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這個星期天葉程他們沒有出去修鞋,而是跟錢守萬他們一家人一起待在院子裏做皮蛋,雖然說眼下這個季節,做了皮蛋出來也不會太好賣,可是錢守萬他們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學會這一門手藝了。
到鎮上買了一些材料,然後又熬了一鍋湯泡上一缸子的鴨蛋,那些已經做好了的皮蛋,也取出來,用黃泥跟泡剩下的湯水混合後裹起來,然後又在外面滾上一層稻殼,基本上,就跟街上買來的皮蛋一個樣了。
對于這個制作皮蛋的手藝,錢守萬一家簡直如獲至寶,他一個鄉下人,又不識字,想要學點東西,那真的是千難萬難。做皮蛋的時候,甚至連大胖二胖都被他打發到外面玩去了,這倆孩子不像葉程他們,從小就缺心眼,這越長大,就跟葉程他們幾個越顯出差距來了。
錢守萬自然知道,這有爹娘的孩子跟沒爹娘的孩子肯定不一樣,可是他自己當了一輩子睜眼瞎,他們家上去幾代人,也從來沒出過個把子先生,所以在這個村裏說起來是沒有地位的。他平時虎着個臉,村裏許多人都怕他,可是真要遇上什麽大事,那些人根本就不把他錢守萬當回事,再兇也就是個笑話。
他現在也沒多大心思,就指望着大胖二胖多讀幾年書,好歹別當睜眼瞎,将來也能活得人模人樣。對于葉程這個外甥,錢守萬是很驕傲的,雖然說妹妹嫁出去了就是別家的人了,但是他這個當舅舅的這兩年可沒少往他們家挑糧食,葉程将來要有出息了,他臉上也有光。
随着天氣越來越冷,眼看着期末考就要到了,對于葉程他們幾個人來說,期末考還是沒什麽壓力的。不過期末考之後,葉程他們就打算去C市,葉萍也鬧着要去縣城賣鹹鴨蛋,這個事就不得不跟蔡金枝他們商量了。
“去C市啊?也好,去看看你們那個吳爺爺,老頭子年紀大了,也不知道還能再吃幾年飯。”在錢興良被派出所帶走然後遣送回鄉之後,葉程在C市還待了将近一年,那段時間蔡金枝跟吳老頭那邊也有過聯系,通過幾封信,心裏對那個老頭子也是感激的。
“嗯。”葉程還想去看看高金花他們。
“你們倆這是打算去C市賺錢?”羅月玲問了。
“是啊,寒假先去看看,行的話,明年夏天就去那邊了。”原本是陸明遠提出來的,最近葉程也翻來覆去想了好幾遍,覺得這麽做行。
“這劃得來嗎?你們倆這一來一回的,車費都要不少了。”葉程他現在已經長高了,不像從前,找個大人帶一下就能把車費給省了,他們現在這身高,恐怕半票都買不了了,得買全票。
“這麽說也是啊,你們倆都還沒身份證呢,這玩意人家要查怎麽辦?連個大人都沒有。”蔡金枝這才想起這一茬來了,聽說在外頭,要是沒身份證帶在身邊,被查到可就麻煩了。
“那把戶口簿帶上呗。”葉程倒是沒想到過這個問題。
“要我說,你們倆要是想賺錢的話,待在咱們市不是挺好的嗎?又近,要萬一有個什麽事,咱村裏找幾個人包個車直接就過去了。你說C市那麽遠,就算賺到點錢,這來回車費一扣,還能剩多少?”羅月玲向來是個精明的,算起賬來也是頭頭是道。
“可是舅媽,在咱們市沒有熟人啊,租房子也很貴的嘞。”葉萍笑嘻嘻地說,羅月玲沒有女兒,平時就疼她,有點什麽好吃的,都愛給她偷偷留點,時間長了,自然就親近了。
“你這丫頭倒是會算賬。”羅月玲被葉萍這麽一說,也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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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就去吧,主要還是去看看你們吳爺爺,這轉眼都好幾年了,去看看。”蔡金枝還是原來那個意思。
