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二哥心裏是惦記我的。
蒲郁憶起那晚,怔怔出神。
爐鍋咕嚕嚕,湯撲出來。蒲郁忙不疊拿毛巾包住鍋耳,把鍋放到地上。哪知腳底打滑,連鍋帶人摔了一跤。
施如令聽見,喊道:“小郁,你在做什麽呢!”
“得意忘形了。”蒲郁小聲道。
施如令沒聽見,來廚房看,見一片狼藉,忙給蒲郁幫把手。她微責備道:“湯全灑了,拿什麽去看姆媽?”
蒲郁像沒摔疼,含笑道:“只好去愚園路的館子買盅煲湯了。”
出門買了湯,還是由蒲郁提着。較之一次出錯,多次出錯的施如令更讓人不放心。
她們來到張寶珍的公寓。午後,屋子裏靜悄悄的。張寶珍氣色不錯,身上綴繁複的首飾,還是初同南爺相好那會兒的樣子,恨不得上海灘人人知曉她過上好日子了。
張寶珍喝了湯,誇囡囡們乖巧。蒲郁留母女倆說體己話,退到房間外。四下打量,瞧見客廳角落的麻将桌蓋了布罩,麻将盒也收起來了。
蒲郁轉到洗衣房,同正在做事的女傭問起張寶珍近況。女傭禁不住套話,說家裏冷清,張寶珍常約不到人打牌,她出門去也早早地回。
“南爺呢?”
“南爺,”女傭咂舌,搖頭道,“張小姐每天精心打扮,盼着南爺來。南爺前段時間沒怎麽來,最近倒是隔三差五的來,不過夜便走。別看張小姐在你們面前多快活,平日郁郁寡歡,沒個說話的人。”
聽上去像深宮裏的女人,不遺餘力打扮自己,等着皇帝臨幸。不對,不止舊王朝深宮,她母親也如此。母親生她落下病根,父親厭惡至深,連看都不想看一眼。
也就有了大哥常入母親廂房的事,母親到死都念着大哥的名諱,到底是恨還是惦記在心,不得而知。以前她這個母親的孩子感到恥辱,事到如今才明白,無論如何,那不是母親的錯。遺憾長大太慢,明白太遲。
張寶珍的公寓離馬斯南路有一段距離,女孩們從公寓出來後搭人力到吳宅。施如令只當學校放月假,慣常來找蓓蒂玩,殊不知小郁受吳祖清之邀。
這個時間吳祖清也難得在家休息,他穿一身長褂,在花園裏侍弄草木。女孩們在書房玩鬧吃茶點,可有人總忍不住瞧窗外。
吳蓓蒂不禁戲谑:“園子裏的蘭花開得好吧?”
蒲郁心下羞赫,收回視線,“嗯。”
“二哥閑下來便打理花花草草,多雅致似的,可眼下滬上誰不知他是利欲熏心的商人?那紗廠開起來了,或許還沒賺到錢呢,又考察車床零件制造廠。”
施如令好奇道:“開廠不花錢嗎?”
“花錢呀!”吳蓓蒂道,“我從來不知二哥有這麽多錢,讓他帶我坐游輪去歐洲游歷,他都還猶猶豫豫的。”
施如令道:“興許太忙碌,時間安排不過來,又不放心你獨自去。”
“你們倒替他說話。”吳蓓蒂手放在椅背上,下巴枕之上,“他們同我商量,我只好回絕了……”
“戲劇社的他們?”施如令道,“說起這個,小郁你可知道,兩個男孩子回來念大學,其實是為了等‘小青梅’女中念完一道留學!”
蒲郁稱嘆,“他們感情這樣好?”
施如令掩笑,“是好呀。你問蓓蒂,好到‘大三角’!”
吳蓓蒂沒接腔,忽而道:“文姐姐來了!”
窗外花園裏,文苓面色凝重地走到吳祖清身旁。吳祖清瞥她一眼,見狀嚴肅道:“什麽事?”
“此前監聽商會、青幫各位老板辦事點與住宅,範圍太大,很難捕獲什麽消息。你提議鎖定南爺,終于有所發現了。每日都有報紙送到他的會館,偶爾也夾有各店的賬目。他一到會館便看這些,今早送來一封電報,我們的人目刻下來了,內容有疑。”
吳祖清四下掃了一眼,靠近文苓道:“你講。”
文苓如調情一般對他耳語道:“他們使用的暗號很複雜,目前得到一個詞——花蝴蝶,你以為是何意?”
吳祖清思忖片刻,道:“‘夢裏栩然蝴蝶、一身輕。’花花蝴蝶飛,是代號。”[25]
文苓點點頭,“這‘花蝴蝶’可能就是南爺。”
“現在不能肯定,你讓負責情報的同事盡快破譯餘下部分。就算沈忠全那幫人沒來得及向‘花蝴蝶’告明我的存在,沈忠全他們在火車站被捕,連續發生這麽多事,‘花蝴蝶’也知道敵人在周圍了,不會不防備。眼下傳電報,定是為重大事。”
二人走進宅子,女孩們已經下樓,聚在客廳。她們談論方才看到的——吳祖清與文苓你侬我侬。蒲郁感覺吳蓓蒂有故意成分,激她表現出情緒。
蒲郁自不會表露分毫,也沒機會表露。文苓喚她過去,借口裁衣之事,共吳祖清一齊到偏廳說話。
吳祖清直接道:“交代你辦的事,進展得如何?”
