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二節——舒謹: (1)
晉元初年,積和殿內。
“若我不來,你真要生下這孽種?”一身紅袍的少年,披發踱步,內裏只有着了一件單薄的寝衣,滿眼怒火地對着榻上的長兄吼道。
“謹弟,我……”
“謹弟,求求你,救救我!”
“你放過這孩子吧,他只是個還未出世的孩子啊!”
“你對得起司空明?你對得起舒陵嗎?”
“若這個孩子真的生下來,你真的庸碌到想不出會發生什麽?”
不!舒陵他還那麽小,完全不知道怎麽去應對這些,怎能夠經歷這樣的事情!
若這個孩子生下來,連他自己也不确定還能不能護住舒陵。
“對不起!皇兄……”伸手用枕巾堵了長兄的嘴,少年拔劍而起,割下身上的紅袍;卻不敢直視床榻上舒垣絕望的雙眼。只能緊緊地将他的雙腿綁住,狠下心來聽着那斷斷續續的呻.吟逐漸微弱。
“你知道的,漠北候從始至終都只是利用你罷了…”
少年腳步錯亂地從殿中走出,與匆忙進入的宮女太醫錯身而去,也與殿門柱後舒陵錯身而去,漸行漸遠,一眼萬年。
自此以後,賢王舒謹再不着紅。
自此以後,太子舒陵再不夜行。
一月後,本應調理得當的天子驟然駕崩,舒謹帶着數百死士舉劍入宮,終于在太子宮的隔牆裏找到了蜷縮成一團、雙眼紅腫的蘇陵。
史稱:晉元之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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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新帝即位,年號晉元。
先帝之弟,新帝之叔賢王奉遺旨,攝政輔國!
終曲:
舒謹:我說過,我要寵着他!一輩子!
作者有話要說: 正文大概是到這裏了,番外還有些細節上的補刀,也會具體寫寫以前的往事糾葛,會和正文一樣長……
舒陵舒謹的愛太過壓抑,總讓人想要快些結束。
有時候短暫的痛苦并不可怕,鈍刀割肉,日日夜夜不得救贖。
不想愛得這般矯情和痛苦!舒陵是愛舒謹的,可是萬裏江山,皇室糾葛;是他壓抑着,嵌入骨子裏的痛。
舒謹也是愛舒陵的,他負了天下人,卻唯獨被舒陵所負;他對所有人狠毒冷酷,卻唯獨舍不得舒陵有一絲一毫的傷。
總之,這是倒敘,具體糾葛在番外前傳,應該可以這樣說吧?
PS:我要努力填坑,下一篇就填回歸啦,好期待!
☆、時間線
PPS:寫在番外前之時間線:
因為敘寫方式的問題,略略理一下時間線。
主角:
舒謹(前太子,賢王,攝政王)
舒陵(新朝第三代皇帝,文帝)
配角:
舒垣(新朝第二代皇帝,安帝;舒陵之父,舒謹長兄,前漠北候之妻,武帝與蔡陽侯長子)
司空曙(前漠北候舒垣之夫的弟弟,後為漠北候,被舒謹賜死)
阿福(舒謹之仆)
略……
時間線:
一、舒謹比舒陵大八歲,兩人為叔侄。第一次京郊行宮相遇時,舒謹,十五;舒陵,七歲。
二、兩人相識一年後,舒陵生父漠北候去世,分別是八歲和十六歲。又三年,武帝和蔡陽候雙雙去世,舒陵父親舒垣繼位;舒謹被拘于王府,從太子變為賢王,年十九。
三、匆匆兩載,先帝即舒陵之父舒垣重病,崩。晉元初,舒陵登基,年僅十三;舒謹為攝政王,二十一歲(晉元是舒陵的年號)。