“唉,我就想讓他們別走那麽遠,心裏踏實點。”對羅月玲那種一輩子沒出過幾次遠門的農村婦女來說,外面的世界是很危險的。
“沒事,我們住爺爺家。”
葉程對于遠行倒是沒有任何恐懼,他最怕的還是無家可歸,記得小時候,跟陸明遠離家出走的那幾天,每天都躲躲藏藏的,天黑了就随便找個地方睡覺,。每天都過得惴惴不安,生怕被派出所的人抓走,又怕被人販子盯上,還有夜裏的那些黑暗的角落,都讓他忍不住覺得害怕。
相對于葉程他們的遠行,蔡金枝也打算帶着葉萍去縣城裏住一陣子,蔡金枝年輕的時候其實是鎮上一個工人的女兒,就因為那幾年鬧饑荒鬧得太厲害了,她父親就把她嫁到了村裏。
那些年她剛嫁給葉程的外公的時候,也往家裏弄過去不少吃的,讓她的兄弟姐妹在那幾年免于饑餓,只不過她的父親死得早,母親性格懦弱,一點家産很快被幾個兒子瓜分了個幹淨,老太太一把年紀了,走十幾裏山路到了蔡金枝家,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哭,然後就在村裏住了下來,直到終老。
蔡金枝跟他的幾個兄弟感情都淡得很,頭些年都是沒有往來的,只是這兩年年紀大了,也就不像年輕的時候那麽較真了,跟他們也漸漸有了一些走動,有個妹妹現在在縣城裏住着,前陣子剛聯系上的,姐妹倆坐在一起說了大半天話,也砸了不少眼淚。蔡金枝這一次就打算到他們家借住幾天。
家裏的鴨群就讓羅月玲幫忙照應着,她這陣子就睡在葉程他們家裏,等蔡金枝跟葉萍從縣城回來了,再回自己家去。
葉程他們還在考試的時候,葉萍就已經開始放假了,那天早上蔡金枝他們叫了輛車子進了村,鹹鴨蛋一缸子一缸子地往車上搬,搬了葉程他們家的,又去搬錢守萬家的,她說這一次就算折點價,也得把這些鹹鴨蛋全部都給賣了。
葉程他們一考完試,就跟班主任說不過來拿成績單了,然後跟陸明遠兩個人收拾收拾,準備直接去C市,一個寒假前前後後就那麽幾天,經不起耽擱。
葉程和陸明遠出門那天,跟羅月玲打聲招呼,然後就背着包離開了,包裏除了換洗的衣服,就是幾十個鹹鴨蛋和皮蛋,分別帶給吳老頭和高金花的。
從他們村到鎮上的那條馬路,如今已經鋪上柏油了,時常有各種汽車經過,葉程也陸明遠花了四塊錢坐車到鎮上,然後又坐面包車到縣城,再從縣城坐車到市裏。買火車票的過程也比較順利,葉程原本還擔心自己沒有成年,售票員不肯賣票,沒想到對方瞟都沒瞟他倆一眼,手裏忙着點錢,問葉程他們要到哪裏的票,然後收了錢直接給了兩張硬座。
買的是晚上十點多的票,葉程和陸明遠在候車室裏等得肚子都餓了,就一人買了個泡面,火車站裏的東西很貴,一盒康師傅紅燒牛肉面要五塊,葉程和陸明遠兩個人吃了十塊錢,還沒怎麽吃飽,好不容易才熬到上車的時間,好在現在從H市出去的人不多,雖然将近年底,許多外來務工者都開始紛紛返鄉,但是H市不是什麽大城市,在H市打工的外地人也不多。
兩個人在火車上睡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到的C市,天剛蒙蒙亮,坐這一天的第一班公交車到了從前的那個巷子口,那家包子鋪還開着,葉程和陸明遠兩個人走進去的時候,老板并沒有認出他們來。
“要點啥?”胖胖的老板娘把前面的客人吃過的碗筷收了,笑着問葉程他們要吃什麽。
“八個肉包子,兩碗雞蛋湯。”葉程餓得厲害,陸明遠的臉也黃黃的,不知道是坐車坐的還是餓的。
“好嘞。”肉包子和雞蛋湯很快就上來了,肉包子沒以前大了,咬一口,肉餡也沒以前多了,不過還是很香,清淡的雞蛋湯上飄着蔥花和香油,喝上幾口,胃就暖回來了。
“小夥子以前沒見過啊?”這會兒太早,也沒幾個人過來吃早餐,老板不忙的時候,就跟葉程他們搭起話來了。
“好幾年沒來了。”葉程大口大口地吃包子。
“哎呦,那肯定是認不出來了,不過大伯我這個攤子可是在這裏擺了十多年了,在這片,就沒有咱不認識,說說,是哪一家的娃娃?”
