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江照對于寧瀾這座城市的認識，還是太浮于表面了，只來源于每年寒暑假回來探親的時候會涉足的一些比較光鮮體面的地方。
當他跟着兩個女孩子七拐八拐走進一條又黑又窄的暗巷的時候，他心裏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這都什麽時代了，城市裏居然還有這樣的地方？
轉念一想，現在才九十年代，房地産的春天還沒到來，老城區大規模拆遷運動也還沒開始，有這樣的地方，應該也不奇怪的。
他知道他們現在是去歐陽婷婷的家，難道婷婷阿姨小時候居然住在這種地方？
在他的印象裏，婷婷阿姨一向是特別講究的，一個人住着高檔公寓，衣食住行都非常精致，這強烈的反差，感覺就……很魔幻。
不過也是，現在是暑假，如今的歐陽婷婷身上居然還穿着校服。
當過學生的都知道，校服這種東西，如果不是學校強制要求，一般是沒多少人願意穿在身上的。
放假期間還穿校服，排除實在是對學校愛得深沉的原因，那就只能是因為沒有別的衣服可以穿了。
可見她家如今的經濟條件，确實是不怎麽好的。
江黎黎其實也有點不理解：“我記得我們小時候，你爸媽的廠子效益還是挺好的啊，怎麽單位沒有分房嗎？”為什麽還會住在這種老房子裏呢？
現在幾乎沒有什麽商品房，大多數人住的都是單位分的房子，而只要有單位，大多數都是會分房的，還住在這種老房子的人基本上都是沒有什麽正經工作的。
江黎黎和歐陽婷婷在上幼兒園的時候就認識了。
歐陽婷婷的爸媽是餅幹廠的雙職工，她記得小時候他們廠子的餅幹可受歡迎了，一般沒有關系的話還不容易買到呢！
廠子效益好，獎金就高，當時他們家的經濟條件還算是挺好的。
可是後來越來越多的私營食品廠冒了出來，人家技術先進，産品的種類多，口味又好，國企裏各種人浮于事、尾大不掉的弊端就顯現了出來。
反正這幾年餅幹廠的效益是越來越不好了，現在一個月裏頭能開工的日子還不到半個月，別說獎金了，連工資都快要發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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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管怎麽說，當年也是有過輝煌的時候的，怎麽可能連雙職工都沒有分到房子呢？
聽她這麽問，歐陽婷婷嘆了口氣，這些事情她以前一直不怎麽愛說，平時江黎黎也沒那麽心細，想不到那麽多，可既然今天開口問了，她也沒打算瞞着。
“其實原本是有分的，而且我爸媽是雙職工，那時候廠子裏條件好，新建的樓房，按照規定，雙職工可以分一套一百平方米的，也可以要兩套六十平方的，不過自己也得掏點兒錢，一百平的要五千塊，六十平的一套三千，我爸媽原本是想要一套一百平的，我們一家再加上奶奶也夠住了。”
“那不是挺好嗎？後來怎麽又沒要呢？”
“不是沒要，要了的，只是那時候我大伯家沒房子，他家又生了個兒子，我奶奶就說，得有一套房子将來堂哥才好娶媳婦，讓我爸拿兩套六十平的，讓一套給我大伯，可是那時候他們只攢了四千塊錢，原本還打算問人借一千塊的，剛好湊有一套一百平的，要是改成兩套，就得要六千塊了，他們是怎麽也湊不夠這麽多錢的，只好先要了一套，剩下的那一套就等下一次分房的機會。”
那時候是十幾年前，一般人一個月工資只有幾十塊錢的年代，一千塊是相當大一筆錢了，不是那麽容易可以借得到的。
江黎黎沒聽明白：“那你大伯要房子，他自己不掏錢的嗎？”
“他們哪來的錢啊，大伯和大伯母都沒有正式工作，不然也不會指望着我爸媽單位分的房了。”歐陽婷婷說起來也有點來氣。
她也不知道她爸媽是怎麽想的，就這麽把原本應該屬于自己的新房子就這麽拱手讓給了大伯，現在大伯一家還好好地住在餅幹廠職工宿舍裏呢，他們一家卻只能住在這個連廁所都沒有的破房子裏。
其實她家還有第二次改變生活條件的機會的。
距離那次分房幾年之後，廠裏又有了一次分房的機會，他們家還有六十平方的份額可以用，但這次漲價了，六十平要四千塊。
四千塊也不是不行，咬咬牙還是能拿得出來的，可偏偏就是在這個時候，她小叔要結婚了，女方一口咬死要三千塊錢的彩禮，不然就不嫁。