四、晉元三年,天子出獵,遭刺殺,随行宮侍官員六十五人皆遭杖殺。舒陵十六,舒謹二十五。
晉元六年,漠北候謀反,滿門無存。陵十九,謹二十七。
晉元九年,漠北軍嘩變,斬十一人。陵二十二,謹三十一。
五、晉元十年,舒謹離宮休養,同年冬至,卒。年僅三十二。
晉元十一年夏,皇後之子舒懷滿月,天子入賢王府尋物,出府大病一月,改賢王府為重樓。
六、晉元十二年春末,舒璃降生。
晉元二十九年,天子行獵遇舒璃,收為義子。
七、晉元三十年,舒陵病逝。年逾不惑,四十有二(舒陵十三即位,在位三十年,未過四十三歲生辰就…)
作者有話要說: 可能由于倒敘的寫法,番外應該更像正文,前世今生,沒有今生的果,又何談前世的緣呢……
謝謝各位燒腦看這不是很清楚的時間線,默默遁走…
☆、歸
與你的初見,就是我的歸處。
——
舒謹生來就是太子,兩位父親亂世中建立基業,多年恩愛不移。
長兄嫁了漠北侯,也是夫妻恩愛和諧。
人生從無絲毫波折,也沒有半分瑕疵。
新朝初立,百業待興。
天子只有兩子,沒有紛繁複雜爾虞我詐的政事,沒有宮中陰謀陽謀難以防備的算計;身為太子殿下的舒謹每日只需學習如何安邦治國、将養身體。性起時就出宮行獵,雖然侍從們前呼後擁多有不便;但也是安樂順遂,自在行樂,從無半點煩憂。
舒陵生來就養在京郊行宮,襁褓之中已遠離了父母親人。
雖然祖父是蔡陽侯與當今天子,雖然是長皇子與漠北侯的孩子,亦是當今太子之侄,可如此尊貴的身份卻在京郊行宮過得連普通人家的孩子都不如!身為天子長孫,只因一句“帝子三代而亡”的傳言而被養在行宮,從出生到懂事,無人問津,從未有機會見到任何親人。
兩人的相遇,是緣非孽,是一生的劫。
舒謹近日功課做得不錯,得了太傅與父皇的誇獎;十五六歲的孩子又正是活潑好動的年紀,正逢太傅休沐不必講學,就帶着侍衛出宮行獵去了。
因沒了束縛,又覺得在往常的獵場盡是些溫順無害的獵物,甚是無趣!身邊就有侍衛提議去了京郊的雁回山,大半日下來,果然滿載而歸、玩得十分盡興。
可都城城門開閉有嚴格的時間限制,便是太子也不可輕易更改;按照以往的舊例太子及其随扈是要在外休整一夜,第二天再回去。
一行人去了就近的行宮休息,此處正是漠北侯世子自小長大的京郊行宮!
平日裏,舒陵是不能到前殿來的;看管他的宮人聽說上午為迎接太子入住抽調過去打掃的宮人們都得了賞,如今便巴巴的湊了過去。可就算今日舒陵也只能遠遠地藏在石雕後,看着行宮大門緩緩開啓;看着少年縱情揚鞭,踏馬而入。
陽光映在少年的身上宛若天神,那般讓他羨慕,讓他崇拜!
連少年腳邊的雲紋都是那樣的精美,甚至乎讓舒陵不禁感覺少年腳下的泥應該都比自己高貴。
那樣清澈明亮的眼,策馬而過時卻突然停了下來,慢慢退回……
純白的石雕後為何會有一片灰色衣角?
就像白紙上的墨一般醒目,讓舒謹不禁有些好奇地接近。
打量着趴伏在石雕後的這個瘦弱的孩子,蘇瑾有些疑惑:什麽時候行宮有了一個這樣小的孩子?
“你是舒陵?”
這裏是…京郊行宮!
不可理解的血緣親情讓他感到莫名的心疼,眼中有了令人害怕的憤怒;讓那敏感瘦弱的孩子瑟縮了一下,低頭發着抖。
舒謹下馬來輕輕伸手抱起了孩子,眉間的怒色更加明顯;惹得懷中的孩子愈加僵硬發抖,連黑黑的睫毛上都有了些濕潤。
他有些心疼,為何這般輕?
