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這麽冷,你們先上車吧。”男人道。

廖星燃和黎清揚鑽進車裏,“高叔,您從那邊兒過一下吧。”

男人二話沒說,聽了廖星燃,從東北拐去。

廖星燃把頭扭向窗外,車平穩地行駛,如他所願,路燈下的确有兩道影兒。是兩個女生,其中一個就是何尋,另一個個子高一些,條細,臉看不清,好像正把手裏的一件大衣披在何尋身上。

他拍拍黎清揚,“清揚,你看得清嗎?是不是那個高個子的?”

黎清揚也盯了一會兒,扭頭回:“有點遠,不太清。”

轉瞬即逝,車已經走出很遠了。

“高叔,這麽晚了,我們本來可以自己打車。您接一趟也怪麻煩。”廖星燃回了神道。

“你媽剛給我打電話,說你還沒回去,她說天氣冷,我剛好在這頭不遠處跑點事,就過來了。”說話的男人叫高志軍,是廖星燃家的司機。

車在一棟老居民樓下停了,廖星燃看看,問黎清揚:“晚上要不去我家?”

“不了,她這幾天情緒不穩定。我今天先回了,下次吧。”

“那行,你讓雯麗阿姨多注意,保持聯系。”廖星燃說。

黎清揚笑笑,“知道了,謝謝你。”

“肉麻死,咱倆還說什麽謝不謝的。那你趕緊回去吧。”

車上只剩他和高志軍倆人,良久無言。交織着霓虹的夜裏,廖星燃眯起眼,心緒隐顯于眼底。兩個女生的身影在他的眼前,趁着昏黃的路燈印在腦中,有些像泛黃的老照片。

面館裏,每個畫面都給他帶去沖擊感,不太舒服。丫頭無論是唯唯諾諾,還是書包裏皺巴巴的五塊錢,又或者莫名其妙紅了的眼……直覺仿佛一直在敲打自己,告訴他,她一定是和黎清揚有些什麽關系的。

又不禁想起蔣雯麗,那是黎清揚的母親。四十出頭的女人。那日面色泛白,嘴唇發紫,緊緊攥着他的手腕:

星燃,你千萬別告訴清揚,我不希望他知道這些,我心裏其實一直怕得要死。

思緒拉回來,廖星燃降下了車窗,高志軍從後視鏡裏看了一眼,“不冷啊?”

“透透氣,有點悶。”

窗外吹來一陣陣風,車加速,風就亂吼,這樣的景象不止一次讓廖星燃恍惚,他感覺自己此時就身處蔣雯麗講過的那個場景。

1991年,暴雪。

黎清揚回了家,蔣雯麗正在沙發上躺着,臉色不太好看。

“媽,我回來了。”剛開門,黎清揚就喊了一聲。

“兒子回來啦,廚房裏有菜,你要餓了,自己去熱熱。”蔣雯麗從沙發上坐起來,一臉心事重重的模樣。

“不了,我和星燃吃過了。媽你,又做夢了?”黎清揚凝視了幾秒。

“沒事兒,我出來躺躺就好。”

黎清揚看了看,走到廚房裏去,熱了兩袋牛奶,出來時,一杯放在蔣雯麗面前的茶機上,另一杯自己拿着,“你喝點牛奶吧,我回屋去了。”

蔣雯麗沒說話。黎清揚剛要開卧室門,就聽蔣雯麗叫他了。

“清揚,你來。”

黎清揚只好折回去,他輕輕呼出一口氣。

在蔣雯麗身邊坐下。

“怎麽了?”

蔣雯麗扳過黎清揚的身子,她看着自己的孩子。

“清揚,你恨我嗎?”蔣雯麗頭上是加深了皺紋,耳邊的頭發有幾捋白,她嘴唇發幹,面色暗黃。

黎清揚沒說話,只是探過身來,抱住了蔣雯麗,在她耳邊,放輕了聲:

“媽,我不恨你。但是我想呢,你能有事就告訴我,那些我記不起來的,你瞞着我的。”

黎清揚已經記不清,自己是第多少次聽到這個問題,又是多少次作出同樣的回答。

“媽對不起你。”蔣雯麗呢喃一句。

黎清揚知道她又哭了,只好拍着她的背,“沒有對不起,哎呀好了媽,你別再哭了嘛,我熱的牛奶要涼了。”

“我只有你,只剩你了。”

“好,你的寶貝兒子一直都會陪着你的。”

蔣雯麗哭,黎清揚拍着她的背,而後起身,他從茶機下找出藥,在手裏倒了幾片,和牛奶一起拿給蔣雯麗,“我不在,沒吃這個藥吧?來,咱們把藥吃了。”

“清揚,你是不是也覺得媽病了?”蔣雯麗紅着眼的模樣似乎說不出有多委屈。

“沒有,醫生說這個藥吃了可以不做夢。”蔣雯麗擡頭看了一眼,接過牛奶,默默吃了藥。

黎清揚看她吃了藥,道:“要不陪我做會兒作業?”

