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老/流/氓
顯仁八年乙醜,高祖周榮崩。
沈舟不眠不休跑了四個晝夜,跑死了三匹馬,到春水草堂來接周行逢。撐着三分之一天下的那根頂梁柱塌了,必得有個繼替者頂上去。周行逢是周榮結的唯一一顆果,繼大統順理成章。匆匆跪拜謝師恩後,便是千裏奔突,往後是水是火,是風是雨,是血是淚,喪父之痛家國重擔,數不清的苦處都只能自己咽了。
朝堂異變,薛家也着急忙慌地把薛鳳九往回召。二世祖散淡慣了,加上發了芽的賊心思拱得他日夜不安,不情願走,賴了幾日,薛家也派了人上門來押回家去。兩人一走,春水草堂頓時荒涼了不少,老頭感傷之下,給三個徒兒各寫了一幅字,盼他們好自為之。
給周行逢的是“心正修仁”。
給薛鳳九的是“順其自然”。
給何敬真的是“行簡守真”。
寥寥四字,微言大義,語重心長。
周行逢心術是正,可“最是無情帝王家”,仁心真情的稀缺最終會導向待人“不仁”,所謂“交之以厚,待之以薄”,好比釣魚,魚兒上鈎之前狠下本錢,猛砸餌料,上了鈎以後反正是砧板上的肉了,怎麽折騰就不管了。情感上的事,人人都不是傻子,你明面裏那一套和暗地裏那一套終有一天會有個交叉,彼此一對賬就不堪了。所以,望他修出些仁心來,為這亂世做個了結。畢竟枭雄常有,明主難尋,天下若能得個心正德厚的明主,今後一二百年的承平安定是可以指望的,百姓也能少受些苦。
二世祖是個天生好命的。薛氏一族的現任掌舵人是個少有的人精,自周榮龍潛之時就一直襄随左右,敗亂退守亦能不離不棄,別的世家大族還在左搖右擺上蹿下跳的時候,他們就已經把自己牢牢綁在周家這條船上。站對了邊的總是比較讨便宜,只要薛家別玩出圈去,封個閑散爵位是跑不掉的。周家穩坐這江山一天,都少不了他們一口湯喝。所以順其自然最要緊,你生性不就好招貓遞狗四處閑晃麽,順着本性就對了,沒本事就是最大的本事。
何敬真的字是老頭取的,就叫“行簡”。他性子裏頭那股“真”與生俱來、世所罕有,可惜今人不好這口,太過真性情反而容易受傷。只盼這關門弟子能看淡些,行動簡略些,遇到錯處別淨把根由往自己身上攬,閑言碎語少經心,好好守住那份“真”。為人一世頗不容易,守一世“真心”更是難上加難,能好好活着比什麽都強!
兩幅字着人給倆師兄送去了,剩下這幅囑咐何敬真挂在居室當中——都自個兒慢慢品咂去吧!
庚子月過去,辛醜月到來,微風細雨加上寒冷,老頭心思重了,有時授課,講着講着就停下嘆氣。徒兒見師父心緒低沉,就學着做了幾手菜,陪師父喝兩杯。最拿得出手的是油炸花生米和糟腌小魚,吃得老頭頻頻點頭,二兩酒下去,老頭話多起來:“你周師兄不易啊!三分天下居其一,他老子給他留下的江山是根雞肋——外有二強環伺,內有一班不省油的臣子,各個算盤打得噼啪響,貪墨也就罷了,還兼着強并土地,離心離德,都想扯旗出去另立山頭,這可怎麽得了哇!可托付的人不多,也就只有沈舟、梁衍邦這幾個,還都是武将,人手太少又是初出茅廬,鬥得過那些吃人不吐骨頭的角色麽?想想都替他愁得慌……”
“替他愁得慌”的周師兄登了大寶之後并沒有什麽大作為,整日和薛鳳九“泥”在一處,鬥雞走狗玩個不亦樂乎,權柄旁落在了宰相趙梓言手上。趙相默默吃他的肉,也順帶給別人留點湯。原本只是觀望,只是細惡不絕地“細水長流”着的封疆大吏們這下膽肥了,加快出手,撈錢占地,逼得百姓沒了活路,索性反上山去做了山匪,兵奪匪搶,光景一天亂似一天。消息傳來,老頭更愁了。愁得連徒弟十五“志學禮”都差點忘了。過了大半天才猛然間想起,匆匆忙忙尋回在淵口練心法的徒弟,備齊了禮數,替他把散下的發紮成一束,這就“及屏”了。及了屏的徒弟不再是“小子”了,得以字呼之為“行簡”。
老頭的愁緒持續了整一年,一年後的某天,他收到了一封火漆封筒的“筒書”(意味着密級最高,洩密者當誅九族),是周師兄親筆,向他打問一個叫呂維正的人是否堪用。老頭一見“呂維正”這仨字登時兩眼放光,仰天大笑一番連連呼“妙”,手舞足蹈地回了一封書,上邊只有三個字:堪大用!!
信使走後他還停不下來,繞着講壇一圈圈打轉:“妙!這招釜底抽薪用得巧!行簡,你周師兄青出于藍啦!!”