算來舒陵應該已經七歲了,這麽瘦小孩子,這些年究竟是怎麽生活的?
“別怕,我是你的皇叔。”
“小陵不怕,有皇叔在,皇叔會保護你!”
輕輕拍撫孩子的背,舒謹想起自幼對自己無比寵愛的皇兄;再看看懷中的孩子,雖然皇兄下嫁後少了往來……但漠北候嫡子,他舒謹的侄兒不容他人這般欺負!
“将伺候世子的宮人全數帶過來!”
“喏!”
身後的侍從領命而去。
此時,身側的宮人躬身奉上錦帕,輕聲提醒道:“殿下!您是千金之軀,不如讓這孩…讓漠北侯世子先去沐浴梳洗後,再來見您?”
聽到宮人的話,窩在舒謹懷裏的孩子立即放開了緊抓在他胸襟的手。
兩道小小的爪印在那華美精致的衣料上顯得尤為刺眼,使得舒陵愈加埋首顫抖;有些輕微的掙紮,但又是沉默的,脆弱的。
“無妨!”
推拒了宮侍準備的錦帕,年輕的太子抱着一個瘦小的孩子緩步走入行宮,突然顯得那般高大成熟。
逆光之下,舒陵覺得那光雖有些刺眼;但那雙沒有嫌惡、沒有鄙夷、沒有嘲笑的眼眸,卻給他帶來了今生的溫暖與希翼。
仿佛自己不再是一粒微塵,而是價值連城的珍寶!
那是舒陵一生最為光明與溫暖的時刻,沒有之一,也不會因為時光流逝而褪色冷卻。
如同野草一般在行宮中孤獨寂寞長大的舒陵,已經不會去想為何親人們會抛棄自己、憎惡自己;也不會去質問生命中為什麽永遠都充斥着灰暗與痛苦。
從來沒有想到有一天,可以遇到一個真正擡眼看他的人;那個人能夠輕易發現躲在角落的自己,發現一個連靈魂都顯得卑微怯弱的存在,多麽幸運!
太子素來仁慈,此次卻下令杖責了一幹伺候漠北侯世子的宮人;再親自為舒陵擦洗了臉上和手掌上的污泥,輕輕地上藥包紮好那些細碎的傷口。
待到白日見斜,見到孩子嘴唇上的幹裂舒謹才反應過來,有些懊惱自己的大意。
這孩子應該還未進食,怎的這般疏忽呢!
“方實,傳膳!”
“今日不要太過油膩,你去選些些清淡可口的端上來,其他的你吩咐着賞下去罷。”
“太子殿下…”
“喏!”
方實本想為剛才在殿外的失言請罪,因着伺候太子多時,多少懂得太子的性情。此次自己雖是一時失言,依着殿下的性格應也不會過于苛責……罷了,不過是稍稍被太子遣離,日後盡心伺候着,總也有跟前伺候的機會。
膳食上桌,見這孩子只是呆呆地看着他,舒謹和顏悅色地盛了一小碗青菜粥放到他身前。
“先吃點清淡的打底,再吃其他菜,但不能吃得過多”,說完,舒謹轉念一想,怕孩子誤會,又補充道:“這青菜粥裏多是熬出的米油,再有青菜為輔,最是養胃。你餓了許久,不能一下子吃太過,吃多了晚上會難受!”
“小陵,你是我的侄兒,現今唯一的侄兒!”
“身負我舒氏皇族血脈,你要記住:沒有人能欺負你,虧待你!”
