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師弟花一般的“出落”了

那都是後話了,還得回到呂維正歸入周行逢麾下這一節來。當時周師兄正在布一個大局,大局當中缺一個定海神針式的人物,沒這人,這局就是死的,有這人,這局才能活,一步活才能步步活。呂維正這個人是到手了,但他拿不定主意這人究竟堪不堪這樣大用,會不會中途掉鏈子出纰漏,于是一封火漆筒遞過去直接向師父求解。可以說,正是蕭一山“堪大用”這仨字,定了呂維正後半生的走向,也定了他周朝開國第一相的位勢,沒善始,但好在得了個善終。千古功過,史筆如刀,不隐功不瞞過,功過相抵,呂維正好歹沒落在貳臣錄裏,半夜做夢都該偷笑了。

貳臣錄這東西厲害,打個不太恰當的比方,好比寡婦二嫁,沒從一而終,鄰裏間尚且還要咬一回耳朵呢。臣子更慘些,跟了一位皇帝,若沒從頭跟到尾,半途就“再谯”了,那就是貳臣,貳臣、二心,罵名世世代代背不完!

呂維正也厲害,厲害就厲害在他功勞大,大得沒法往貳臣錄裏塞。一切功勞的肇始,就是周師兄這個“局。

周師兄這個局很險,完全是玉石俱焚的擺法,棋行險招是不得已而為之。在外二強環伺,在內是一批随時準備另立山頭的臣子,好比一顆毒瘤,非得從骨頭上料理幹淨才能正本清源。還非得以毒攻毒,攻得這顆毒瘤起了膿點子了才能一刀劃上去。周師兄登基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下毒”,那些不幹好事的豪強們欺他年輕不經事,變着法子的折騰,但還只是小折騰,目的是攪混水,讓張網撈魚的看不清哪塊有魚、哪塊沒魚。那些二心、反心、賊心都得下毒猛攻才能浮出水面,浮出水面才能一網打盡,一網打盡才能攝住餘下那些搖擺不定的各路心思。

盤根錯節的世家大族不好對付,頭一個不好對付的就是宰相趙梓言。五十多歲的一頭老狐貍,朝堂上站了三十來年,從一個虛職的翰林院編修做到了宰相,心機不可謂不深,手段不可謂不高,做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心裏能沒有點兒別的嘀咕?周榮在時或許還不曾顯露,周榮去後就留一根獨苗,要如何還不是一個念頭的事。關鍵是得讓他這念頭茁壯起來,手底下的人馬動作起來,越密集越好,殺到大殿上來逼宮更好!

因此,周師兄做的第二件事是效法劉建忠,設了個右相,把呂維正扶上去。這麽一來,朝臣們不依了,哭爹喊娘地要皇帝收回成命。吏部侍郎楊慶之以頭搶地道:“此人本是劉建忠左相,底細不明,不可委以如此重任,萬望陛下三思!!”禮部的、兵部的、刑部的随後跟上,工部的、戶部的插上一腳,整個朝堂跟滾沸的湯鍋一樣。皇帝入定一般,只管閉目養神,哪怕你當堂上吊呢!

皇帝鐵了心不肯收回成命,生米就成了熟飯,呂維正接到旨意的第二天便走馬上任了。上任第一天嘴上就沒把好門,他當着皇帝的面、當着文武百官的面說了一通話,話很俚俗,很有剛從泥土裏邊刨出來的“下裏巴”味兒,與他斐然的文采根本不一事。具體內容文武們可能記不完全了,但末尾一句話,他們一定到死記憶猶新。他說:“諸位已經占了茅坑的,還請好好拉屎。”

滿朝嘩然。

這個呂維正生來就是為了惡心人的!拜相第三天就舌戰文武,同他們摳字眼,在各種出入往來上埋伏堵截,一張刀子嘴,刀刀往要害上戳,問得文武們張口結舌不算,還專挑人痛腳踩!這賊是從草臺班子混出頭的,人手不足時禮、吏、工、兵、邢、戶的活兒他一人就包圓了,賬目往來出入不在話下,就算派他去掌刑名他也門兒清。皇帝跟前來了一位明白人,蒙事兒就不那麽容易了,蒙事兒蒙來的好處也得再吐出來。得手容易脫手難,到手的肉誰碰誰死!

這點周行逢料着了,拜相以後也不另指府邸讓他住,就宿在宮中,皇帝有的防護他也一同享了。別說同享一批禦林軍,就是和皇上“同起卧”臣子們也絕不往旁的想。開玩笑!就呂左相那副尊容,皇帝受得了臣子們也受不了哇!他們恨的是這賊紮個口袋讓他們一個個往裏跳,袋子口越收越緊,慢慢扼住他們喉嚨讓他們吞不下吐不出。這麽些年來,各懷異夢的臣子們頭一次覺得有暫且停下勾心鬥角、齊心協力“清君側”的必要。

隆佑初年乙酉,皇帝下了一道旨意,一串串冠冕堂皇的話後頭隐約指向這麽個意思:朕要出去走走看看治下的這片大好河山,着兩位宰相監國,逢有大事定奪不下的,可差人以火漆封筒快馬送來,朕自有分教。

傻子才會認為皇帝這是游山玩水去了。瞧瞧他羅列出來要途經的那些州縣,都是幺蛾子出得最多最全的地方。心裏頭有鬼的大官小吏們日夜煎熬,恨不得皇帝出不了門,出了門還沒走到自己地盤上就叫亂世道吓回去了,要麽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趁皇帝位子沒坐穩,聯合起來收了他一條小命!王侯将相寧有種乎,反正他老子周榮的江山也是從別人手上搶過來的!