“修鞋鋪的。”葉程又喝了口湯,咕嚕嚕和着嘴裏的包子一起吞了下去。
“吳老頭那邊的啊……”那老板沉吟了片刻,又仔細把葉程和陸明遠打量了一番:“你是……當初跟錢興良一起的那個娃娃?”
“嗯。”葉程點點頭。
“那他是不是?”這個老板依稀還記得,幾年前有個娃娃整天蹲在自己鋪子前等包子吃,那時候他也不容易,有時候給,有時候沒給,後來好像是被錢興良帶回去了,接着出了點事,又在修鞋鋪吳老頭那裏住了挺久,兩個孩子形影不離的,還常常到他這裏買包子,如今一晃眼,好多年就過去了。
“他是陸明遠。”葉程說。
“對,對,就叫陸明遠,嘿,你看你看,現在都長這麽大了。”包子鋪老板情緒有些激動,見葉程和陸明遠碗裏的湯都見底了,連忙又讓他老婆給他倆打一碗,然後又給拿油條又給端小菜的。
“來,多吃點,小夥子吃得多才能長個兒。”老板娘也挺高興的,拉着陸明遠看了又看,還掉了幾滴眼淚。
這一頓早飯的錢他們無論如何都不肯收:“大伯這包子鋪開在這裏啊,來來往往都不知道經過了多少人多少事,你們這倆崽子也不用跟我瞎客氣,免費的就這一頓,明兒要還想吃,那就得掏錢了,嘿,咋樣,咱這口味還是跟以前一樣正宗吧?”
“包子小了。”陸明遠就事論事。
“嘿,不僅小了,還貴了呢,五毛錢一只,少了不賣。”老板依舊很樂呵:“不過你要去市區看看才知道,咱這包子鋪,已經頂厚道了,市裏那包子也賣五毛錢,不過也就比小籠包大點,你們倆要想吃飽,那得要一籠才行。”
葉程和陸明遠乖乖坐在那裏聽老板自吹自擂,好一會兒,才打了個嗝說:“我們要去爺爺那兒了。”
“對對,趕緊去吳老頭那兒看看,那個老頭子這些年都一個人,日子過得忒沒滋味。”說到這兒,這老板突然又想起錢興良來了,想當年他們倆還能說上話,沒事的時候就愛湊在一塊兒喝喝小酒。“你錢大伯還好吧?”
“一直在外面打工,去年過年的時候回家了,看着挺好的。”對于好不好這種事,葉程也說不上來,只要日子還能過得下去,大概就算是好的吧。
吳老頭年紀大了,覺也少了,前一晚翻來覆去都沒睡好,天一亮就又醒了,勾着背下樓去擺攤子,門板才卸到一半呢,就見兩個十來歲的男孩向他這邊走過來了,如今的孩子難得有起這麽早的,也不知道是誰家的,吳老頭沒戴老花鏡,也看不清楚。
這兩個男娃走到修鞋鋪前面就停了下來,吳老頭見他們背上背着包,像是讀書的孩子,可前兩天學校不就放假了嗎?這一放假啊,整條巷子就熱鬧得不行,那些孩子一群一群地在巷子裏頭跑,一邊跑一邊喊,有時候被吵得煩了,吳老頭也要罵上幾句的。
不過這兩孩子倒是安靜,站在他門口好一會兒了,楞是不吭聲,吳老頭卸了門板,就把修鞋架上的老花鏡給戴上了,這才剛戴上呢,就聽到有人脆生生地喊爺爺。
——爺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