身側的孩子從他開始說話,就是那副怯生生的樣子。但還未等他說完,似是有些忍不住腹中饑餓和桌上精致的菜肴散發的香氣;抽了抽小小的鼻子輕嗅了一下,埋頭一口一口地吃起來。
舒陵感到自己的心有些酸痛感,一個人在這行宮長大,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
麻木的自己似乎又看見有些細微地光從厚厚的牆壁中頑強地滲透過來,雖然抓不住但可以輕易觸摸;幹涸的心泉終于有些濕潤,有些朦胧的水氣彌漫,就像罩在三月的雨裏,眼角的濕潤也不知是水還是淚。
從來沒有人這樣溫柔地對自己說話,也從來沒有人告訴過他——沒有人可以欺負你!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不要站錯CP哦~
前期的初見,舒謹和舒陵生活環境的不同,造就了他們不同的性格。
當然,舒謹是仁慈溫和的太子,舒陵卻是卑微絕望卻又滿心怨恨的漠北侯世子。
好像暴露了什麽,不過後期他們都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的,畢竟歲月是把殘酷的刀。
他為他入魔,他為他成佛。
一個以為這樣可以保護脆弱的他。
一個以為這樣可以才有資格說愛上,而不是玷污了完美的他。
☆、去
離別,是為了更好的相遇。
——
晚飯後,叔侄兩人在行宮殿外散步消食,舒謹見孩子仍是這副呆愣的樣子;因為步行臉上稍微有了些紅暈,更加顯得蒼白幹瘦。
想起自己幼時的生活,舒謹不由停下腳步,蹲身看着瘦小的孩子問道:“小陵,你可有什麽想要的,和皇叔說,皇叔一定為你尋來!”
聽到舒謹的話,孩子擡起頭來,一雙眼驚疑不定地看着他,但随即又變得怯弱不安。
過了片刻,似是鼓足了勇氣,才小聲道:“可以…可以要皇叔嗎?我……我想每天都有皇叔,不!一個月一次,一年一次……可以見到皇叔嗎?”
斷斷續續的話語,有些沙啞,有些僵硬;卻沒有害怕與卑微,只飽含了濃濃的期望。
舒謹心中有千言萬語,腦子裏有無數篇詩書筆墨、處事道理,可怎麽也無法回答這個簡單的問題。身為一國太子,從來都是錦衣玉食、仆從迎送;奇珍異寶、珍馐美馔、榮華富貴皆唾手可得;從來只見人們或追名逐利,或肆意享樂,或心有抱負。
未料,如今竟聽到了這樣的回答。
一國太子的許諾,有多少人求之不得滿心期盼;這個孩子卻因為今日這不到兩個時辰的相處,就把他看得這般重,這麽高!不是因為他的地位,也不是因為血緣的羁絆;僅僅只是自己一點點可憐的憐憫,因為自己施舍的一點點的好。
可注定,太子殿下無法回應這一點點的、低到塵埃的期望。
“小陵,拿好它!”
“這是皇叔的玉佩,行宮的宮侍們都認識,以後就沒人敢欺負你了。”
“…皇叔一定會時常抽空過來看你,皇叔不在的時候就由它代替我陪在你身邊,好不好?”
舒陵接過玉佩攥在手裏,不再說話,反而讓人更加心疼;這般年紀的孩子本應最是天真可愛的,可他卻這般沉郁。
只怪自己沒有早點過來,以為有父皇和漠北侯的威信,又有父子親情在;這孩子總不會在行宮過得太過艱難。
卻未料到親眼所見時,竟是這般可憐模樣……雖然心裏更多的,是自己一直以來引以為傲的皇家威嚴受挫的沮喪。
擡頭看了看天色,舒謹站起身來,輕輕避過包紮的傷口;牽起孩子的手走回宮裏,等宮人伺候孩子洗浴後将他帶到寝宮,吩咐道:“今夜世子與孤同寝,孤離開後這裏就是世子的寝宮。”
“孤不管你們先前是如何伺候世子,今日的杖責便算了了前事;但若有下次,內宮司刑獄就是你們的去處!”
滿宮宮人紛紛跪倒,不敢發出任何的聲音;等到太子進殿就寝後,才發現身上早已是滿身冷汗。畢竟是一國儲君,又是皇家血脈,怎會沒有幾分震懾他人的氣勢。
此番警告後,太子算是為漠北侯世子以後的境遇下了一道嚴令:不尊世子者,死!
