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葉萍畢業後直接拒絕了幾家大公司提供的文職工作,在中東某國設立在B市的辦事處上班,原因是這家辦事處的工作相對比較輕松,工資也不低,甚至在業餘時間,還可以通過這個辦事處的渠道,自己接一些散客,幫他們在國內尋找貨源,服務費自然是不會低。反正在葉萍心裏,所謂的前程似錦,遠沒有及時撈錢來得重要。
他兒子葉然依舊住在葉程那邊,請了一個保姆,是個N省的年輕婦女,四十出頭,幹活挺利索的,自己也有一個兒子現在在讀小學,平時葉萍上班,葉程又去上課的時候,家裏就由這個保姆照看着。
葉程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那個叫鐘萬裏的老鄉開始進入了妹妹的生活,雖然就目前的形式來看,葉萍很有把人家當苦力使的嫌疑。她自己要照顧孩子就沒時間跑外地,有時候跟廠家聯系完之後還需要看貨面談之類的,她常常就讓鐘萬裏去。
鐘萬裏大學不在B市讀,畢業以後不知道怎麽的,也學人玩起了北漂,結果還沒正兒八經找到一份工作,就先替葉萍打起了小工,生意談成了,貨款收回來以後,他們倆就分錢,葉萍拿大頭,鐘萬裏拿小頭。
對于這個老鄉開始經常出入自己家,葉程并沒有多說什麽,葉萍畢竟是未婚生子,能早點找個男人定下來那是最好不過了。因為這個孩子,這些年葉萍都沒回去過,每次葉程回去的時候,她就抱着孩子送他到車站,眼眶濕濕的。
葉程回去以後就跟外婆和舅舅舅媽說葉萍在外面挺好的,就是工作太忙,這丫頭跟拼命三郎似地,賺錢賺得腳不沾地,沒時間回家,等過陣子他肯定把人給他們帶回來。
羅月玲不相信,背着蔡金枝和錢守萬問過葉程許多次,葉萍那丫頭是不是咋了,該不是在外頭出事了?最後葉程沒辦法,只好讓葉萍自己往村裏打了個電話,說自己可忙了,這一回去,很多工作就接不上手,說得跟真的似地,大家也就漸漸信了。
姑媽葉秋蘭又找了個男人,是他們鎮上的初中老師,老婆死了很多年了,兒子也大學畢業在外面找了工作,平時很少回去。葉秋蘭還是在菜市場擺攤賣豆腐,整日起早貪黑,論誰勸也沒用,她男人就跟着起早貪黑的幹活。
跟葉程說起這個教書先生的時候,葉秋蘭滿嘴的埋怨,說她自己這都幹了幾十年的活了,怎麽這時候就突然變嬌貴了,他好好一個教書先生,也跟着自己起早貪黑,剛開始的時候不習慣,監考的時候就趴在講臺上面睡着了,被他的學生好一通笑話。
葉程曉得他姑媽是說反話呢,就是笑眯眯地坐在一邊聽着。葉秋蘭說譚曉松找女朋友了,那姑娘不錯,是農村的,上次來他們家,還幫忙幹活了呢,譚曉松也去過對方家了,那邊的父母對他也滿意,雙方都中意,這門親就認下來了,今年十一辦酒,讓葉程一定得回來。
葉程回去和葉萍說了,譚曉松的婚禮葉萍無論如何都躲不過去的,她前後在姑媽家住了不少年,對她來說,姑媽就像是親媽一樣,堂哥也像是親哥一樣。
就在這一年夏天,葉程接到吳老頭的電話,讓他去一趟C市,具體是為了什麽事,吳老頭沒說,葉程也不知道,但是心裏隐約有一些不好的想法。等葉程趕到C市的時候,吳老頭已經住進醫院了。今年還不到八十的老人,看起來也并不顯得十分蒼老,但是他的生命确确實實是走到了盡頭。
這是一個奇怪的老人,他從來不說自己的平生,巷子裏的住戶,誰也不知道他的過往,只知道在三十幾年前,這個男人背着個布包,獨自一人來到他們這條巷子,花錢買下了一間房子,從此就開起了修鞋鋪子,一開就是幾十年,到死都沒再離開過。
