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孟原野在那地方見過他一次。

他是全場唯一一個穿校服的男生,白底黑條,三中人。交錯的手跟前放了幾杯加冰的酒,沒見他喝。他太惹眼了,是令人眼花缭亂的射燈裏的一道雪白,望向他,似乎震耳欲聾的音樂也變得安靜。

他站起來,背挺直,一手拎起沙發上的黑色雙肩包,一手拿起一杯加冰塊的酒,朝迎面過去的男人禮貌地笑,下一秒,手裏的酒就全部潑到那人臉上了,而後他周遭站起了幾個人。

孟原野還沒來得及驚訝,就見他似乎無意朝這裏瞟了一眼,這讓孟原野的心髒開始了一段莫名其妙的狂跳。她感到一股與這地方極不符的氣息撲過來。

“看什麽呢?”肖老六的聲音打斷了孟原野,她回神,對上這個方臉男人,“沒,爺,沒。”

肖老六朝孟原野出神的地方看過去,那人已經離開了。肖老六哼笑,“是帥小夥子吧?你都出神了。”孟原野幹咳兩聲,跟着走,又聽肖老六道:“這地方什麽樣的沒有,可別看上了最不該看的。”

“誰不喜歡看好看的。”孟原野嘟囔了一句,垂了垂頭,居然覺得臉發燙。

見過他之後,孟原野當晚就做了個夢。夢裏,那道鬼影樣兒白繞着她,她能清晰地覺出那人手指扣着腰的力度,單無法看清他的臉。

……

這屋子裏暗沉沉的,有點冷,有點潮。

何尋抱着暖氣片,拉開孟原野家遮了許久的窗簾。胳膊上的黑色“孝”字,不算惹眼,卻在鍍金字對上太陽的瞬間,射出一道刺眼的光。

她看到窗外,地上有冰霜,土裏有新芽,似乎冬的餘音還沒響絕,春已經按耐不住了。

“來吃點東西,你不是說不太舒服麽,我買了罐頭。”從客廳裏傳來聲音。

“怎麽是罐頭?”何尋從房間裏出來,手裏抱着一個娃娃,眼神幽幽,問。

“小時候我一生病,婆婆就給買罐頭,我吃了就好了。”

說話的就是孟原野,她讀H市一中,正上高二,膚色不算白,丸子頭,一臉妝化得不濃不淡,可乍一看,總覺得哪裏違和,感覺不太和善。

“孟原野,為什麽你肯收留我?”何尋并沒有要吃罐頭的意思。孟原野看來,何尋這姑娘,是長相甜美,很可愛的那類,不想,說話沖得厲害,第一眼攢下的好感,何尋一句話就能沖得一幹二淨。

孟原野停下手上的動作,擡頭看這門口的何尋,變了臉色:“沒完了?難道明明我眼睜睜看見,卻還讓你一人住死了人的屋子?我不收留你,你現在睡大馬路都是好的。”

“滾吧!老子才不需要你一個陌生人來可憐。你別以為我不知道,學校裏人,都不說你好話!”何尋突然把手裏的娃娃砸向孟原野,破口而出。孟原野瞬間就惱了,她沒還嘴,直接沖進屋裏,抓起何尋的東西就往出扔。

“你幹什麽!”何尋尖叫。孟原野指着門口處,“這是我家,想走是吧?可以啊,現在就滾。”

何尋咬牙,怒視孟原野。

孟原野看了一眼,一樣沒好氣,“看什麽?不服啊?看你小我讓着你,別得寸進尺。學校裏人罵我,用不着你來提醒!”

何尋使勁兒扯下胳膊上戴着的“孝”字,胡亂朝哪個方向扔了,又賭氣似的看向孟原野,衣服上留下了個破洞。

孟原野冷着臉,“你最好把身上穿老娘的衣服也脫下來。不滾,是吧?”她走到最裏面,一步蹬上床,拿起窗臺上的鐵盒子,何尋第一時間沖過來,失聲道,“你別動我盒子!”

“要滾,東西別占我家地方。”孟原野站起來,把盒子舉高,伸出窗戶外,只見何尋的情緒瞬間就爆發了。由于沒能第一時間站上小床,她撲倒,拽着孟原野的褲子哭,“我錯了!我錯了!你別扔,我不鬧了!”

