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二節——舒謹: (2)

“小叔叔?皇叔?你們究竟想要阿陵如何?”

作者有話要說: 改文,待修!

☆、聚

年前,在天子和蔡陽候的催促下,太子終于返回京都;拜見過雙親從宮中出來後,卻沒有如往常一般回府接見各府官員,而是着便衣去了京郊行宮。

此時,漠北候府那邊已傳來消息,今年怕是逃不過大喪了,那孩子卻仍在京郊行宮無知無覺。

舒謹到時,舒陵正對着空蕩蕩的池水發呆。

半年未見,當初瘦小的孩子長了些肉,身量也拔高了許多,似乎有了幾分父皇的影子;但又不像舒家的孩子那般白皙瘦弱,略顯暗沉的膚色更多地是随了漠北候;一雙眼黑得透亮,讓人看了不禁沉醉,隐隐地也有了司空家男兒那般挺拔如松的氣質。

舒謹繼而又想到,這世事無常,原來所有的事物都是會變化的;也不知今年過後,若漠北候撐不過去,舒氏與司空兩家,究竟會生出何種風雲變幻。

也可憐了這孩子……

收回神思,上前輕輕揉了揉舒陵的頭,又俯身抱起掂了掂;舒謹才在這孩子有些呆滞的眼神下笑道:“不錯,小陵長高了,也長壯了。”

本是有些喜意的話,說出來才覺好笑。

“可曾想皇叔?”

側頭看到了池子,舒謹似乎才想到了什麽,抱着舒陵解釋道:“前些日子去了江州,是我失信了,皇叔任打任罰可好?”

舒陵搖搖頭,小心地回抱舒謹,雙手緊緊地抓着他的衣襟。

只有舒陵自己知道,那顆在等待中早已波瀾不驚的心不可思議地開始雀躍了,鮮活了;就像那滿池枯萎的荷花突然盛開,從來不曾在等待中有過枯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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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遇不論何時,都是花開。

這般過了一會,舒陵便掙紮着下來,拉着舒謹回了寝殿;再小心翼翼地從懷裏掏出三封信來,一臉期待地看着舒謹。

“這是……”舒謹有些意外,但也立刻反映過來,擡手撫額,“我竟忘了這事…”

“小陵,皇叔明日為你請一個老師過來,教你識字可好?”說罷,又學着大人的模樣,有板有眼地囑咐:“定要好好聽課,學有所成!”

說完,看着孩子乖巧認真地看着自己,舒謹有些臉紅,一把抱過舒陵坐下。

“來,讓皇叔為小陵讀信!”

修長白皙的手指拆開信來,一字一句輕輕流瀉而出,整個京郊皇宮都沉寂在寧靜之中,只有時光靜靜流淌的聲音。

“小陵,你在行宮吃得可好?有沒有長高……”

“小陵,江州大旱,今年不能過來看你了,你可不要怪皇叔失約呀。真正到了這裏我才知道身為一國太子肩上的責任,見着無數百姓無家可歸,我心中很是難過。可心中所想所思又不能輕易和他人說起,也不能不顧一切地滅了那些中飽私囊的渣滓……”

“小陵,我本不該同你說這些的;你要好好的!好好地,快快長大,長大了皇叔就接你回家。”

讀着這些信,舒謹回頭看這半年,才發覺自己已經從那個揚鞭策馬的太子成長到這般,本來繁雜迷惘的心漸漸安定下來,也暗自下了決定。

不管今後将會面對何種局面,一定要保護好自己的親人,要讓新朝百姓幸福安樂!

