是什麽心情,其實他知道,但不願道清。
他該制止這念頭,可愈克制愈瘋長,在心底盤根錯節。
車開到原來住的弄堂口,吳祖清讓司機停車。
洋樓樓梯間有盞燈發出滋滋聲,忽暗忽明。蒲郁沒太在意,可燈一下暗了,令她不禁瑟縮。近來累壞了,無時無刻精神緊繃着。
漸漸地,聽見樓下響起腳步聲。
蒲郁覺着這頻率、輕重熟悉,卻按捺着不敢去想。
二哥怎麽會來?
若不是二哥會是誰;樓上沒住人,強盜敢走正路?
蒲郁加快腳步往樓上走,那腳步聲也跟着加快。眼看就要追上來,她摸到門把手“小郁。”
蒲郁手中的鑰匙串碰撞出脆響,而後靜了。
二樓轉角處的燈還是好的,亮着。蒲郁緩緩轉身,看定臺階下的人,“二哥?”
“你走路回來的?這麽晚了,怎麽走夜路。”
“剛才我在孫太太那兒,怎麽也不來打招呼。”吳祖清道。
“噢,我不曉得二哥在。”
“也對,就是在,不好打照面。”吳祖清自顧自笑了一下。
蒲郁心口懸緊了,“二哥來,是有重要的事吩咐嗎?”
“沒有。”吳祖清說完頓住了。
寒露、霜降,幾近冬至,算起來許久沒見了。他們看着彼此。
短得像這半分鐘,長得猶如半世紀。
吳祖清再度開口,“我就是來看看你。”
“二哥,”蒲郁道,“二哥挂念我了嗎?”
吳祖清笑笑,招手道:“過來。”
蒲郁緩緩走下臺階,吳祖清摸了摸她的頭發,順着撫到背上。像是擁抱,又不是。似乎在他外套上能聞到深秋的霜露。
“蓓蒂她們要放月假了,你幾時過來玩?”
蒲郁咕哝道:“還不是要看二哥得不得閑。”
“得閑。”吳祖清依舊半虛不實地攬着她,不讓她看他卸下面具的神情。
蒲郁卻能感覺到似的,擡起雙手——不合規矩,但沒關系——切實地擁住他。
“二哥不挂念我,無妨。我挂念二哥。”
“挂念你,誰講不挂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