第二日,因長期勞作養成的習慣;雖然很疲累又很舒适,舒陵仍舊早早地睜開了眼,看着身旁人的睡顏,卻不出聲。
真想永遠永遠地停留在這個清晨,哪怕現在死了也無憾了吧……不過,卑微背後隐藏的恨意,讓自己有些不甘呢。
也會……辜負了小叔叔對自己的教導。
這樣約莫過了大半個時辰,見身旁的人眼睫微顫,似乎是要醒來,舒陵仍舍不得移開視線。
舒謹一覺醒來,睜眼便見一雙亮黑的眼直直地看着他;因着自己一貫獨睡,有了一瞬間的驚詫,但立刻反應過來收斂了神色。
一直看着他的舒陵發現了他臉上的變化,眼眸漸暗,目光中也有了些冷意。仿佛那一瞬間的變化讓他失去了所有的生機與希望,突然如墜深淵,再次變得那般卑微絕望。
“小陵,抱歉!”
“因為從來沒有和別人一起睡過,有些不适應。”見孩子又是那般怯弱可憐的樣子,舒謹有些無奈,只得細心解釋,語氣裏帶着濃濃的寵溺。
舒陵起身蹲坐在床側,輕輕點了點頭。
見此,舒謹吩咐宮人進來伺候梳洗,再同舒陵用過了早膳。臉上帶了些嚴肅和歉意,舒謹輕聲對着舒陵說:“小陵,皇叔要回去了。”
“你記得昨晚我們逛過的那個假山後的淺池嗎?裏面的荷花開了,皇叔就來看你。”
“可好?”
這孩子低頭不語,卻拉着他的衣袖不肯放開,“小陵——”,本想再解釋清楚些,好讓他相信,卻見舒陵擡頭有些天真又堅定地說道:“嗯,我在這等皇叔來,一起看荷花!”
“好,一言為定!”舒謹揉揉孩子的頭發,起身出殿,接過了侍從奉上的馬鞭。
最後,翻身上馬,回頭看了一眼殿門口的孩子,打馬離去……
飛塵過後,這裏又是凄清冷寂的京郊行宮。
茫茫歲月之中,仿若一葉孤舟,不知該往何處去尋歸處。
這場相遇的緣,卻永遠不會讓人後悔。
作者有話要說: 已修!
☆、來
世事的無常,只是一場無關情愛的修行。
——
午時,城南太子府。
遠處漸漸傳來了馬蹄聲,守門的侍衛只見禦街盡頭處的紅衣少年策馬奔來,身後又遠遠跟随着幾騎。馬上的人急急地揮着馬鞭,陣陣脆響回蕩在空曠的街道中,越加顯得聲勢浩大。
少年一馬當先,随着一聲急促的嘶鳴,疾奔的馬匹停在府前;跳下馬來,步履輕快地走了進去。
太子行獵回府了!
待太子進府後,同行的侍從才陸續趕到;急匆匆地将馬交給守門的家仆後,迅速重新列隊,整齊地跟在其後。
舒謹稍稍下沉了嘴角,似是有些輕微的不悅,随手解開身上的紅袍扔給身後的侍從。
不過一刻,衆人便已過二門,進了太子府正堂。
“謹哥哥!”
只見一紅衣女孩沖出門來,一把抱住舒謹,咯咯地笑着;伴着頭上一搖一搖的小辮,愈顯嬌小可愛。
太子府的侍從們也見怪不怪,似乎已對此情此景習以為常。
擡手輕輕敲了下女孩的頭,“該打!又叫錯了”,女孩仍是那副笑嘻嘻的模樣,舒謹只得沉下語調,有些無奈地喊道:“阿靈——”。
聽得舒謹這般叫自己,知道不能做得太過,女孩松開手來一邊揉着額頭,一邊帶着憤怒和委屈說:“叔叔!叔叔!阿靈知道了,是太子叔叔!”