說到底,人生最過痛苦的不是極樂之後的極悲,也不是從雲端跌落谷底的絕望,而是從懵懂無知逐漸走向理智的經歷,也是一寸一寸地用苦楚吞噬曾經圓滿的安樂的過程。

舒謹本可做那個常樂無憂的太子,無奈卻看到了父輩早生的華發。

潮起潮落,權勢争鬥,由不得自己,也由不得心。

此時,舒陵在舒謹懷中,聽着耳畔回響着的讀信聲,心跳聲,雖是努力地想要睜大雙眼抓住什麽,卻慢慢地在這般安寧的氛圍中入睡。

一覺醒來,已是明月西斜,床榻之上仍有那人餘溫。

早已讀完這些信,可是卻想聽他親口說。

即便這些到頭來都是假的,人生也沒有比這更加愉悅的了。

小叔叔…對不起!

舒陵從來不是那般堅強狠心的人,也會寂寞,也會在孤獨中虛弱。

舒陵知道您的期許,也明白自出生以來,只有您關心過我的存在;他來得那般晚,可他卻來到了我的身邊。

小叔叔,我從來都沒有見過您,也從來都把“小叔叔”這個稱呼當做我生命中的神,去敬慕,去渴望。可是,這些卻不能讓舒陵從孤獨中得到救贖,也不能讓這顆冰涼的心在仇恨的渲染中得到安寧。

歲末,漠北候染疾,阖府閉門,太醫雲集,卻也沒有挽回這位侯爺年輕的生命。

十二歲入漠北軍,從普通的士卒做起,跟随司空将軍為新朝出生入死立下了赫赫戰功;不過而立之年便承襲漠北候爵位,又娶了長皇子舒垣。多少人夢中所望、百世難求的人生,就在這個平靜安樂的日子裏戛然而止。

避居邙山的司空将軍送了一副棺木回來,并未下山祭奠。

老父仍在,壯志猶存,那個令他驕傲疼惜的孩子早已投赴黃泉。

漠北候之妻,長皇子舒垣回宮靜居,不問外事。

因着天子不曾提起,漠北候府候位承繼之事也就莫名地擱置下來,無論是廟堂之上,還是江湖之遠;似乎都因為這位英年早逝的漠北候沉寂下來,新朝這面偌大的湖泊之上,沒有再起任何波瀾。

處理完漠北候的喪儀後,舒謹去京郊行宮住了半月;每每與舒陵同塌而眠時,他總以為這孩子會傷心。

但在聽過漠北候死訊後,舒陵從未流過眼淚。

此後兩年,少年成長為青年,孩子漸脫稚氣;太子更受百姓愛戴,舒陵也一直努力進學……

越三年,武帝之妻蔡陽候纏綿病榻,一代名士終也耗不過歲月之力,無比平靜又帶着些牽挂和無力,阖然長逝。

自前漠北候去世,上一輩的輝煌似乎就已薄暮将臨,唯有一點不可掙紮的餘熱,但也無可挽回地化為灰燼。

很快,舒謹就要繼承這個新生的,年幼的,脆弱的國家。

未料,一場風暴悄悄醞釀,潛藏于雲層之上的蛟龍等待着最後的時刻,等待着擊破這個寂靜的新朝。

武帝去時,太子舒謹并未能陪在身側,或許是蔡陽候去世的悲痛讓太子和武帝都忘了潛藏的危機;茫茫歲月裏再也沒有那個人陪在身側,沒有那個人的音容笑貌,也沒有那個人為他們遮擋一切的風雨沖擊。

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天地悠悠,奈何魂歸。

蔡陽候是舒氏父子一生的摯愛和依靠,因着武帝給出的全副真心,蔡陽候創了舒氏百年江山,也誤了舒謹一生的真情。武帝和太子,畢竟沒有蔡陽候的心智,也無法承受失去至親的悲痛。

等到反應過來的時候,宮內宮外已滿是兵甲。

不過半月,武帝薨逝,新帝即位。

舒陵被浩浩湯湯的儀仗接出了孤清冷寂的京郊行宮,曾經衰頹腐敗的宮殿被永遠封存在記憶之中。與此同時,曾經繁華熱鬧的太子府門可羅雀,再不見昔日情景;一代賢王,注定此生老死于皇都。

