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師兄那顆“春/色滿園”的心…
師弟“覓食”困難的那段時日,周師兄又恢複了隔天排班送飯的舊規。還是老樣子,送飯上來靜靜站一會兒就走。飯菜擱在食盒裏,外頭裹了四層稻草和棉花制成的棉捂子,兩三個時辰後都還暖手。這處深淵離春水草堂不近,要翻山越嶺,還要涉水過河,這樣山長水遠都不假手他人,這份用心、這份仔細,好比千裏送鵝毛,情義不輕,得領情。
何敬真練完一段,剛好兩個時辰,精疲力竭,汗出如漿,整個人跟水裏撈出來似的。自淵口爬上來,一頭栽在平地上,趴小半個時辰才能緩過來。緩過來後才知道餓,慢慢撐起身子,看到正對面一棵樹下挂着一個食盒,擦把汗上前取下,一層一層揭棉捂子,揭開來飯菜還暖着,吃到嘴裏無比香甜。十三四歲的半大小子都長着一張永遠喂不飽的嘴,讀書習武兼顧,消耗奇大,用功時不覺,空下來就只想着吃,吃着吃着又拔了一輪個兒,可就是不貼膘。他總想吃出些膘來“墜”住自己,這樣往深淵邊上站的時候沒那麽容易叫風卷下去。可惜天不從人願,那層小膘七歲那年一去不複返,打那往後“膀大腰圓”只能是妄想。他自己挑剔,在旁人看來他這副身條已長到了極致——線條利落,增一分減一分都過猶不及。一股爆發力靜靜潛伏在四肢,随時“豹變”。常年出沒戶外,風吹日曬,陽光還是留情了的,剛在皮膚上灼出一層淺麥色就戛然而止,高鼻秀目,笑渦有情,整個人就是一縷光,沒到奪目的程度,但也绮麗,是別一路的風情。
周師兄遠觀這身風情,眼神裏擦出一簇細小火花,不待它生根發芽就辣手滅去,發乎情止乎禮,很有師兄的節制與自持。
為着配合徒兒習武,老頭把師兄弟的課業分開傳授,白日給師兄們講,夜晚給何敬真單獨講。師弟“晝伏夜出”了,碰上一趟不容易,小七十天沒見了,薛師兄頭腦發熱,想着上深淵邊上探探久不露面的師弟,順便驗驗風筝送飯的成效。坐着滑竿、頂着烈日巨風上到崖頂,停在淵口十丈開外,打眼一瞧,正看見何敬真解了綁在腰上的繩索,孤零零一條人“綴”在淵口邊上,風要能再大點兒,他馬上就敢羽化升仙給你看!
薛師兄一顆心別在了嗓子眼上,還不敢喊,怕猛一嗓子嚎出去,沒把人給嚎回來反倒給嚎下去了!他這兒正團團轉呢,何敬真引弓了—— 一臂扯滿,整個人标槍一樣“紮”在淵口上,巨風呼嘯而過,把他衣和發扯成一面黑旗。你看他眼神,那是沉到骨子裏的靜,天塌下來當被蓋的氣定神閑,但人是繃緊了的,就要離弦而去似的,那側影好漂亮!
薛師兄塞了滿腦子的詩情畫意大情小調,硬是扒拉不出一句來形容這漂亮到底漂亮在哪。憋了半天出來倆字:絕了!
那一箭放出去,放倒的不止是天上的鹞子,還有薛師兄的心。打那以後,薛師兄對何師弟殷勤多了。送的飯食不再是往常的“大路貨”,偷偷塞錢在大廚房裏弄了個小廚房,開起了小竈,每天絞盡腦汁安排菜色,色香味俱全是基本要求,關鍵是得露出“師兄錢多,師兄厚道,師兄靠譜,跟着師兄有肉吃”這麽個意思來。光看菜色估計看不出來,那就得在食盒裏夾帶小抄,列一列菜名和用料。比如“春/色滿園”這道菜,用的是兩塊大鮑魚,拿雞湯慢火煨兩個時辰,出鍋後快刀片薄,拿雞汁、金針、牛柳翻炒,大火過一趟油,收幹了汁水後盛盤出鍋。那小抄裏頭就得這麽寫:今日菜色——春/色滿園,用大鮑魚兩塊、金針若幹、牛柳細肉若幹,值銀十兩……
只可惜何師弟處在了“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年歲,見了吃的沒有別的想頭,能下嘴就行,食盒裏頭的菜吃個淨盤大碗,小抄永遠顧不上瞧,白費了薛師兄那份“春/色滿園”的心。
吃上弄不出什麽名堂來,薛師兄又把心思動到了別的上頭。
老頭偶爾“聊發少年狂”,碰上好天候要糾集一衆徒弟外出踏青尋春、或是登高訪秋,往常到了這個時候,薛師兄是能躲多遠躲多遠,躲不過去就裝死的,現在不了,積極撺掇老頭多出去走幾趟。老頭沒多想,就是覺着師父徒弟老湊不齊也不是個事兒,多聚聚還能聯絡聯絡情感,別鬧生分。
定下日期,薛師兄屁颠屁颠的張羅去了。鞍前馬後,任勞任怨,絕無二話。連身邊伺候的小僮都側目了,嘴上不敢說,單拿個“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的眼光瞄他,他也渾不覺,該幹啥幹啥,幹啥都輕飄飄的,走路還哼小調。
到了出游那天,從不早起的薛師兄成了只早起的“鳥兒”,五更天就挨個兒敲門叫起。及至出門,預先備下的東西塞了幾大車,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把家都搬來了呢!
一群人浩浩蕩蕩開往十裏外的雞公山,選一處好景駐下,安營紮寨後四散活動。老頭到處走走看看,興致上來揮毫潑墨寫幾首七絕。周師兄靜坐品茗。薛師兄連箭靶子都搬來了,起哄要師弟露兩手瞧瞧,師弟向來拿這猴一樣的師兄沒辦法,不得已掌弓射箭,薛師兄在一旁不住的拍巴掌,直着嗓子喊“好”,喊了一會兒又過來遞個手巾子,搭把手替師弟擦擦汗,或是遞杯不熱不涼的茶,一張臉始終熱着,只揀何敬真一人貼。老頭瞧不出,周師兄瞧出來了也只砸個眼神過去。薛師兄讓眼神砸得一懵,心有點發虛:有那麽明顯麽?……不至于的吧……,膽氣畢竟沒那麽壯實了,灰溜溜蹵到一邊,拿喝茶做幌子,一眼一眼往何師弟漂亮的側影上溜。
可惜尋春訪秋一年也沒幾趟,多數時候師父徒弟各自行事,晝伏夜出的依舊晝伏夜出,薛師兄只能幹瞪眼,正當他抓耳撓腮鑽天拱地的想着該如何朝師弟“伸手”的時候,出了件大事,所有人措不及防,步調亂了就顧不上那顆剛發芽的賊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