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結“梁子”

何敬真拜入師門第三天就起了個大早,先灑掃,把講壇上的桌椅板凳都抹一遍。等他捅開廚房竈火,燒好師父的洗臉水,喂完挂在廊檐下的一只虎皮鹦鹉,準備穿過院子去荷塘邊掃掃落葉,天邊才依稀染一層黛色,剛有要亮的意思。進了院子,先看見一院子傻站着的人。都是仆從。來路各不相同:能靜居兩個,管着老頭起居;少蒼閣一個,負責打點周行逢身邊雜務;餘下的都歸薛鳳九,吃喝兩個,拉撒兩個,醒來睡下兩個,出入兩個,跟來的是三十二個,就這還裁掉了三分之二呢。

這些人鬧不清楚這個和他們搶活幹的小子是個什麽來路。看情狀麽,是蕭一山的關門弟子,舉動又不似——徒弟不都是吃飽了看兩頁大書小書,寫幾篇不痛不癢文章,聽老頭講幾句不鹹不淡鳥話的麽?誰見過起個大早灑掃燒火漿洗的?灑掃燒火漿洗的徒弟不能出在蕭一山門下,該出在某個連掌櫃帶夥計只有倆人的野雞店裏,也叫徒弟,但叫“學徒”可能更合适。蕭一山門下只能出經天緯地之才,要麽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要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反正是做大事的料!

殺雞用牛刀不是好事。一院子的仆從都被這把“牛刀”攪和得渾身微微冒汗。

“公子……這些個小事雜事交給底下人做就行了……您……咳,您到能靜居看看蕭老起了沒……”一個年歲最長的鬥膽站出來,提點“牛刀”把握好“度”:游戲可,玩耍可,耍一次可,只不能大材小用。大材小用是造孽,造孽還連帶一院子人跟着不安生!

“是師父說要雇我的!”何敬真拖着一把高他一倍不止的大掃帚,抿緊嘴唇,把每個漢字嚼透擺妥才吐出來。護飯碗護出一股牛犢子的犟氣。

“是我說的沒錯。”老頭上了年紀,睡眠淺,外頭動靜他一點沒落下。“從今天開始,三個徒弟輪流打掃講壇,燒水烹茶。不白幹,按月給開工錢!還有,不許叫替,誰叫替誰跑路!”別看老頭平日裏與人為善,一張胖臉始終笑眯眯,板起臉來也很夠瞧,絕對的說一不二令行禁止。

仆從們齊聲應“是”,魚貫而出,各回各家各尋各主,話也都原封不動帶回去,沒人敢添油加醋。

周師兄接到話也沒說什麽,只在眼神上有個起落——入師門才三天,老頭就又當師父又當爹,起個表率,要師兄們跟着憐幼惜弱,不簡單。

薛師兄那兒可就通天徹地了,不過發狠撒潑耍橫都只敢放在私底下,耗子扛槍窩裏橫。他怕老頭讓他“跑路”。他舍不得,舍不得老頭這種不費什麽勁就能把書讀進腦子裏的教法。春風化雨,不動聲色,這是“師”與“匠”的分野。跟着教書匠,一天就要累死了,一篇書原樣讀進去,原樣拉出來,三五年工夫人就不是人,是書蠹,人腦子也不是人腦子,成了狗腦子!有所得必有所失,兩害相權取其輕,捏着鼻子認了就是。認歸認,始作俑者可別想讓他給張好臉瞧!哼……

那天課上,薛鳳九對着何敬真又是翻白眼又是噴鼻孔,周師兄一向管用的眼神這回也不好使了。

梁子結得山高水長,難不成還不許人瀉瀉火氣?!

鬧得不像了,老頭就點名:“小子,‘士大夫之無恥,是謂國恥’,這句話何解?”他以字呼周行逢為“墨陽”,剩下這倆都是小子,一個大小子、一個小小子。小子意味着還未長成,竹萌青青,尚缺定性,長歪了還有扳正的機會。呼了字的,那就是定了性,是正是歪都只能小修小補,“扳回”是種妄想。

被點了名的小子一張臉定在了“尋釁滋事”那格,沒來得及收拾,抓了現行,慌張得書也掉了,硯也砸了,抓耳撓腮,支吾不上來。

“回去将顧亭林的《廉恥》抄三十遍,明早交來。”

“……”這下梁子算是結牢了。

下了學,老頭又把何敬真單獨留下開小竈。必學的大書小卷之外,還念些童謠民諺。什麽:胖老頭,撐紅傘,到雲邊,抛麥芒,麥芒小,帶鈎針,鈎針細,掉下川,川邊路,有棵樹,樹上蟬,叫得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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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做天難做四月天,蠶要溫和麥要寒,行路望晴農望雨,采茶娘子望陰天。

登不上大雅之堂,但勝在活潑生動,逗樂解悶長知識,哪邊都不耽擱。

書山有路學海無邊,再長再遠都不該是件純粹的苦差使。苦有,樂亦有,且能苦中作樂,方才長久。

老頭放羊式的教着,徒兒們苦中尋樂地學着。引進了門,見識過大象無形大音希聲大道至簡,再不肯回到“教書匠”門下。

也因此,師威勝過天威。師父說要雇徒兒們灑掃伺候,那就是驷馬難追的事,第二天就順着排下來了。周行逢也起了個大早,先去講壇灑掃。到了地方才發現有人搶了他的先。

周師兄不說:今天該我當值。也不說:師父說了不叫替,誰叫替誰走路。

他說:“怎麽不多睡會兒。”。這就叫會說話。

“他們都說是我拖累了你們。”“拖累”是何敬真新學的詞,現學現賣,用着也還順口。

周師兄不說:別聽底下人嚼舌根!那些話怎麽能當真呢?!