翌日,太子冊封典禮,前太子賢王舒謹親自為漠北候世子舒陵請旨授印。

一切的場景都像一場荒誕的鬧劇,一切都仿佛是個愚蠢的笑話。

舒謹帶着滿臉茫然,跟從宮人的指示做完一項又一項的儀式;他的臉上有些蒼白,襯着嘴角泛青的胡須,再加上眼周的紅腫,似乎還沒有從雙親離世的悲痛中走出來。

那雙低垂的眼中,再也沒有了往日的意氣飛揚,兩人都那般呆愣僵硬地完成着儀式。

一個懵懂無知的孩童,一個善良活潑的少年,從今日開始,正式踏入那不可回頭的沼澤,在無盡歲月的深淵中沉淪。

昔日京郊行宮無比卑微的漠北候世子舒陵,如今成了當朝太子。

昔日風光無限的太子舒謹,如今成了枯守王府的賢王。

也許,只有在彼此的身份不再成為羁絆,只有習慣仰望的人學會俯視,習慣俯視的人學會仰望之時,愛情才會悄然成長。

無論是用快樂澆灌,還是用痛苦炙烤,最終的歸宿卻都是在鮮血中枯萎。

一切的開始,不是緣分,而是命運的無常。

至此,兩代人的故事粉墨登場,一場盛世畫卷着筆開描。

作者有話要說: 已修!

☆、兮

一低頭,才知已是紅塵萬丈。

——

太子宮花園,天上太陽正好。

“陵弟!陵弟!你在嗎?”

“父親把那匹小馬駒送我了,你前些日子練騎射不是說很喜歡它嗎?正好,我們一同過去看看!”着一身紅色紗裙,內裏襯着精致的鵝黃流蘇,女孩蹦蹦跳跳地跑到舒陵身前,猝不及防地撲過來拉着舒陵的衣袖,一臉期待。

舒陵卻用另一只手拂開女孩,面無表情地轉身快步離去。

“哎!陵弟!”

見舒陵不搭理自己,女孩着急地跺了跺腳,快步追上去氣喘籲籲地攔住舒陵,一面仰着紅撲撲的臉看着他,一邊死死地拽住舒陵不讓他走,“舒陵,你再這般不冷不熱地對我,小心我與父親和皇帝伯伯說了,讓你再回那京郊行宮自生自滅去!”

舒陵緊繃的臉愈加陰沉,兩眼直直地盯着身前的女孩,直到女孩也有些發憷,才冷冰冰地道:“司空靈,別忘了孤是一國太子!”

“你呢?你是什麽?”

“漠北候府的庶女而已,若不是看在小叔叔的面上,你以為你現在能站在我面前大吵大鬧?”

“你…你!”司空靈自小受漠北候寵愛,第一次聽見有人這般說話,似乎是被舒陵的話震得不知所措;眼中有淚卻又不敢溢出,也不知是氣的還是委屈的。

見舒陵又轉身離去,越走越遠,心中更加氣憤不平;也不顧日常的禮儀風度,對着舒陵的背影紅着眼眶吼道:“你是什麽太子!沒有謹哥哥的溫柔可親,沒有謹哥哥聰慧,沒有謹哥哥半點氣度,你就是一個養在京郊行宮自生自滅的災星!”

舒陵驟然停步,握緊了拳頭,卻并未回頭,只冷聲道:“那就去找你的謹哥哥……”

“…你……你…啊!”司空靈在後面指着舒陵,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擡手揮了随侍的宮人一巴掌,應是氣得狠了,一口白牙緊緊地咬着,直直地站在原地也不說話。

等情緒漸穩定了,司空靈才蹲下身來抱着雙腿自言自語着說些什麽;宮人不敢上前,在她身後不遠處默默候着,随她這般行事。

“你以為我願意這樣纏着你?”

“誰讓你現在是太子了…”

“太子喲——多麽尊貴的太子,不過是個可憐蟲而已…舒謹原先做太子的時候多好,傅青婉回鄉服喪,這舉朝上下再也找不到比我更适合做太子妃的。

“可是,他現在成了廢太子。”

“若不是這般誰願意來湊一顆又冷又臭的臭石頭,說到底還是自己作孽,這般勢利,這般醜陋。可…司空靈從今以後再不要記得舒謹這個人了!”