轉眼,何尋泣不成聲,孟原野也氣得夠嗆。她大腦短路一樣僵了一會兒,這才動作遲緩着收回拿着盒子的手,緩緩癱下,就看何尋在她面前那狼狽的模樣。她蜷着,臉埋在被子上。

孟原野想不出來,面前這個沒小她多少的姑娘,怎麽會這麽極端,胡鬧,無法言喻。她只知道,當天她在那房子裏看到的屍體,是這姑娘的爸,沒看姑娘掉一滴眼淚。

她還在哭,聲嘶力竭,哭軟了孟原野本就賭氣硬了的心。許久,孟原野慢慢挪身過去,兩只手攏着何尋,聲音放到最低,“別哭了,我不兇了。”

何尋服了軟,她兩只手慢慢攀上了她的脖子,臉也貼上了孟原野的胸脯,孟原野抱着她,拍拍她的背,就聽她的哭聲,剛才的一切煙消雲散。她又把盒子挪過來,“我以後都不動你盒子了,我知道你難受,對不起。”

何尋終于緩了神,一言不發,眼淚還掉,孟原野想讓她一個人安靜一會兒,剛要走,何尋就又撲了上來。

“你抱抱我!我害怕,我想家,我想我媽媽……”

孟原野閉上眼,努力捋着心裏的一團亂麻。

那天晚上,何尋就那麽着,在她懷裏睡着了,孟原野卻是一夜沒合眼。半夜裏,何尋帶着哭腔說夢話,孟原野隐約聽見什麽“額額哇哇”的聲音,湊近了也沒聽清。

這是開學前半個月。

孟原野在一個月前,跟同學幾個約着出去耍,那時候同學幾個八卦,說什麽學校裏有個叫何尋的姑娘,讀高一,瘦瘦小小,軟柿子,班裏人老欺負她。

欺負她不是因為別的,因為她爸正是南角街出了名的酒鬼何遠山,賭博欠了好多錢,在那一片兒,算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聽說最近惹了厲害主兒,家裏不得安寧,似乎時日不多了。要真出事了,那何尋,閨女一個,一定得給糟蹋了。

孟原野聽完,不知怎麽就心裏發毛,渾身難受。東西打聽,找到了何尋家地址,她一個人沒膽,是叫上肖老六一起去的。也真是巧得厲害,何遠山——還真就是那天死的。

當天何尋家門外圍了一圈人,救護車加警車,沒一會兒就把何遠山的屍體運出去了。檢查完了,報告說酒精中毒,器官衰竭死的。何尋被帶走,孟原野和肖老六就跟着,最後,不清楚是肖老六那邊兒說了什麽話,居然就讓何尋跟着走了。

孟原野聽見帶何尋出來的警察跟何尋說:“姑娘,你也算福大了,有人願意留你,不用去孤兒院了。”

何尋不但沒回,還一臉不屑地白了警察一眼。警察愣住,正尋思,小姑娘脾氣差啊,而後肖老六就招呼着孟原野跟何尋走了。車上,孟原野坐副駕駛,給肖老六點了根煙,自己也叼了一根,朝肖老六悄聲:“爺,這小呢,看我份兒,就別往蘇姐那兒送人了吧。”

肖老六剛開始沒說話,孟原野就接,“爺,行行好,這一看就跟我不一樣。”

肖老六吐口煙,回頭看滿臉戒備的何尋,自言自語道,“瘦得猴似的……你先帶着吧。”

孟原野這麽才留下何尋,當晚肖老六的車停在孟原野家門口,孟原野跟肖老六道了別,就帶着何尋進去了。

沒想到,何尋狀态異常差,兩天一小鬧,五天一大鬧,孟原野都忍了。上一次何尋鬧,孟原野指了指她,就說了一句話,“是我心疼你,換了人,老娘能抽得她找不着東南西北。”