行簡當時心事重重,沒顧得上周師兄是藍是綠。他想:神山明天該來人了,若是不來,我就徑直上神山,好歹要見昆侖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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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裝都備好了,結果第二天天沒亮白袍們就呼嘯而至,仍留下一丸效力為一年的丸藥,而後浪潮一般退去。松了心的何行簡在想:還有一年,一年後我該能拉動最沉的那張弓了,錢也攢下一些,可以成行了……
他盤算他的,老頭說老頭的。回過神來仔細一聽,他說的是一個叫呂維正的人。正式身份是周師兄挖來的一坨牆角,又或者是別人當垃圾扔了,周師兄撿回來當寶貝囤着,預備不日“堪大用”的好材料。其實,在被周師兄當牆角挖走之前,呂維正已經被老東家當垃圾一樣堆在了牆角,因而挖過來的這坨東西很模糊,說不清是充了牆角的垃圾,還是充了垃圾的牆角。不論如何,這人滿腦子的好學問和一肚子的壞下水并行不悖、毫無矛盾地共存于一副軀殼內,這點确鑿無疑。
別看老頭蝸居在春水草堂內,對亂世的動靜可是有大把握的,說起當中的人物來有頭有尾、活靈活現,如在目前。
呂維正,字中天,山西呂城人氏,癸亥年生人,林下之豬,五行屬水,今年三十有九。闖蕩亂世二十餘年,當中充滿各種巧合、模糊、欲說還休。應當說,亂世不是他非要闖蕩的,是稀裏糊塗“叭叽”一腳踩進去的——十八歲那年到市集上買豬苗子,被後來成了忠皇帝的劉建忠連人帶豬一同擄了去,豬殺殺吃了,人留下,問了三句話:“會寫字不?”。點頭。“會算數不?”。點頭。“會認路不?”點頭。這就收編了。誰會想到劉建忠能從一個叫官軍追得滿山頭蹿的山匪頭子,打成三分天下居其一的當世枭雄?開了國封了相,呂維正就從幕後站到了臺前,從草臺班子的狗頭軍師搖身一變成為總領一國政務的相爺。這當中的彎彎道道太多,三天三夜也說不完。按說拜了相位的呂維正小日子該過得挺滋潤了吧?不,他過得糟心極了。糟就糟在了他那張嘴上。那張鳥嘴無可救藥地“賤”。之前打江山呢,什麽鳥氣都能憋回肚子裏去,現在人家都做了皇帝了,他還這麽不給面子,一語不合就大呼小叫,吐沫星子成串往臉上招呼,劉建忠心裏慢慢就不是滋味了。哦,你能耐!你行!你怎麽不操刀子砍人去?!光躲在後頭動動嘴皮子就完啦?!
就這麽的,呂相日忙夜忙也沒挽回皇帝那顆漸行漸遠的心。有心人瞅準時機你一句我一句雞一嘴鴨一嘴地毀他,有的甚至連他長相的茬都找。說什麽呂中天尖嘴猴腮,顴骨高過天,一看就不像好鳥!說什麽呂中天貪杯不算,還好色,前邊過來個長相稍過得去的,不論男女,他一雙豆子眼黏在人家身上就下不來了!
話裏頭注了水分沒錯,壞就壞在大部分是事實。呂相那副尊容麽,說得好聽些是其貌不揚,說得難聽點兒是不敢恭維。尖嘴猴腮,顴骨蓋天,身材“謙遜”,附帶着永遠剃不幹淨的連鬓胡子,整個人看上去就是個混得不大好的老流氓!還有點兒小好色,碰上可心的忍不住嘴上揩點兒小油水。一對豆豆眼成日裏骨碌來骨碌去,老憋着啥壞主意的模樣,口德奇差,人緣更差,臨了臨了,連為他說句公道話的人都沒有。可真是奇了怪了,越是這樣式的人物越是死心眼,認定了一個主子磕死也不回頭。這麽一來就愈加凄慘。他定忠初年拜的相,定忠四年就給架空了。忠皇帝設了個右相,把自己的小舅子扶了上去。失意的呂左相散了朝回到家就倚瘋撒邪,一身散不完的德行。
周行逢就是在這個當口上和他搭上線的,信使初登門時還叫他拿掃帚條子給打了出來。去一回不成就去兩回,兩回不成就去三回,可這老流氓跟塊立了貞節牌坊的鐵板似的,死活不肯就範!
定忠六年,也就是周師兄剛登大寶的那年,忠皇帝做了件出圈的事,讓呂左相本就哇涼哇涼的心徹底死透了。那年六月,忠皇帝領兵十萬攻入蜀地,打到哪殺到哪,不是一般的殺法,是屠城!大軍過處一片焦土滿目瘡痍、遍地死人。呂左相随軍征戰,走一路勸一路,勸得皇帝煩了,拿他家人開刀——把他老婆逮來,兩個兒子也逮來,老婆當街剝皮,大兒子被群馬亂踏成一片肉泥,小兒子尚在襁褓,被皇帝親自拿劍“以刃迎之”,一刀兩段。家破人亡的呂左相瘋過一場,差點就廢了。周行逢差人找了三天,才在蜀王宮城牆根下一處死人堆裏把他扒拉出來。求醫問藥,醫好了,問他可有歸處,若有可送他一程。這麽一問,老流氓登時涕淚長流,嚎哭了整整一天一宿,一雙豆豆眼腫得睜不開,兩天不吃不喝後,讓人備了紙筆,寫了一封長信給周行逢。後來天下大定了,這封長信被收入太學必習課業當中,得以重見天日。全文一萬三千餘字,縱橫捭阖,文采斐然,吃透了時局看透了人心,利與弊條分縷析,直切痛處,毫不留情。見過這封信的人無不為周行逢捏一把涼汗——若是老流氓還在劉建忠手底下趴着,天下姓哪家還猶未可知呢!
由是觀之,大多數時候,世易時移,靠的往往是這些極為關緊的少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