雖是這般說着,女孩眼裏卻不争氣地落下幾滴淚來,似乎在為曾經脆弱不堪的愛戀證明什麽,祭奠什麽。

舒陵茫然地走在路上,滿眼都是花紅柳綠,金玉翠羅,不知不覺就迷了路;停下來歇了歇才發覺自己一路行來,腦中卻全是那個人。

再也不能見到他,再也不能聽到他講話,再也不會有人陪伴在自己身邊了。

這宮中的錦衣玉食,身邊的甜言蜜語、巴結奉承快要将自己淹沒;只有存于心間那一股清流才能讓心中稍微放松一些,不至于每日每夜都那麽孤單,那麽累。見到那些假惺惺湊上來的虛僞小人,總讓人覺得惡心,又有些同情舒謹;當初只看見了太子這個身份之下的光彩和顯赫,卻從來未曾不了解這內裏的牽絆和虛僞。

不知舒謹現在如何了…

廢太子府,賢王舒謹醉卧于美人膝上,笙簫陣陣,樂舞不停,擋了一切的辱罵和嗤笑。

“先皇屍骨未寒,主上這般做法實在令人寒心!臣枉為臣子,上不能勸主,下不能盡忠……臣自請離府!”

“王爺?”

歌姬湊上來輕聲喚道,打斷了舒謹的神游。

“倒酒!”

喑啞的聲音流瀉而出,舒謹回過神來,淺笑着吩咐身旁的侍女添滿了酒,一飲而盡。

随後,又起身下階,揮開擊鼓的樂師,斷斷續續地随着節拍擊奏起來。

掀起衣袍,鼓棒随樂。

“人生漫漫,盡歡恣意;青絲白發,轉眼成空。今日之歌,來年誰知;繁華一念,何人業……”

舒謹從未想過自己會有這般狼狽的一天,睡夢之中被人粗暴提起,衣衫不整地跪在冰冷的地上,木木地聽着傳旨的太監無盡聒噪。

總有一天,人生中會有生離;總有一時,隐藏的野心與陰暗會毫無顧忌地顯露出來。

或許三年前漠北候去世時,就該警惕起來,不讓那亂臣賊子稱了心;可是蔡陽侯的病情讓他憂慮,也讓父皇心焦不已。朝內朝外的諸多事宜皆交由他去打點,似乎所有人都忘記了當時的太子殿下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少年。

再優秀,再能幹,也會感到疲累的。

不過,這份愧疚卻多于憤怒。

不知什麽時候長兄已經和司空曙有了聯系,也不知在父親葬禮過後新朝內裏發生了多大的巨變。

傷心、疲累,接連離去的兩位長輩,讓他怎能還有心思理會這些?

或許如今的舒謹也有些明白了,京郊行宮裏那個孤獨倔強的孩子當初為何會在漠北候去後拉着他,不讓他走。

原來當這世界上最親的人離去時,最先感到的不是悲痛,而是恐懼;因為從此你在這個世界會更加孤獨寂寞,那個在心底裏愛着你的人不複存在,這個世界上又将會有一份關于你的記憶永遠埋葬在墳茔裏。

仿佛你與這個世界的聯系被生生削去一半,繼而在往後的歲月裏痛不欲生。

“不過是個廢太子而已,還有什麽體面!”

“哈!我以前就說過,他那個溫吞懦弱的性子,說着是仁厚溫和,最後被人搶了皇位。”

“舒謹!孽徒!”

“荒淫不堪!不思進取!忘了我曾教過你什麽了嗎?你看看…你看看你自己,你還有救嗎?”

“我沒有你這個弟子!”