離心離德的臣子們私底下串聯了一番,原本打算清君側的那派和原本打算收了皇帝一條小命的這派折衷了一下,決定把呂維正清出去也就罷了,沈舟梁衍邦這幾個顧命大臣先留着,良将猛将在亂世裏可保他們偏安一隅。

別管臣子們怎麽嘀咕,皇帝興致挺高,臨行前一晚還拖着呂維正下了幾盤棋。

老流氓一邊撮着牙花子,一邊感嘆:“陛下這是要拿臣當餌,去釣深潭子裏頭那只千年老鼈精啊!”

皇帝不響,狠狠将了老流氓一軍才慢條斯理開了尊口:“怎麽能說是餌呢,卿是定海神針!有卿在,各路妖魔才能得空施展。朕出去走走,敲山震虎,把虎都往卿這兒趕,卿才好關門打虎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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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流氓咝咝吸涼氣:“這麽些老虎臣可招架不住!”

皇帝從棋盤上分出個眼神抛給他:“你行。你不屬豬的麽?豬吃老虎最在行!”

老流氓一時語塞,一個不察,又讓皇帝吃去四五個子兒,捶胸頓足要悔棋。

皇帝說的沒錯,這就是破鍋配爛蓋、王八配綠豆的事。豪強們是虎,就得呂維正這口豬來收拾;豪強們是無賴,就得上呂維正這老流氓去“将軍”!

老流氓留守帝都當定海神針,皇帝優哉游哉地出門敲山震虎去了。之所以說他優哉游哉,是因為他壓根不照着事先張羅好的線路走,神出鬼沒,指不定哪天就突然出現在某個州縣的某條羊腸小道上,把另一個州縣大大小小夾道相迎的官們晾在那兒,風吹日曬,忍饑挨餓,憋屎憋尿,等得沒指望了就自己散了。

走到了與西南交界的蔚州,皇帝說要回去拜望師父,那就調頭朝西北走,取道青州,繞過雍州,從駱川入西南。路不好走,多出來的行程少不得擠壓原有的安排,饒是日夜兼程,到春水草堂也費了三五天工夫。因事先并未差人報知,老頭見了大徒弟一時驚得說不出話來,好一會兒才打疊好情緒,讓大徒弟坐下說話。說的都是些朝堂上的事,有些還欠思量的布局,要請師父把把關,看看細節上還有沒有要改動的地方。

兩年不見,朝堂把個未經歷練的青年砥砺成了這副韬光養晦的模樣。老頭想。

談了一個時辰,到了飯點了,例行留飯。皇帝突然來一句:“師弟呢?還在淵口練心法?”

老頭狡黠一笑道:“沒,剛要出去,聽說你回來了,就留下弄飯。一會兒也嘗嘗你師弟的手藝!”

主客吃飯,大廚一般是不上席的,聞那股煙火味就聞飽了,還用得着吃?

皇帝一邊吃着油炸花生米和糟腌小魚,一邊心不在焉地聽老頭叨咕,眼神幾次抛向門口都抛空了,該來的人遲遲不來。

“師弟不吃麽?”這就多話了。往常也不見他這麽掌不住心哪。

“他說他在竈上吃過了,就不過來了,晚上再一道吃。”

哪等得到晚上呢。吃過飯就要走了的。

皇帝的心事開鍋冒泡,連老頭都瞧出些端倪來。

“行簡在後院,換身衣衫就過來。”

“哦,那我過去和他說兩句。”這就等不及了。

皇帝只身一人去往後院。推開院門,先看見一株桐木,年月長了,生得高大扶蘇,一頂樹冠遮住了半個院落,也遮住了半口井,擋住了井邊上站着的人。繞過來才看見井邊上站着的人打着赤膊,僅着一條黑色外褲,接了一桶水正往身上澆。“嘩啦”一聲,井水在他身上撞個碎珠濺玉,然後順着他的背緩緩沒入腰下。只是個濡濕的背影,皇帝就覺得心上過了一小隊螞蟻。手腳觸須一趟趟刮搔,癢,而且帶點疼。該怨這隊螞蟻麽?還是怨那個讓一桶水澆得基本等同于一/絲/不/挂的背影?

單看背影,比兩年前又高了一些。肩膊不夠寬厚,腰又細,手腳都纖長。欠在不夠壯實。憑他如何挑剔,只剔不出那層痛和癢。魔怔了,竟想伸出手去試試這面背脊是不是細滑膩人——那麽好看的一層陽光色覆在上邊,不就為了招惹某只手麽?

皇帝滑入魔怔當中,在桐木下從頭到尾站了一回崗。

何敬真洗去一身煙火氣,轉過來準備拿放在廊柱下的幹淨衣衫,扭頭就是場大驚吓——他們家周師兄定定站在桐木下,直勾勾盯着他看。

“師兄!”何敬真喊他,看他從魔怔中一點一點爬出來,一點一點變回道貌岸然的師兄。

小樓昨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

陽光雨露,催花更催人。

兩年相隔,天地一瞬,不想師弟在師兄眼中竟花一般的“出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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