何尋這才安靜了幾天。除了拿回來的兩大包東西之外,成天抱着一個小盒子,吃飯,睡覺……

孟原野沒問過,但她發誓,活了這近二十年,還沒對哪個姑娘這麽好過,自己都雲裏霧裏難辯方向呢。這種緣分奇怪,像是天注定的。仿佛上輩子欠了何尋,于是這輩子早早的,稀裏糊塗碰面,胡七亂八就開始償還。

孟原野有時候很晚才回家。何尋一個人害怕,就哭,亮着滿屋子的燈。不知道哭到幾點鐘。聽見有人開門,知道是孟原野回來了,也不怕了,趕緊禁了聲,裝睡。孟原野總要進來看她一眼,給她掩一掩被子的邊,又關了燈,才離開。

何尋總能在她過來時聞到一股刺鼻子的香味兒,遠遠的就能聽見高跟鞋的聲音。她跟孟原野在一個學校,孟原野應該不認識她,可她對孟原野卻早有耳聞。

孟原野那時候在一中,也算個大姐頭,有圈子,但亂哄哄。在學校裏有個死對頭,是校長閨女,名叫喬岐,沒人敢惹。倒不知道兩人是怎麽結下了仇,就知道,孟原野的勢頭蓋不過喬岐,喬岐一夥的人,傳孟原野的話,說孟原野不是好貨。這些何尋心裏都明白。

何遠山死了,她一點都不難受,反而心裏有片地方,早很多年就開始尋尋覓覓。壓抑了太久久,發洩不成,又動彈不得。關于何遠山,關于多年前,關于當下,她通通說不清楚。

今天她又鬧,孟原野也是這一個月以來,第一次朝她發脾氣。何尋覺出,孟原野發起火來和她的人一樣沉重,那偏中性的嗓音,那無比冰冷的一張臉,像是塊帶着滿滿內核能量的石頭。

第二天何尋睜眼,孟原野還睡着,她驚訝孟原野居然就這樣抱了她一個晚上。聽到她的動靜,孟原野也醒了。何尋的眼睛,整個腫得跟葡萄,孟原野看着她,何尋卻先開口了,頭發亂蓬蓬,聲音低啞,“對不起。”

孟原野看着看着,冷笑一聲,“繼續鬧呗。”

何尋搖搖頭。

孟原野就起來了,她走進廚房,又走進衛生間,做了一壺開水,拿了毛巾和臉盆,走進來,搬了小凳子在何尋面前坐下。

孟原野把開水倒在毛巾上,擰的時候,時不時就燙一下,何尋聽見“嘶——”的聲音。

孟原野擰好了毛巾,遞給何尋,“給,捂着眼睛。”

何尋低着頭,拿過毛巾,乖乖敷眼睛。孟原野就坐在面前。

孟原野的模樣,讓何尋恍惚了。她長這麽大,記憶裏,媽媽都沒有這樣過。只有一個人,那人包容過她所有的任性不懂事,而孟原野,是第二個。

“你爸媽什麽時候回來?”何尋問。

孟原野擡頭瞪了何尋幾秒鐘,又繼續手裏的動作,“上次不是問過了嗎?外頭做生意,幾年都不保準回來。我一人住。”

何尋被那一眼瞪得打了個哆嗦,低了低頭。

“你下次出去玩兒,能不能帶上我?”

孟原野頓頓,“幹嘛?”

“我一個人害怕。”

孟原野猶豫了一下,“去可以,但你得聽我的。”

“嗯。”何尋點點頭。

“你是不是做夢了?”

何尋張了張嘴,欲言又止,最後只嗯一聲。

孟原野看看她,“夢什麽了?”

何尋垂了眼,聲音沙軟,“我媽。”

孟原野沒再問。

三月一號,開學了。誰都沒想到,一中這天因為一個轉學生的到來,炸成了一鍋粥。孟原野和何尋一早就聽聞了。孟原野的好姐們左婷和孟原野說,她總結出炸鍋的原因有兩個。

第一,轉學生是個大帥哥;

第二,大帥哥是從對面轉來的。

如果說第一條只是炸鍋隐患,那麽第二條就是炸鍋極限。

對面,大名鼎鼎的H市第三中學。

雖然一中學生當下還沒弄清楚到底什麽情況,但卻産生了共同的想法:

瘋狂的世道。

作者有話說:

biu~感謝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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