憤怒到極致的聲音,聲聲泣血,滴入心底。

一聲聲,一句句,都是對那個曾經風光得意的太子殿下,最大的諷刺。

☆、念

舒謹有點思念那個在京郊裏面孤獨生存的孩子了,至少那點可憐的牽絆會讓他感到自己仍舊被需要着,被仰望着。

這份巨大的悲痛讓他沒有及時察覺到長兄和司空曙——也是現今的漠北候,他們之間的關系,他永遠無法明了,亦無法理解。如今,前太子不過是一個終生禁足于帝都的閑散王爺而已;至于那個可憐的孩子,是太子了,多麽尊貴與顯赫的身份啊,他曾經的身份。

在這做牢籠裏,自暴自棄,荒誕不羁,惶惶度日;是為了麻痹自我,還是為了一時的性命?

世事無常,人心不古。如今這般堅持下去的理由簡直可笑又可憐,什麽時候那個孩子的只言片語也讓會讓他感到溫暖?

門外傳來請安的聲音,驀然從朦胧的夢境中醒來,全身的酸痛感漸漸喚醒了頹廢的靈魂,恍惚間眼角似乎有些冰冷的感覺,擡手觸碰,卻什麽也沒有。

一覺醒來,已是黃昏。

“江南來了…”并未睜眼,舒謹只懶散地躺在小榻上輕喚道,“進來罷!”

很快,就有人推門進來,避過潑灑在地上的酒水和瓜果,也對那些破碎的衣衫視而不見,走到近前才行了一禮:

“見過賢王!”

“嗯!”

似乎還未睡醒,舒謹只是輕聲應了一句,翻身背對着來人,就再無動靜。

江南絲毫不曾在意舒謹動作,見他這般反應也只是輕言細語地解釋道:“這月來得遲了些,因漠北候府的靈公主纏得緊了,太子不得空,也就少了功課;所以今日才派奴才過來,帶了些書籍和日常用度之物。”

“不過最要緊的還是太子這些日子做的文章,正等着王爺指教!”

江南雙手奉上一個長匣子,靜候着塌上的賢王指示。

舒謹聽罷,輕輕動了下肩;片刻之後,才微微挪動右手,支撐着自己坐起身來。

再轉頭拿過江南手中的信,背對着他拆開,獨自一人靜靜地看了起來。不知過了多久,才又聽舒謹道:“這些日子他也算用功了,告訴他我很是滿意,但切記注意身體,不要勞累。”

“喏!”

江南并不多說,只靜靜地等候舒謹交還書信,像往常一般處理掉,就可離開。

“這信,我留下了”,略頓了頓,舒陵繼續說道:“司空靈性子驕縱,最見不得別人忽略、忤逆,越是對她不加理睬,她越加不服氣想要征服。”

“不過,因不是正妻所生,她也最為畏懼嫡母和嫡姐”,說話間舒謹又躺在了塌上,按了按眉頭,似是頗為疲憊,“太子的性子也做不到她想要的順從,不若敲打她一番,能活到這個地步,總歸都是聰明人。”

“是!”

“江南告退!”

略等了一會,見賢王似是又睡下了,江南斂衣輕腳走出賢王府;等到了宮裏,已是酉時下刻,正是宮門落鎖之時。

回首望了望漠北候府方向,正是滿都寂靜之時,江南不由發出一聲長嘆。

茫茫中夜,漠北侯府。

“廢太子那邊仔細照看着,若無異狀,就不需像先前那般安排,免得惹人懷疑”,一身淡黃錦袍的中年人向堂下佝偻着的宮人吩咐道,“他要什麽就給什麽,切記那個藥不能停”。

“是!”見中年人揮手,宮人慢慢退下。

“等等!”中年人忽地擡手道,“還是讓人去試探下,送過去的人也要仔細挑選着;一旦有什麽發現,不必禀報,直接解決了”,說罷,中年人又笑了笑,“想來我那侄兒也沒這般深沉的心思”。

等宮人退下後,似是想到了什麽,中年人叫來門外的仆從吩咐道:“趙姨娘那邊你去一趟,讓靈兒收斂下脾氣,舒陵那孩子是個吃軟不吃硬的;若連這點事情都辦不成,也就浪費了本侯這些年對她的寵愛。”

侍從退下,一張與前漠北侯相似的面容從書案後緩緩擡起。

前漠北侯,當今天子之夫,太子之父,于三年前病逝。

後新帝繼位,漠北侯之弟司空曙繼承爵位,掌漠北軍。

有善,則有惡;

有喜,即生悲。

翌日,正值朔月。

“見過殿下!”

