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師父,還有倆師兄

當時纖細瘦長的何敬真呆立在“春水草堂”門口,滿身都是沒出過遠門沒見過世面的束手束腳,一點也看不出這小子就是那個不帶響動的威吓。他呆呆看着留下善後的白袍人畢恭畢敬地半佝偻着,回一個矮胖老頭的話;呆呆看着他們一交一托;呆呆看着白袍人消失得無影無蹤,呆呆看着矮胖老頭皺眉撚須,猛地湊近來一番狠看,說:“啧!猴瘦!得養!”

一天以後何敬真才知道矮胖老頭成了他師父。他是矮胖老頭的關門弟子。如假包換。

那時他剛開始學漢話,漢話說的比苗話差多了。如果昆侖不走,他的漢話不會到後來那番不可收拾的地步。昆侖一口漢話字正腔圓,到哪都混的開,不像他,終其一生漢話裏都藏一股“苗味”,苗又不苗,漢也不漢,帶了孩童的“憨稚樸直”,遣詞用句缺乏婉轉,急起來漢話苗話齊上陣,漢人的話中有話綿裏藏針他永遠不會,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也學不乖。

這都是後話了。

現在,何敬真讓矮胖老頭領進了門,也不知去哪,就這麽跟在後邊,很受罪地聽他叨咕—— 一口地道京白,舌頭卷曲展平,快速碾軋出的一個個漢字,他半個沒聽懂。路上颠簸這麽些天,他就想倒下睡一場痛快的,不吃不喝單睡。老頭什麽人物?能不馬上把這簡單得就剩一二三的小子看進腸子裏去?本來還想說句什麽,看小子狗看星星的神色,馬上閉牢嘴,領到地方,鋪好床讓他睡、盡他睡!

一睡就睡到轉天傍晚,老頭來叫起,說是再睡下去腸胃就遭罪了,又說要開個家宴,三個徒兒見一面,日後同讀書共進退,也抵得半個手足。

家宴上何敬真見到了另兩個同門:隴西周行逢,字墨陽,年十四;江南薛鳳九,字季鸾,年十一。何敬真最小,取了名,沒來得及取字,八歲挂零九歲不到。

年歲長,入師門又早,兩人禮當受何敬真招呼一聲“師兄”。二人見他進來也都起身相迎,都等着他周全禮數呢,誰知竟一味傻站,三人大眼郎當地面面相觑。老頭也壞,站幹岸,不肯點破小子不會漢話,半晌,不用明說也都醒過味來。

薛鳳九在家行九,拉秧墊底的老幺,不用承祀家業,專門生來寵着的,寵着慣着,加上門第在那擺着,溜須拍馬抱大腿的太多,難免生出幾分“舍我其誰”的傲氣。他上上下下掃了一眼何敬真,從鼻孔噴出一股氣:“蠻子”!

周行逢趕緊飛個眼神制住他。高門巨族該有高門巨族的氣度,三兩下就露底了的算怎麽回事呢?不也和“蠻子”一樣?狗肚子盛不住二兩油!

薛鳳九比周行逢年幼,又晚了他幾年拜入師門,長幼有序,名分上就矮了一截,又兼周師兄平日裏老成持重,輕易不吐一個字,有什麽安排,眼神就夠使了,薛鳳九這二世祖天不怕地不怕,單怕周師兄的眼神。從周師兄的眼神裏演繹出的東西很多,比如世态人心,比如人心不古,比如人心隔肚皮,比如人心如狗肚、盛不住二兩油!

周師兄一雙涼薄的丹鳳眼特別适合表達諸如:“好狗不擋道!”、“孽畜!不和你一般見識!”、“這麽說你能聽懂?不是對牛彈琴吧?”、“一段文章寫成這樣你也好意思當人!”

薛鳳九拜入老頭門下不到一年,倒有有半數時間受這眼神磋磨,剛開始還想“梗脖子”,可周師兄一來門第把他跺在了腳下,二來學問把他甩出了天邊,識時務者為俊傑,少招惹他給你賞眼神也就是了。

今日好容易熬出頭來,也做了人家師兄,薛鳳九興興頭頭準備給新人立規矩,不想剛噴出倆字,周師兄“嘩啷”一桶眼神澆下來,薛師兄就歇菜了。

該!人家正門正路的大師兄都沒發話,你上來湊什麽熱鬧!