蒲郁察覺事态變化,也不敢吞吞吐吐,明言道:“沒有進展。我将換季信函送到李家,管事的說他們有熟悉的裁縫,直接退回來了。許是見我作可憐模樣,管事的多言了兩句,說他們曉得張記先前得罪了馮家,現在又給孫家做衣裳,李太太不會用張記的,讓我莫再去了。”
文苓道:“可李家并未與馮家交好。”
蒲郁道:“兩家關系究竟如何我不知曉,過去馮老板還任會長時,李太太、孫太太都是馮太太的麻将搭子。太太們看上去關系蠻好,盡管……”
“盡管?”吳祖清示意她說下去。
“馮太太背地裏對李太太有些不滿,因為李太太打心眼瞧不起孫太太,偶爾言語行事讓場面冷掉。李會長只有一位正妻,而那孫董事取了兩房姨太太,還在外面做倌人。說是孫太太大度,孫董事請倌人出局代打牌,太太與倌人打照面也很和氣。”
蒲郁語畢,又解釋,“這等瑣事我過去也沒上心,不曉得會是重要線索。”
吳祖清示意無礙,道:“李會長與太太都是上海本地人,結發夫妻共同經營小商戶,這幾年涉入地産業,改頭換面成了巨賈。”
文苓早早掌握了各人的情報,道:“嗯,上海是個掘金庫,與其他發橫財的人一樣,李家初涉地産業的本金來源不清楚,不過進入商會後,就搭上了青幫的關系,愈做愈大。”
文苓與吳祖清對視一眼,低聲道,“這李家也是個謎,南爺同李會長的關系恐怕比我們想得要深。南爺若是那‘花蝴蝶’,也許會利用李家來遮掩。”
少頃,傭人來禀廚房菜備好了。一行人在飯廳就坐,吳蓓蒂還未放過蒲郁,對文苓笑道:“文姐姐,你做什麽衣服要讓二哥作參考?難不成是couple式衣裝?”
文苓只笑不應。
蒲郁分明知道蓓蒂說的淘氣話,可couple一詞還是令人沮喪。顯然,世人眼中二哥與文小姐是一對良人。比起她來,二哥與文小姐才是真的并肩作戰的同盟。
“話那麽多?”吳祖清不悅,講過廣東話,“看來還沒餓,你不要食了,給我下桌。”
吳蓓蒂撇嘴,“這麽兇作甚……我錯了嘛,對不住,我不說話了。”
文苓打圓場,“好了,食飯啦。”
可吳祖清還盯着吳蓓蒂,氣氛一時凝固。
蒲郁沒法,在桌下點了點吳祖清的拖鞋,面有祈求之色。吳祖清方松口,“動筷。”
“你請。”李會長舉杯。
南爺與他碰杯,将杯中酒一飲而盡。南爺人前的儒雅氣全然丢卻,深蹙眉道:“媽的!陸儉安怎麽就盯老子!幫會裏的兄弟,華、洋巡捕房合力調查這麽久也沒出所以然。那槍是我底下的人丢得,可能說明什麽?審也審了,刑也用了,都說看見一個紅毛洋人,接着搶不見了的。”
“南爺勿氣,”李會長恭敬道,“陸儉安——”
不等他話說完,南爺又忿忿道:“陸儉安,好個陸儉安!師爺,他媽的!還不看我順風順水,且與那大刀會交好,勢頭要比過他了,把這檔子事安我頭上!”
“南爺,太子爺的死與我們無關,但挪用款項一事說不清啊。”李會長愁容滿面,“正要開壇會審,我們騎虎難下哪……”
南爺睇他一眼,“慫什麽,錢的事,大不了補上就是。我投在商會的錢少嗎?賺來的怎麽也有我一份,我拿來運鴉片,大家都做鴉片營生,他們還能說道我不成?”