也不說:你和我誰跟誰啊?師出同門抵得半個手足呢!這麽見外做什麽?

他說:“日子還長着呢,說得上誰拖累誰呢。”這就叫說人話。

會說話,說人話,這就容易得人心。

“師兄人真好!”當流言蜚語把個孩子攪擾得心神不安時,“被拖累”的那個輕描淡寫、大而化之,這就算“好”。

何敬真拖着那枝瘦長掃帚,仰頭朝他笑,童言無忌,帶點專斷和一意孤行。八/九歲的孩子,認定了誰是好人,誰就是鐵板釘釘的好人。對認定了的“好人”都是死心塌地的好,一股腦一根筋的好。還能怎麽好呢?別的力所難及,也就是把“師兄”那份灑掃伺候偷偷攬下,還不叫師父知道。

白駒過隙,長河夢遠,日後周師兄成了少年天子,沙場征戰,殺人如麻,平天下澤四海利萬世,到了暮年,快要“蓋棺”了,說他毒的有,說他狠的有,說他功評他過,唯有這一個人拿個“好”字給他定案。每每憶及,他那顆比海深比鐵硬比紙薄的心就會淺一些、軟一點、厚幾分。那是他的溫暖。

彼時正少年,心放得遠,眼光放得長,當前目下不屑收進眼底。他看穿了這便宜師弟的小把戲小盤算,卻并不點破,不說:怎麽好意思讓你把該我做的活兒攬去呢?。也不說:我有底下人替我做,好意心領了。他說:“我有一套顏士晴的《求索集》拓本,下了學到少蒼閣一趟,我給你講講運筆。”

周師兄世相人心見得多了,曉得這類小盤算小把戲是卑者弱者的和盤托出,搜刮殆盡方才尋出這一點微薄的供奉,并不圖什麽,只是單純的感激,再推拒就傷人了。

單從這點上看,周師兄确實把薛鳳九跺在了腳下,也把亂世中的各路枭雄甩除了天邊。他從蕭一山那裏學到的不是死學問,而是活心術。心正則氣正,氣正則人正,人不歪斜,做的事才能不出圈,走的路才會大道通天。

相較之下,薛鳳九的應對不能說遜色,只能說是“本色”。

輪着他灑掃伺候那天,抄了三十遍《廉恥》、三更天才歇下的“二世祖”死活醒不轉。最後是讓服侍起居的小僮給活活吓醒的——湊近耳畔,森森低語:師父來了!

二世祖“蹭”的一下蹿起,“詐屍”似的,兵荒馬亂地著衣穿鞋,胡亂薅幾把頭毛,就這麽“啷當”着直奔講壇而去。驷馬狼煙地溜到地方,人家早替他弄幹淨了。他也不客氣,溜溜達達四面巡着,還挑刺:“喂!我說這兒怎麽還落着灰?”他戳出一根手指頭,點點窗臺,又轉到門口廊柱下,“這兒也有!我說,幹活能用點兒心麽?”江南人念京白怎麽念怎麽不對付,就跟京東紫皮蒜和紅燒獅子頭怎麽放怎麽不對盤一樣。薛師兄自以為糊弄“蠻子”富富有餘,而且還顯身份——蕭一山門下,就該一口京白!

他架子端着,姿态也端着,沒一會兒就累死,索性垮下來賴在座位上:“哎!以後灑掃伺候的活兒你替我包了,每月我付你一兩銀子怎麽樣?”他趴踏實了,換一口蘇白,軟綿綿沖着抄一人多高大掃帚、一下一下掃着庭院的何敬真低聲喊話。“記得別讓師父知道!”想了想,覺着利誘不大夠分量,還得威逼:“讓師父知道了看我怎麽收拾你!!”

其實“二世祖”也不知道師父知道以後,到底該怎麽收拾這小子。他對所有惡事一律缺乏想象,迄今為止見過最惡的事就是這樁——要個打從“落草”(出娘胎)起就幾十號人圍着繞着捧着呵護着,十指不沾泥,連年居廣廈的少爺秧子去拿掃帚、拿拂塵、甚至還要拍蒼蠅!!他一想到這個就覺着揪心,一揪心就恨死了始作俑者。可即便恨死了,那“恨”也沒有具體去向,撐死也就使個小性子,給幾個孬臉色。就是被護得太好了,寵得太過了,其實心不壞,人也還好,說話也算話,說給一兩銀子立馬就讓人把一兩銀子送到何敬真手上。怕人反悔似的。

老頭不知道何敬真攬下倆師兄的活計了麽?當然知道。不知道他收了倆師兄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報酬”麽?當然也知道。不知道言出行不果的後果麽?都知道。一來這事有餘地,二來倆師兄對師父的脾性還是把得準的,知道“底”在哪,別傻不拉幾的一竿子捅到底就行。

老頭求的不過是“心安”。要讓小小子心安,必得順着他毛捋,捋順了,氣平了,心才定。定心才能把書讀進腦子裏,不白費光陰。

何敬真過上了“吃自己喝自己花自己”的小日子,每天早睡早起,課業不重,緩緩而行,漢字漢話都突飛猛進。吃得香睡得好,養得不錯,一天一個模樣,一年以後變化就大了:原本的底子在那兒,添了點描畫不出的韻味,秀在根骨,氣韻天成,其味大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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