宮人佝偻着背,低頭雙手舉着一個斑駁老舊的托盤,托盤內裏用錦帕墊着,上面放了十二顆淺褐色的藥丸。藥丸圓潤光滑,在燭光之下顯得玲珑瑩潤,仿若精致的瑪瑙珠子一般。

舒謹側身湊近,一只腳滑下塌來;右手撐着頭,左手緩緩湊近。未等宮人反應,就撿起一顆藥丸放進嘴裏;繼而翻身仰卧,一雙眼迷茫地望着屋頂。

宮人笑了笑,也不管此刻這人能不能聽進外界的聲音。

“殿下可要省着點兒用,這一顆藥丸可值百十來金的;本來三日一顆,一月十顆就足夠了。這個月的十二顆也是因為考慮上月下旬時,殿下這裏出了短缺,主人這才勻了兩顆過來,給殿下備着。”

“勿要廢話!”舒謹睜着雙眼,臉上仍是那般空洞蒼白,語氣中卻帶了幾分怒意,“滾!”

“去找阿福領錢!下月記得按時過來,若有意外小心孤剝了你的皮!”

明明是兇狠的威脅話語,卻在藥物之下顯得虛弱不堪,只餘空蕩蕩的話音,仿若失去內裏的蛋殼。

“哈!謝殿下恩賜,小的告退!”

宮人提了提長長的袍角,甩着并不合身的寬大衣袖,向舒謹笑嘻嘻地行了一禮,語帶恭維地退下。轉身時,笑嘻嘻的臉色卻驟然一沉,面帶嘲諷,左右瞟着舒謹卧房的擺設。

等開門出去時,又再次變了神色;一副恭謹卑微的模樣,向着王府外院方向走去。

☆、辭

匆匆兩載,積和殿,中夜。

“舒謹?”

“你怎麽在這?”

塌上的人緩緩醒來,臃腫的身體艱難地挪動,卻怎麽也沒有力氣,活像一只在案板上掙紮的魚,“這是哪兒?你想幹什麽?”雖是驚懼,但早已不再是舒謹記憶裏那個溫和怯弱的長兄。

“皇兄別來無恙?”

“一別之後,匆匆已過兩年了啊!”

“有件事孤一直不得其解,今日還望您能為孤解惑”,舒謹站在床側,臉上無悲無喜,明明暗暗的燈火印得蒼白的臉愈加詭谲,“當年父親重病時,是皇兄一直在旁伺候的,是嗎?”

“你…”,未等床上的人說話,恍惚只見鮮亮的紅唇印着蒼白的臉色,那無悲無喜的眼裏卻透着幾分晶瑩,舒謹繼續道:“其實我一直有些想不明白,新朝初定這些年來父親也算調養得宜;怎會這般輕易地舊傷複發,又這般急促地離世?”

聲音中帶着些懷念,間或劃過些悲傷;但很快又都淹沒在喑啞的聲音中,轉而是濃濃的失落和無措。

就像風雨中飄搖的舟,沒有依靠,也沒有希望。

“哦…許是因為漠北候突然沒了,父親心疼皇兄,才引發的舊傷”,見床上的人臉色逐漸變得僵硬,那份毫不掩飾的憤怒之下也漸漸有了幾絲慌亂;仿佛是一面破碎的面具,慢慢地剝落下來。

舒謹的心已然麻木,不知是熱是冷,是喜是悲。

“也是,後來父皇也是因為心情不佳,思念父親才早早去的;這一說也算是有據可依,說得通的。”

“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見舒謹臉上仍是茫然的神色,床上的天子卻收斂了神色,咬牙冷冷地對他呵斥道,“回你的賢王府去!”