“是,錢款上南爺若有什麽需要,我自當效力。”
“你這個不吭聲的,賬目問題還不是你搞出來的,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李會長忙站起來,俯身拱手,“南爺,這不能怨我啊。孫仁孚任副會長,籠絡了財務理事,他們要查賬,我只能先行一步,哪知……”
“哪知你率先曝光,将我卷進來。”眼看李會長請罪,南爺晃手示意他坐下,嘆氣道,“我看事情還是先前沒做幹淨,以為殺了那什麽高教授便沒事了,可後來又冒出這麽多事。”
李會長仍低着頭,令人看不清表情。
幾日後,青幫開壇會審,南爺拿來賬目,說出自私挪錢從東南亞運鴉片,與大刀會共享渠道,開煙館等事,但對太子爺一案拒不承認。
丢槍的馬仔雖目擊紅毛洋人,但無法證實那洋人就是兇手。公共租界與法租界的洋人警長賣青幫情面,請各國駐上海領事館出面,找尋紅毛洋人讓馬仔指認,可都不是他見過那人。租界裏洋人為尊,無法找洋人的麻煩,最終歸到青幫內部。
按江湖規矩,以命償命。丢槍的馬仔甘願替南爺戴罪,在陸儉安親手刀刮下痛苦而終。南爺憐惜為他賣命的弟兄,自斫小拇指。自立門戶會社,誓與陸儉安勢不兩立。
因李會長與南爺的關系,明面上看來是攀附關系,只較商會裏其他人親近些許,算不得同謀。何況賬目明細公示給衆人,确與李會長無甚關系。
李會長作為第一個揭露此事的人,不僅沒受到彈劾,反而得到商會底下泛泛之衆的擁戴。
會長之位坐穩了。
李孫之争暫告一段落,人們看孫董事雲淡風輕,笑他心下定然氣急敗壞。
可孫董事孫仁孚當真不在意,與吳祖清私下飲茶,道:“鼠目寸光之輩才在意那區區一個頭銜。”
吳祖清附和稱是。
下午去商行,吳祖清将公示的賬目的抄寫本交給賬房會計,請他對比南爺置辦的投入。吳祖清已經對比過,其中還有些糊塗賬,想來就是購置武器的錢款。穩妥起見,他還是請專業會計再核校一遍。
文苓原想問經理吳先生在何處,瞧見吳祖清就在辦公室裏,掩門,悄聲道:“遲了。”
吳祖清擡眉,“電報破譯了?”
文苓點頭,“電報确是赤-黨發來的,要‘花蝴蝶’促成其高層領導與蘇聯駐上海的情報組織的會面。——十一月三十號,已經遲了。”
“青幫開壇會審那日?”吳祖清擰眉,“又是這招暗度陳倉,‘花蝴蝶’——”
文苓示意他且慢,繼續道:“電報還稱,要求‘花蝴蝶’待命上海。看來‘花蝴蝶’此前請示過調回其江西的中央蘇區。”(革命根據地)
靜默好一會兒,吳祖清忽然道:“我認為南爺不是‘花蝴蝶’。”
“為何?”
“他不過一介江湖草莽。小郁告訴我他打張寶珍,你講一個進步青年,裝樣子也不止于此吧?”
文苓不滿道:“什麽進步青年,他們可是蘇聯的傀儡!”
“他們還講我們反-革命,你是反-革命?”
文苓無言:“那……”
“李會長。你重點監視李會長一系,我繼續與孫仁孚周旋。”
歲暮天寒,租界裏大部分地方氣氛冷清,唯有洋人所在之處有耶誕節的氛圍。
吳蓓蒂與施如令在學校裏過節日,回到家吃中國人的湯圓。臨近新歷新年,女孩們皆是歡喜的。
元旦前夕,受了西洋教育的學生們在吳宅辦聚會,吳蓓蒂作為女演員與朋友們一齊給大家表演了《第十二夜》中的一幕戲。寫劇本的是施如令,吳祖清獎勵她們一封利是,也包給來客,大小小孩都有份。
“怎麽,嫌少了?”吳祖清瞧着蒲郁的神色。
“沒有。”蒲郁攥着利是封,覺得正紅色豔麗,豔麗到煞眼。
“讨個吉利,到我們的春節,二哥給你包封大的。”
蒲郁只是輕輕搖頭,唇邊帶笑,卻不讓人覺得在笑。
吳祖清緩緩道:“今日二哥做你的鏡子。”
蒲郁擡眸,“二十九號,張學良通電全國稱遵守三民主義,服從南京政府。報上刊了照片,東北各省降下北洋政府的五色旗,換上了青-白-旗。他們說……他們說‘東北易幟’,标示着形式上統一了。”
“二哥,我不明白。”
“怎麽不明白?”
“我父兄正是為反對大元帥與革命軍開戰而犧牲的,後來革命軍北伐,兩軍終是開戰了。可怎麽就……”
“北伐勝利了,戰事平息,張學良不顧日本人阻擾,擁護國民政府。”吳祖清大約沒注意到他的語氣較往常有多溫柔,“不好嗎?”
“好。”蒲郁有些許哽咽,“大部沒有戰事,百姓不受災禍,當然好。”
吳祖清微微嘆氣,“你是不是想講可是?可是你父兄沒能看到這一天。”
“我不曉得,他們反對,不一定是想降于南京政府。可是,若這一天早些到來,他們也許不會喪命。”
“來。”吳祖清帶蒲郁到無人的角落,半張開手臂,“想哭便哭好了,二哥在這裏。”
蒲郁頓了頓,蒙進他的懷抱,腳跟遲一步落地。
吳祖清輕輕撫摸她的頭,無言語。
很安靜,完全感覺不到她的啜泣。須臾,胸腔才感受到輕微振動。
卻見她擡頭,眉開眼笑,“二哥也會被我騙住!說過了,我打小就是怪孩子,不會哭的。”
吳祖清一怔,笑着刮她鼻梁,“不乖,連二哥也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