這幾年吳老頭年紀大了,葉程也提出過讓他去B市跟他一起住,雖然他心裏也很清楚,吳老頭從來也沒打算過要離開他的修鞋鋪子。他說他漂泊了大半輩子,好不容易才終于在巷子裏住下,過了幾十年的安生日子,再也不想換地方了。人老了,就經不住挪,沒力氣再在別的地方紮根了。
遺囑已經寫好了,也請人鑒證過了,在法律上,葉程和吳老頭并沒有親屬關系,遺産也不算是繼承,而是贈予。吳老頭把那棟老房子給了葉程,跟他說這房子本來想留給他和陸明遠兩個的,但是陸明遠這都好幾年沒聯系了,身份信息也都不清楚,就先給了葉程,改天等陸明遠回來了,如果他過得不好,讓葉程要記得把這房子分給他一半。
葉程在醫院陪了吳老頭幾天,這一天他的目光難得的清亮,他問葉程:“有陸明遠的消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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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他現在還在國外,挺好的,他父親很有錢。”現在的葉程已經不再像讀高中的時候那樣閉塞,這幾年陸震南的生意越做越大,也上過一些雜志報紙,葉程無意間見到了,上網搜了一些相關的信息,知道陸明遠當年被送出國了,然後一直都沒再回來。
“呵呵,那小子……”吳老頭嘆了口氣,臉上的笑意更濃了,然後漸漸的,就沒了氣息。
葉程拉着老人枯槁的手掌,眼淚一顆顆落在上面。他知道無論哪方面,陸明遠一直都比自己更合老人的脾性,加上陸明遠小時候無依無靠,老人一度想要收養他,但是陸明遠不同意,反而跟着自己回家了,自己很快就開始讀一年級,陸明遠卻在鎮上擺攤修鞋。
老人到死都沒有說自己的生平往事,沒人知道他年輕的時候是做什麽的,只知道他是那條老巷子裏的修鞋匠吳老頭,甚至這個吳是不是他的真姓,也無從知道,因為他是在一次人口普查的時候補辦的戶口,戶口簿上的名字叫吳成安,看着有些像是個化名。
吳老頭的積蓄不算太多,住院那陣子,也花了一些錢,等辦完喪事,基本上也就沒有了,按照吳老頭的意思,人死如燈滅,骨灰撒進泥土裏便是了。可葉程終究還是看不開,這些年他多少也存了些錢,葉萍也長大了,會掙錢了,不再需要他這個哥哥花錢,錢存着做什麽呢,還不如掏些出來給吳老頭買塊墓地。
這世間如果真有鬼魂這一說,葉程不知道吳老頭是不是會為了自己的自作主張生氣,他在墳墓的側後方種下了兩顆常青樹,這裏依山伴水,土質也比較松軟,吳老頭在這裏住上幾十年,再怎麽不喜歡,也會漸漸紮下根來的吧。
秋天回家參加譚曉松的婚禮,新娘是個俊俏的黑瘦姑娘,眼睛很大,看着十分精神,和譚曉松兩個人站一塊兒,大夥兒都說般配。葉萍也回去了,她自然是不敢在這個節骨眼上把兒子帶回家,擔心把譚曉松的婚事給攪和了,就把葉然留在B市,平日裏保姆照看着,讓鐘萬裏去葉程家住,多幫忙看着點。
三天後葉程和葉萍在B市下了飛機,剛過出口,就見到鐘萬裏等在外面了,肚子上圍着個棗紅色的嬰兒背帶,葉然就在他懷裏東張西望。見到自己兒子,葉萍三步兩步就走過去了,抱着寶寶圓滾滾的腦殼,一頓猛親,鐘萬裏則笑眯眯地低着頭看。葉程知道,自己妹妹的好事也不遠了。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葉程高中的時候讀這兩句話,只覺得朗朗上口,這許多年過去,竟也慢慢體會出這其中的些許滋味。藍木說等葉程畢業了他們就出國結婚,葉程答應了,這個男人很不錯,他們也相處的很好。