“哈哈哈哈!”

輕笑出聲,舒謹突然一臉悲傷無助地看着面前這個身處困境,仍高高在上不可輕慢的人問道:“皇兄,我的賢王府以前叫什麽名字,您忘了嗎?您應是最清楚的。”

“我們兄弟倆許久不見,您就不跟我唠嗑下?說一說這新朝之君,那金殿寶座之上,到底是何種自在?”

“您在這皇宮中可是有了新的血脈,就忘了我們這些曾經的棋子?”

“我知道,朕的資質平庸,不堪大用;所以從未動過與你争皇位的心”,舒垣不再徒勞地撐起身子,閉着眼仰卧在床上一臉釋然地說道:“你知道的,朕曾經只想着這一輩子當個富貴閑人;娶一房妻室,再生一雙兒女,終老之時回望曾經不會後悔便是了。”

舒垣聲音中殘存着期冀,但很快又突然拔高,帶着幾分嫉恨。

“可是,身在皇家,誰會相信你沒有那個心呢?”

“有人觊觎,有人擔心,順水推舟地朕就嫁進了漠北候府。”

睜開眼,舒垣帶着幾分瘋狂和絕望地看着舒謹,看着自己曾經疼愛過的弟弟,“沒有人問過朕是否願意,也沒有人知道朕到底愛不愛那人。”

“無才無能的長子終于不是多餘的了,畢竟有些用處了,不是嗎?”

“甘居人下也就罷了,朕的孩子一生下來就得離開,一個人在京郊行宮不知吃了多少苦;可朕卻不敢去見他、關心他,所以他現在也不跟我親近。”

“他睡着的時候還會叫着你的名字,明明我才是他的父親啊!”

“舒謹,我的弟弟,你知道嗎?”

舒垣的語氣間慢慢帶了坦然,沒有了沉重的情感和激動的發洩。

“我羨慕你,羨慕到發瘋!”

“你那麽聰明,那麽幸運…有父親的寵愛,有百官的贊美,舒家所有的光華都彙集到了你的身上;就連漠北候,朕的夫君,都時常感嘆為何我們會是兄弟!都是父親和父皇的孩子,親生兄弟、同胞手足,為何差別就那麽大呢?”

舒垣帶着疼痛的臉有些扭曲,但在竭嘶底裏的發洩後;在将心中所有埋藏的情感,所有壓抑的憤怒都發洩出來後,終于有了幾分解脫的神色。

天子眼中閃爍着朦胧淚光,卻梗着脖子直直地盯着舒謹。

情緒平複了些許,再說話,就帶了幾分柔和。

“這世上只有一個人,他會安慰我,會誇獎我,會靜靜地一直注視着我……”

“所以朕願意為了他做任何事情,願意給他這世界上所有他想要的,也願意不計得失不顧一切争奪所有的東西來獻給他。”

“舒謹!”

“廢太子舒謹!賢王?”

“我的弟弟,現在你懂了嗎?”

聽過這番話後,舒謹的臉上漸漸帶了些奇怪的神色;似悲似怒,似恨似怨,最後還有些殘存的失望與心疼的複雜,不可言說、無法描述。

若不是親眼看着床上的人說出這番話,舒謹定是無比痛苦的。可是這人,這人是從小疼愛自己的長兄!這個在自己眼前親口說出自己的恨和怨的人,自己又怎會看不出他眼裏的絕望與悲傷。

“他負了你……”

不是疑問句,也不是肯定句,淡淡的語音中已沒有了年少時的清亮,也沒有解脫一切的釋然,唯餘淡淡的尾音消散在空氣中。

“謝謝……”

“呵呵!本以為以你的性子,新朝曾經寬和仁厚的太子殿下;此刻應該是悲憤交加,又必然骨子裏的悲憫狠不下心”

“看來,這些日子你着實吃了些苦頭。”

“動手吧,朕随你處置!”