“你打得阿靈好痛!阿靈要和祖父說,讓祖父罰你去軍營操練。”
說罷,女孩又抱起雙手,側頭不看舒謹,似乎是在等着他求饒。
“好了,明年就及笄了,還這般頑皮,孤時常擔心以後哪家敢娶你這個小霸王。”舒謹一邊同女孩說着話,一邊走進正堂屏風後的內間,出來時已經換了一件常服。
那叫做阿靈的女孩也不避諱,抱着大門側頭望着走出來的舒陵,神色中帶着幾分天真和嬌憨,說道:“你總是吓唬我,父親早就跟我說了,将來我是可以嫁給你的。”
說完,似乎才有些後知後覺的羞澀,蹬蹬蹬地跑了出去。
聽到阿靈這般說,舒謹的眉頭先是有些緊皺;見她逃跑的樣子,又無奈地搖搖頭,跟着走出去。
果然,阿靈仍在院中,正撥弄着臺階下的花草。
看見見他從裏面走出來,豁然起身,轉過身背對着不理他;還沒等舒謹說話,就自顧自地說道:“我知道,按輩分來排你是我的小叔叔;再加上前些年伯伯嫁到了府裏,後來又生了舒陵,侯府和皇家是不會再結親了。”
“可是……我聽他們說你要娶青婉姐姐”,阿靈神色中帶了幾分期望,問道:“謹哥哥,是真的嗎?”
難得聽她一番難得的條理清楚的分析,本不打算再行囑咐的舒謹見女孩轉過身來,眼帶期望地看着自己;他本是活潑跳脫的性子,此刻卻只能輕輕點點頭,巴巴地憋出了幾個字,“是…不出意外,今年就會定下來。”
果然,不出意外地,阿靈哇地一聲哭了起來;舒謹也不勸,只讓她嚎啕大哭着。
于是,兩人就這般一人哭,一人在旁看着,在門前站了大半個時辰。
等到哭聲漸小,只見她一邊哼着氣,一邊胡亂地擦着眼淚說道:“怎麽我每次哭你都不哄我,我是女孩子!”,說完又有些疑惑問道,“每次娘親這般哭,父親就沖過去抱着娘親一聲一聲地哄着,也不去其他姨娘的院子裏了。”
“我早就想問你,怎麽你就只這麽看着我哭!”
早就習慣了阿靈說話方式,舒謹特地等她慢慢說完話後;再略微等了一會,确定她沒有其他問題,才有些咬牙切齒地回答:“那是因為你第一次哭,孤為了哄你一宿沒睡,最後還被父親丢到漠北軍操練了一個月。”
說完,見阿靈臉上有些心虛的神色,又補充道:“所以女孩子哭不能哄,等一會就好”,只見原本新雨剛過猶帶露的女孩臉上瞬間烏雲密布。
多少還有些孩子脾性,舒謹繼續戲谑道:“不過這次似乎比上次多了半柱香,阿靈的功力有所長進。”
“你…”
“啊啊啊!我要讓祖父,不,讓皇爺爺罰你去軍營!不準回來!罰你不許吃東西!”女孩重重地跺了下右腳,在地面上揚起淺淺的灰塵,蹬蹬蹬地又跑了。不過這次是真的跑出門去,二門外等候地仆從見女孩急匆匆地出門來,急急忙忙地跟了上去;一衆長長的隊伍出了太子府,漸漸遠去。
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來,舒謹招了招手,讓門外等候的侍從們跟進來。
等衆人各自坐下後,先是拿起身側的茶;淺淺地飲了一口,再輕輕放下。舒謹的眼光這才落到堂下的藍衣青年身上,淡淡地開口喚道:“耿先生!”