畢業前夕,葉程和班上一個頗有實力的同學合辦了一次畫展,也得到校內幾個老師的支持,弄得還算是有模有樣。這幾年葉程在一位老教授的引導下,開始接觸水墨畫,但是技藝還不算成熟,這一次畫展中,大部分還是他這些年積攢下來的,自己較為滿意的油畫作品。
“葉程,你的那副《老巷》,有人出價五十萬,賣不?”葉程正跟前來捧場的幾個G美教授說話的時候,他的一位同窗過來問。
這一次畫展雖然是葉程和一個叫做鐵強的同學舉辦的,但是策劃等工作,還有另外一個叫陳子厚的同學的功勞。當然,也不會讓他白忙活,這次畫展中賣出的作品,他也有提成。加上葉程和鐵強是受到系裏的許多教授認可的,這一次他們也介紹了一些自己的友人過來,陳子厚很有心眼,肯定不會讓這難得的機會白白錯過,人脈這東西,只要好好加以利用,關鍵時候就能發揮大作用。
“那一副是不賣的。”《老巷》是葉程唯一的一副自留作品,他之前已經跟陳子厚說過了,但是他現在又來問,當着教授的面,葉程也不好多說,只好重申自己的立場。
陳子厚笑着跟教授打了招呼,然後把葉程帶到一邊輕聲說道:“對方說價錢可以再加,搞不好還能翻倍,你再考慮考慮,好的作品以後還可以再畫麽,我看那人是個有錢的,你再給他擡擡價,辦完這次畫展,就夠在B市買房了。”
“《老巷》的話,我再也畫不出第二幅了。”在B市買房是幾乎每一個北漂一族的夢想,但是如果要以這幅畫為代價的話,葉程覺得還是算了,吳老頭已經去世了,這幅畫他一點都不想賣。
“那要不然,你自己跟他說吧。”也許在面對客戶的誠意的時候,葉程就不好推辭了呢,這一幅畫賣出去,林子厚的提成也不會少。
“好吧。”
林子厚說客人就在挂着《老巷》的那堵牆邊等消息,葉程知道那幅畫挂在哪裏,就讓他去招呼其他人了,自己獨自過去。
那一副叫做《老巷》的作品,就是葉程當初帶着葉然去看望吳老頭的時候畫下來的,在他所有的作品中,評價不算是最高的,但是也受到過幾個教授的好評,就是在這幅作品之後,葉程他們油畫系的一個教授把他介紹給了國畫系的韓教授,這個韓教授年紀大了,打算在退休前收個關門弟子,但是尋覓多年,一直都沒有物色到合适的人選。
在國畫方面,葉程真的是一點基礎都沒有,他甚至連毛筆都沒用過,但是韓教授在看過他幾副作品之後,還是決定先帶帶他。葉程從零開始,花了一年的時間,漸漸得到對方的認可,去年七月份,韓教授就正式退休了。
葉程課業不忙的時候,時常會去他家裏拜訪,通常他們不怎麽說話,拿出紙筆水墨,要麽畫畫,要麽寫字。教授畫的時候,葉程就在一邊認真地觀看,體會他的每一次運筆,是怎樣把自己打好的腹稿恰到好處地表現在薄薄的宣紙上面的。葉程畫畫的時候,教授一般都不會出聲指點,等他畫完了,再給予一些點評和建議,有時候嘴上說不清,就自己親手示範。
就葉程本人來說,目前學習國畫不比學習油畫來得經濟,并不是說當前國畫市場多麽不景氣,而是因為這個市場實在是太亂了。在這個經濟發展到一定程度的社會,包裝和炒作,也逐漸進入了藝術節,很多實力平平的畫家,借助這個信息社會的助力,俨然把自己捧成一個一流高手。
國畫目前還處在新舊交替的一個時代,有些人堅持守舊,有些人主張創新,從前的鑒賞标準正逐漸被打破,而新的标準又難以确立,在這種時候,自然也會有人鑽空子,甚至有人弄出名片那麽大的微型畫,然後喊出噱頭,聲稱自己的作品平方尺單價已經超越了許多近現代的名畫家,甚至開啓了平方寸的年代。