周行逢等老頭慢條斯理地給兩邊序了齒、對了號、排了序,井井有條了,才開口招呼:“日後若有課業不熟,可來少蒼閣找我。”話說得客氣輕巧又實在,還不缺那份同讀書共進退的手足體己,師兄的模樣紮實牢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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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敬真聽不懂,但有眼色,看得出來這“師兄”很是靠譜。于是笑了一個還給他。八歲挂零九歲不到的孩子,笑容幹淨,一雙眼睛澄澈透明不染纖塵,太過難得,周師兄的眼神複雜起來——這份幹淨澄澈能留到幾時?再幹淨的人,放到亂世裏泡上一道、浸上一浸,出來就毀了。

周師兄對于太過幹淨的東西從不抱指望。他身上扛着小家大族,将來“家天下”了,或許還有三分之一的江山社稷要扛,千斤重擔,手足兄弟偏又不茂盛。他爹十幾房姬妾十幾年來獨獨修成他這一顆“正果”,沒有左輔右弼,家裏大人恨不得他吹一口氣的工夫就長成了。四歲開蒙,數九寒天磨墨習字,還不讓生火,凍得裂皮露肉仍不許停。七歲,別家孩子都在上房揭瓦下河摸魚,他卻被一藤條一藤條抽掉懶筋懶骨,一竹板一竹板打掉少年習氣,吃苦受罪是應當應分,誰讓你是周榮的兒子呢!英雄老子的身旁從來只有好漢兒子的位置,窩囊廢不配!十一歲随軍征戰,見識過人命草芥,濁世萬般;經歷過等也等不起救又救不回的絕望,世相人心都存下一本賬,看透了,不抱指望也就談不上失望。

不曾想一個意外當空殺出,周師兄沒接住,之後的那個幹淨的“笑”也沒接住,心念轉過來,眼神又抛空了,成了個啞炮。三人于是落進了洋相裏。

老頭看夠了大小徒弟的洋相,才慢慢搖上來,說:“坐。開飯。”

一人一張小幾,師父坐上首,徒兒們按輩分依次往下坐。三人都開始舉箸,只有何敬真不動。

“怎的?”老頭把頭朝向他。

“吃了,還不出來怎麽辦?”何敬真搜腸刮肚,好容易将幾個漢字擺秩序了。

“還不出來?誰要你還?”老頭笑眯眯。

“……”這話就難回了。話裏意思曲裏拐彎,不是他肚裏那幾個有限的漢字能窮盡的。

老頭又将他看了個對穿:“吃喝拉撒睡,人之根本,天大的事也不能越過吃飯去!先吃,吃了還不上另說,再不行,我替你還。不就是頓飯麽?多大點事兒,值得幾個錢?靠紮住嘴巴就能還上的,那都不叫債!”

何敬真望了望老頭,又掂量掂量自己面前的幾碟子菜:一碟子葉菜,一碟子肉菜,一碟子豆腐,量都很精當,小家子量入為出的儉省和大家族寬胃養氣的習性都周全到了,不至于吃敗家,也就默默舉箸扒飯。

好樣的,不矯情。老頭想。

用過飯,師兄們各自回居處溫功課。老頭留下何敬真,待人都撤沒了,才說:“出去走走。”。兩人在後院樹林裏繞圈圈,繞了一會兒,老頭開腔了,換了個調調,一口掉着土渣子苗民土話,偏偏還淨用來表達些高深意思。他說:“小子,為人處世最要緊是‘合時’,時至則行,什麽時候做什麽事都有大數。古人十歲外出就學,稱作‘就外傅’,那是到時候離家見世面了……”一回頭,又張見小子那副“狗看星星”的神色,樂了:“用苗話也聽不懂?我說的是既來之則安之,換成大白話就是——既然來了就啥也別想,先學着,學懂了再想其他。”

何敬真其實不是不懂,只是讓老頭吓了一大跳。誰能想到老頭這麽樣式一個人,居然還能把苗民土話說得這般順溜。太本事了!

“我不能花他們給的錢,花了,要是沒本事攢回來,昆侖就是他們的了。”八歲挂零九歲不到的孩子最會說大實話,牽來扯去還是繞着錢打轉,“我可以自己掙錢。”何敬真換回苗話就松快多了,一應一答都能踩在板眼上。

“哦,從哪掙?怎麽掙?”老頭笑眯眯。

“你雇我吧!我做事能頂三個人,不偷懶!我會打掃、燒飯、烹茶,還會洗衣服……”何敬真掰着手指頭細數各項能兌成錢糧的小本事。

老頭笑眯眯的胖臉慢慢浮上一抹肅色,他定定看着面前這張瘦得光剩兩只眼的小臉,心裏老大不好受。是什麽叫這麽小個孩子一再錯過“時宜”,早早擔憂“欠”與“償”能否相抵?

“……好,我雇你。你每月要價幾何?”

“不要價,給我飯吃,給我地方住就好。”

老頭背過身去,快走幾步,走得遠了,心緒都撥亂反正了,才吐一個“好”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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