堂下的藍衣人起身走到堂前,行禮跪下,太子卻并未叫他平身,而是繼續說道:“孤去京郊看過了,那孩子不足為慮。畢竟是孤的侄兒,舒家子嗣本就單薄;不管你們平日裏如何經營謀劃,但在如今的情勢下,孤不想傷了血脈親情。”
聽過太子的話,座中有人似乎想起身進言;卻被跪在堂前的藍衣青年擡眼制止,只見青年俯身回道:“臣等定會遵從殿下心意,不再行此試探之舉。”
“不過,漠北候那邊如今雖有長皇子子從中斡旋,方沒有出現亂局;可漠北候之弟司空曙所謀,殿下也已有察覺。若是漠北候一脈恩寵延綿,功高之臣在這富貴權勢中總會成為新朝之患,還望殿下多加注意!”
“嗯!孤會慎重考慮,也會向父皇探詢此事”,應下了耿先生的提醒,舒謹複又囑咐道:“漠北候一脈跟随父皇多年,戰功赫赫,忠心耿耿,這未成之事,先生也不必過于擔憂。”
說完,似是有些疲累,擡袖整了整衣冠繼續道:“這兩日行獵,各位也都辛苦了,孤就不多留先生們,快些下去休息罷!”
“臣告退!”藍衣人起身拱手退下,堂下諸人也陸陸續續退出。
待衆人退去,獨坐堂中;舒謹甩了甩衣袖,似乎是想到什麽趣事,方勾起嘴角自語道:“是個懂事的孩子,好好□□一下,定會比阿靈可愛。”
這名利場中,溫柔鄉裏,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又有誰能夠分辨呢?
對那孩子的憐惜,只怕是回到行宮中才能夠想起;待回到新都,太子殿下永遠只是人們眼底下溫厚仁慈的太子,舒陵也永遠只是京郊行宮的廢子。
說來也是自己性格仁厚,才會這般心疼可憐他;可這份心疼可憐,不過是幾分寡淡的趣味而已。
人們都說太子仁慈可親,這皇室似乎也沒有那麽多的權力争奪,但又怎會沒有有些暗藏的危機?
衆人都說太子仁厚,未知太子亦聰慧。
只是不願意想太多,不願意籌謀太多;一出世就已經站在了頂峰,立于不敗之地的太子殿下,又有什麽值得擔憂呢?
作者有話要說: 我又回來了,祝所有高考的孩子得償所願,常樂無憂!
☆、別
蹉跎了年輕的歲月,揉碎了情人眼角的淚。
——
淺池的荷花沒有來得及盛開,那個紅衣棕馬,言笑晏晏的太子殿下也沒有到來。
六月,江州大旱。
方圓千裏顆粒無收,數萬百姓生無可依,貧困、饑餓、幹渴、哀嚎、哭泣、絕望,是數萬流民生命的全部。幸有朝廷及時布防,又有太子親臨赈災,督查旱情;此次大旱沒有肆意搶奪,沒有民怨沸騰,也沒有前朝史冊中“人食人”、“賣親子”的悲劇。
百姓們不必離鄉背井求取一線生機,官員們皆無中飽私囊,延誤旱情之輩。
這場大旱竟就這般過去了。
十月,已是秋末。
太子舒謹仍在江州,這場為期四個月的大旱已過了近半個月;災後的各項安頓事宜仍讓他忙得不可開交,那張稚嫩的臉上也多了幾分成熟和堅毅,那雙驕傲的眸子也愈加明亮。
天子和蔡陽候幾番催促,太子回返的行程卻定在了年前。或許只想趁着現在一切都還是平靜無波之時,這位一國儲君最後任性一次,真真切切地遠離京都,在這裏為百姓們實實在在地做些事。
一日奔波,中夜之時。
寫好了上呈的奏折後,少年方才披衣提筆,鋪開信紙。
半月後,京郊行宮的宮人交給了舒陵一封信,一封樸實無華,毫無紋飾的信。
舒陵從來不曾寄望有人會看到他,陪伴他,牽挂他。
當宮人放生的魚齧食了荷花的根,知道那一池荷花再也不會開放時;他沒有懲罰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讨饒的他們,只是一日一日地看着那些美麗的莖葉漸漸枯死。
畢竟自己如今所擁有的一切,都是那個人賜予的,那個如火一般熾熱靈動的少年。
從來沒有處置的權利…從始至終自己需要的,只是一個可以想念的身影,讓這蒼白的人生不會在無邊的單調中變得虛無。
果然,盛夏,他沒有來。
九月,行宮接到了遠方的來信。
聽宮人說那是太子派人從江州送來的,從那陌生的地方,那個舒陵生命中從來不曾認識的遠方。偶爾太子府上的人還會帶來些好玩的小物件過來給他,那些東西都鎖在了櫃子裏,那些信也都被他藏了起來;盡管很多字舒陵都不認識,也看不懂信上的語句。
畢竟不比一般官宦人家的孩子,舒陵七歲了;有的孩童已經會作詩寫文,才名初露;但他僅僅只會幾個簡單的文字,幾個偷偷在宮牆下一筆一劃寫下的文字而已。
也許只需要知道,這信是給他的,知道這是自己還沒有被遺忘的證據就夠了。如此簡單的心思,在後來那個行事果決、才德兼備的文帝回憶起來,不知是該笑自己傻,還是該羨慕,羨慕自己曾經有過如此簡單的想法。
“世子!可睡下了?”