還有一些人自拍自買,借着拍賣行給自己擡價,自己捧自己,或者讓畫廊當托,以提高自己的身價,這樣的事在這個社會上早已經是稀松平常不足為奇,就算被戳破了,也不見得就會身敗名裂,現代人在這方面通常都比較寬容。
葉程并不喜歡花太多時間和精力在這些事情上,所以這一次畫展,他也是請別人幫忙操持的,他現在的油畫作品價格穩定,已經足夠把自己養活了,那麽剩下的,他就沒有過多的去計較。
油畫市場相對穩定一些,畢竟除了國內,還有一個國際大市場,雖然也存在着一些炒作行為,但總體來說,還不至于太離譜。所以葉程的收入也還算是比較穩定,他的作品還不至于被這個浮誇的年代徹底淹沒,當然也有一些對他的作品情有獨鐘的人,雖然現在還不算多。
這一副《老巷》,已經有不少人問起過了,有些人是想買回去收藏的,也有人是看準了它會漲價的。葉程畢竟是韓教授的關門弟子,雖然韓教授是畫國畫的,但是這也不影響一些行內人士對葉程的看好,其中一方面就表現在他們認為葉程現在所出售的作品,過幾年以後可能都會漲價。
這年頭許多人都用投資的眼光看藝術,這并不奇怪,樓市趨于飽和,煤礦老板要轉型,大量的鈔票沒地方去,收藏界藝術節就迎來了讓人看也看不懂的所謂春天。
葉程走到《老巷》前面的時候,見到一個男人正面對着牆壁站在那幅畫跟前,貼得很近,好像是在觀察畫布上的紋路一般。這個男人長得高大結實身姿挺拔,頭發短短的很有型,穿着黑色T恤和工裝褲,從後面露出的那一截脖子可以看出來,他皮膚比較黑,倒有點像是當兵的,老實說,來看畫展的很少能見到這種類型的人。
“你好。”
葉程出聲向他打了聲招呼,然後在心裏盤算着待會兒要用什麽樣的理由拒絕把這幅畫賣出去。那個男人頓了頓,然後站直了身體,好一會兒,才終于慢慢把頭轉了過來,他沖葉程笑了笑,然後說:“好久不見,葉程。”
“陸明遠。”就算眼前這個男人已經完全張開了,五官上也并沒留下多少當初那個少年的痕跡,葉程還是認出來了,這個男人就是陸明遠。
“嗯,我昨天剛剛回來,聽說你在這邊有個畫展。”陸明遠站在那一副《老巷》前面,向葉程笑得大方從容,再也沒有了小時候的青澀,兩方對比,叫葉程也徹徹底底地明白了,什麽叫做物是人非。
“哦。”葉程也勉強笑了笑,然後就再沒話了。
“出去外面說?”
陸明遠指了指陽臺的方向,葉程點點頭,兩個人一前一後走了出去,開辦畫展的場所是租來的,有一個很大的陽臺,陽臺上三三兩兩地站了幾堆人。陸明遠靠在欄杆邊上,順手就從口袋裏摸出了一包煙,自己叼了一根,然後把煙盒遞給葉程,葉程搖搖頭,說自己已經戒了。
“你這兩年過得怎麽樣?”陸明遠點燃了香煙,深深吸了一口,然後把視線放在葉程身上。
“挺好的。”想想葉程這幾年确實過得不錯,雖然沒參加高考,卻也順利走上了畫畫這條路。
“有朋友了嗎?”陸明遠又問。
“都快結婚了。”葉程笑着說,卻沒有去看陸明遠的臉色。
“為什麽這麽着急?你才二十六歲。”陸明遠的聲音低低的,好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過來一樣。
“他已經三十了。”對于他和藍木的事,葉程無意隐瞞。
“哦,原來比你大。”陸明遠大概是又抽了幾口煙,過了好一會兒才又說道:“我後來聽說陸震南在學校做了手腳,你都沒參加高考,就以為你這些年肯定過得很不容易,沒想到,原來你過得這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