……

少年臉側緊貼的烏發,握在手中顫抖的劍。

孩子不能出來的痛苦,滿床的鮮血和汗水。

痛到極致,唯有毫無顧忌地發洩與謾罵。

“舒謹!”

“啊!啊…你這個懦夫!你不恨我嗎?殺了我!”

“啊……你殺了我吧!”

許久,那聲音又轉為哀泣。

“謹弟!謹兒!”

“謹弟,…求…你!”

“謹弟,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放過孩子,他只是個孩子啊!”

“你對得起司空明?你對得起舒陵嗎?”

“若這個孩子真的生下來,你真的庸碌到想不出會發生什麽?”

“對不起!皇兄……”

“你知道的,司空曙從始至終都只是利用你罷了…”

然而這時,床上的人已然神智恍惚,嘴角咧開流出絲絲鮮血;再也聽不進任何勸語,也沒有了先前的鎮定和理智。

時而瘋狂的大罵着舒謹,時而又不住地哀求着。

“舒謹你個懦夫!”

“哈哈…你現在就是個懦夫!你以為你還是那個太子舒謹嗎?你以為我死了你就可以像回到以往那般,就可以當做什麽都沒有發生?”

“那藥…你每日吃的那藥不錯吧?小小的…小小一顆就價值百金,有讓你欲生欲死,讓你戒不掉嗎?”

“舒謹,你這一輩子完了!”

“哈哈!”

“你完了!你完了……”

“他不會放過你的……”

一聲短暫而急促的呼喊後,床上舒垣的聲音日漸虛弱,幾不可見。

一直守在床邊的舒謹卻突然捂住胸口,呼吸變得急促,臉色是前所未有的慌亂。

“來人!快宣太醫!”

“宣太醫!”

隐藏在暗處侍衛飛掠而出。

很快,這寂靜的夜便熱鬧起來。

舒謹腳步錯亂地從殿中走出,與匆忙進入的宮女太醫錯身而去;也與殿門柱後舒陵錯身而去,漸行漸遠,一眼萬年。

自此以後,賢王舒謹再不着紅。

自此以後,太子舒陵再不夜行。

聽過侍衛的禀報,漠北侯司空曙揮退了下人,眼中映着明明滅滅的燭光。

“把今夜重明殿伺候的人全部處理了,還有平日進出賢王府的人也一并排查,有問題的都不用留了。”

“另外,太醫那邊時時注意着。今夜過後皇帝有些日子不能上朝,讓手底下的人把該做的事做了”,說完司空曙起身踱步,又自語道:“積和殿也要不得了,天幹物燥的,皇宮人多事雜最忌走水。”

擡手揉了揉鼻梁,應是夜半起身有些疲憊;司空曙就了一杯冷茶後,才又嘆了口氣。

“賢王府那邊的部署可以收網了……至于每日給舒謹的藥量,再加一分吧!要親眼看着他用,仔細伺候着。”

“嗯…”

“就這些,仔細着別出差錯。”

自言自語過後,漠北侯就着最後一口冷茶向窗外望了望,起身出門。

房內空無一人,書房內的燭光迅速地搖晃了幾下,幾近熄滅,最終卻漸漸明亮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花了一下午改文,寶寶争取在承諾時間內完結!

☆、變

“殿下!天子一月未朝,司空曙在外把持朝政,安插勢力;在內肅清宮闱,濫殺無辜。如今新朝之境,實令人擔憂啊!”

來人微微擡頭,打量着隐在床帏後面的舒謹;見床上之人頹廢風流之态,放浪形骸之色,也不由覺得雙頰微熱。

美人醉卧,實令人見之忘俗;何況還是以往一直在人前溫和有禮,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呢?這般模樣,比之青樓的花魁亦不遑多讓;可惜了,畢竟還有一分皇家血脈,不容得世人遠觀近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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