門外傳來一聲輕喚,舒陵迅速起身坐起,挺直了腰,小聲說道:“還沒,阿福。”
“殿中無人,快些進來吧!”
門緩緩開了一條縫,一個長相普通的中年宮人側頭探進來,謹慎地望了望殿內,待看見端坐在床上的舒陵後,才輕輕地拉開門,佝着身子探進來拱手行了一禮:“奴婢拜見世子!”
雖是在行禮,宮人的話語中卻沒有絲毫的尊敬,仿佛只是一句簡單的日常問候一般,幹癟得讓人無法下咽。舒陵卻仍然保持着端正的坐姿,緊繃着一張臉問道:“小叔叔最近可好?可是有什麽要囑咐我的?”
“主子近日不在都城,并未有什麽特別的囑咐讓奴婢下達”,宮人一邊不卑不亢地回答舒陵的問題,一邊擡腳走到舒陵身前,仍是帶着那般輕蔑的語氣,“因前些日子收到世子的傳信,聽聞世子想要識字;故主子吩咐奴婢過來伺候着,若世子不棄,今夜便可開始了。”
“嗯!我知道了,先不急!”
舒陵揮手,擡頭直視宮人低垂注視着自己的眼,“你來回跑也乏了,以後每日的巳時和亥時過來伺候即可。”
“既如此,奴婢告退!”輕輕讪笑了一下,宮人并未多言,緩緩退下。
臨到門口處,阿福才轉身回頭,略略提高了說話的聲音提醒道:“主子讓奴婢轉告世子,這帝王家的争鬥自古以來就是最危險最無情的;前刻還在對你笑的人,難保他下一刻就會捅你一刀。若世子見到那些假意仁慈良善的面孔就忘了曾經所受的磨難,那世子也就不值得主子這般用心培養守護了。”
“請世子好好想想,世子既有這樣的身份,無論在哪裏都逃脫不了這場争鬥的。”
“主子不希望這京郊行宮,成為世子這輩子的牢籠;也請世子不要忘記了,這些年所受的苦楚!”
聽過宮人的警告後,舒陵臉上愈加緊繃僵硬,語氣中也帶了幾分失控,言語中帶了些不耐煩道:“我知道,這世上只有小叔叔是待我好的”,一句話出口,畢竟年少,似乎是察覺自己的反應有些過了,才又稍稍地放松神色,放緩了語氣,“阿福,請轉告小叔叔,請他放寬心,我不會的!”
似乎是沒有看見過他臉上變換波動的表情,那宮人笑了笑,悄身退下。
舒陵這才軟下身子,一下子趴俯在床上,小小的身子幾乎快被床榻上的帷帳錦被給淹沒,這偌大的宮殿裏只有他呆愣地睜着眼睛,直直望向那燭火照不到的角落,喃喃道:“真的,假的,假的?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