歐陽婷婷她奶奶撒潑打滾，非要婷婷她爸幫忙出了這筆錢。
這下可好，房子的事又落空了。
再後來，就再也沒有了單位分房的機會，倒是後來小叔的單位分房，他們又當了一回冤大頭，把好不容易攢下來的一點家底又全都掏了出去。
最後她奶奶說，大哥和小弟都有了房子，所以家裏的這套老房子就留給老二，也就是歐陽婷婷她爸了，說得好像她家占了多大的便宜似的。
因為繼承了家裏的房子，所以就得負責給她養老。
這麽多年來，她奶奶一直都是跟着他們家生活的，不但吃住在他們家裏，而且家裏但凡有點好東西，都會被她拿了給另外兩個兒子家送去。
還不能有意見，說就是家裏的房子都留給你了，老大和老三什麽都沒得着，拿點東西難道還不應該？況且老大和老三家生的都是兒子，只有他們家，生了個沒用的閨女，都是要絕後的人了，存着攢着有什麽用？總不能将來便宜了外人。
這其中的是是非非，把江黎黎和江照都聽愣了，合着歐陽婷婷她爸媽這一輩子，就是這麽貼補着她大伯和小叔，才把日子過成現在這個樣子的啊！
要換成別人，江黎黎早罵人了，可這是好朋友的爸媽，他們做晚輩的也不好說什麽，她只好無奈地拍着歐陽婷婷的肩膀：“沒事，咱們好好學習，将來考上大學就能脫離這些煩心事兒了，以後等你掙了錢，就帶着你爸媽離開這兒，咱們到大城市去過好日子。”
對于這個時候的江黎黎來說，她能想得到的最好的解決辦法，也就是這樣了。
可是來自未來的江照卻知道，事情遠遠沒有她們所想的那麽簡單。
據他所知，歐陽婷婷家的老房子，是拆遷了的。
可歐陽婷婷和她媽媽也沒沾什麽光也就是了，拆遷的錢大頭都被她奶奶拿走分給大伯和三叔了，剩下的一點留給她爸。
她爸有了錢就飄了，在她奶奶的慫恿下去鄉下找了個女人給他生兒子。
那兒子居然還真的生下來了，為了給那女人和兒子騰地方，她爸硬是跟她媽離了婚，讓她們母女倆掃地出門。
後來不知道怎麽的，那女的卷走了家裏所有的錢，丢下孩子跟別的男人跑了，她爸這個時候又念起她媽的好來，死乞白賴地求她回去。
最氣人的是，她媽居然就心軟同意了，巴巴地回去給人當老媽子，幫人養便宜兒子。
把歐陽婷婷氣得差點兒就斷絕了母女關系。
最終還是不忍心看她媽媽過得那麽苦，一大把年紀了還要出去打零工養孩子，每個月都會打點錢回去給她，但那個家，卻是再也沒有回去過了的。
這些事情，都是江照平時在媽媽和幹媽的閑聊中聽來的，聽起來歐陽婷婷就像是在說別人家的故事似的，他也就當是故事聽了，并沒有多少感同身受。
可是回到這個時代，親眼看着穿着舊校服，自卑怯懦的歐陽婷婷，這種感覺就完全不一樣了，這不僅僅是一個故事，而是真實地發生在一個活生生的人身上的悲劇。
這是他親愛的幹媽啊，小時候江黎黎工作忙的時候，他一個星期裏能有兩三天是住在歐陽婷婷那兒的，她把他當自己的親生兒子疼，家裏大部分的玩具和衣服，都是她給買的。
江照實在是不忍心看着她再次經歷這一切，可是他又能怎麽辦呢？
江照看過很多穿越重生的小說，回到過去，不外乎就是彌補遺憾，走向新生，亦或者是脫胎換骨，逆天改命，從廢柴變成王者這兩種情況。
那麽，老天安排他回來一趟，又是為了什麽呢？
他有這個能耐，改變媽媽和幹媽的人生嗎？
“當心！”江黎黎一把抓住江照的手臂，把他給扯住了，江照這才發現，他的一只腳正擡在一坨狗屎的上面，差點兒就來了個全方位的親密接觸，好在江黎黎的及時提醒。
“謝謝媽媽。”江照脫口而出。
“不客氣，乖兒子。”江黎黎順勢占了他一個大便宜，然後立刻警惕，以防他反攻。
不料對方的反應十分奇怪，先是驚喜激動地看了她一眼，随後目光一黯，悻悻地垂下了頭。
對方并不羞惱，那這口頭上的便宜占得也就沒什麽意思了，江黎黎随口道：“想什麽呢，路都不知道看了。”
“想我媽了。”江照黯然回應了這麽一句。
江黎黎又驚異地看了他一眼，這個時候還沒有媽寶男這種說法，可是他們這個年紀的人，最是喜歡标榜獨立的叛逆時期，幾乎沒見過有誰會把父母挂在嘴邊的。
“那你趕緊回家啊，一直跟着我們幹嘛？別說你跟我們同路啊！”看他的樣子就不像是住在這種地方的。
“不是，我反正也沒事，就……随便走走。”
“好吧，那随便你了。”
眼看就要到歐陽婷婷家了，忽然傳來一陣“噼裏啪啦”東西翻倒的聲響，随後是一聲女人短促的驚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