蔣雯麗點點頭。

黎清揚開着臺燈,又把卧室的頂燈也打開,他寫作業,蔣雯麗就在床邊坐着。

母子兩人一言不發。直到晚上十一點多,黎清揚收拾,蔣雯麗才終于去睡覺。

黎清揚在她出門的瞬間,關掉頂燈,又把臺燈的亮度調到最低。他想着蔣雯麗,困意全無,平平地癱在了自己的床上,望着蒼白的天花板,只覺得無力。

黎清揚聽醫生說,蔣雯麗那是抑郁症,平時多順着她一些,哄她開心,就會好。但其實,只有蔣雯麗自己明白,她沒病,一切不過是自己作賤的後果,自作自受。

情緒宣洩也好,兒子成為唯一的安慰也罷,對蔣雯麗來說,都改變不了多年來重複做着的同一場噩夢。

夢裏,長得洋娃娃般漂亮的小姑娘哭花了一張臉,抱着和哥哥搶到的玩具站在老屋門前,一聲聲地質問自己:“媽媽,你為什麽不要我?為什麽丢下我?為什麽要把我送給別人?媽媽……”

一聲聲“媽媽”在夢裏撕扯蔣雯麗的心肺,她總會掙紮着從夢裏驚坐起來,捂着絞痛的心髒猛灌幾口水。

每當想起七年前那個被自己送走的姑娘,蔣雯麗就怕得要命。因為她記得,當時清揚給她跪下了。火爐旁,碳虛落了滿地,孩子黑色的棉褲蹭在那片火爐都暖不過來的冰冷潮濕的水泥地上,豆大的眼淚不争氣地掉,小小的手扯着她的袖子,嗓子都喊破,“媽媽,你為什麽不要她了?她知道錯了,我沒有怪她!求你了媽媽,你別送她走!”

那是2000年的H市郊區。

屋外清冷的太陽剛消解院子裏的幾大片寒冰,姑娘手裏捏着一副還沒畫完的畫,站在那裏,眼神空洞。男人站在門口,直到抱起她,姑娘都沒有任何反應。蔣雯麗不忍心再看,別過頭朝他揮了揮手。

一直到男人走出大門,蔣雯麗才聽到那一聲聲的“媽媽”,撕裂肺腑。

自那一刻,蔣雯麗給自己作為母親的心上了雙重枷鎖,時至今日,它帶去的不過是一天比一天更鑽心的負罪感。

兩千年的太陽,雖不夠熾烈,但也好歹融了屋外的冰雪,可在蔣雯麗心裏,無疑是雪上加霜。那溫度,要比九一年的暴雪更加秉烈。

如今,那些歲月已經被時間踏得一片狼藉,它早就破碎,剩下滿地殘渣。清揚自躺在手術臺上去鬼門關走了一遭,那些日子就成了命裏空白。她怕有天他想起了那段過去,對自己就只剩恨意。

天知道,能瞞到什麽時候。

她聽說,何遠山死了。南角街出了名的酒鬼何遠山;欠了別人近二十萬的酒鬼何遠山;當年站在她家門外,抱走了姑娘的何遠山……

姑娘是死是活?早就沒了蹤跡吧?她沒打聽過,說是沒打聽,倒不如說更像是掩耳盜鈴。

莫名的東猜西疑,讓蔣雯麗自得知消息的那天就隐隐不安起來。夢重複得越來越頻繁,姑娘的眼睛越來越紅,喊她的聲音愈漸瘋狂,什麽東西要流出血來。

這七年,蔣雯麗過得并不安穩。她自知欠了兒子太多,可好在,清揚總算度過了一度讓她以為的劫難。她終于不用再日夜擔驚受怕,以至于到了當初那般垂死掙紮的地步。

到了這個歲數,她早明白,但凡活着,那便一切皆可能。她想,九七年自己從福利院裏帶回清揚時,已經是六年以後了。那天之前,自己又是如何度過那六年的?

事實是,在那之前,她沒一天不以為兒子死了;沒一天不把那抱來的姑娘當自己的親生閨女;沒一天不自責,沒一天不想找到他,更沒一天不咒黎井衡。

或許老天可憐她,就造了奇跡,讓孩子回到了她身邊。對于蔣雯麗來說,真正的死而複生也不過如此。當她帶着字據走進那個面積不大的福利院時,一眼映入的,便是那個小手握了一把糖分給其他孩子的清瘦男孩。

當時是在那裏工作的一個小妹告訴她,說那孩子,說來話長。還是一九九一年的事了。九一年,老院長在一個大雪天的橋洞底下的草窩裏發現那孩子,抱回來時,還留着半口氣,嘴唇都凍成烏青色。被子裏塞了字條,寫了出生年月,後面跟着細小的“有疾”。當時人們都以為孩子凍成那樣,活不成了,可不想,卻奇跡般地活了下來。

到此時,蔣雯麗已經哽咽,她看到那孩子乖乖地被帶到她跟前,沖她笑起來。

“天使阿姨,你要帶我回家嗎?”孩子很腼腆,眼神躲閃,小心翼翼。

蔣雯麗愣住,她看着他一言不發。

“這裏的阿姨告訴我們,我們都是流浪的小天使,但只要我們乖,就會有善良的大天使來帶我們回家。”

蔣雯麗撲過去,蹲身一把摟住孩子,每個細胞都在顫抖,“清揚,叫媽媽。”兩手除了越抱越緊之外,已經做不出任何動作。

“清揚,叫媽媽。”聲音打着冷顫。

“媽媽,疼。”

七歲的男孩兒定定的,沒哭,但也沒了剛才的笑。她抱得太緊,松不開手,如抱着自己的命一般。

“媽媽再也不會丢下你了,再也不會了,走,媽媽這就帶你回家,這就帶你回家……”

當時的蔣雯麗只有滿心激動和喜悅,它們沖頭入腦,肆意橫行。一瞬間她認為,兩個孩子會一直在一起,幸福地長大,可也是後來才覺出,是自己天真了。

黑夜裏,遮擋着月亮的烏雲散去,銀白色的月光發散出柔和的光亮,房間裏,黎清揚已經睡沉了。此刻,煩惱不再,憂慮不再,時間空間,連同命運将他們的不經意相連,皆是空空。

那一晚,黎清揚夢到清甜柔軟的身影,在飄渺中他覺得無比熟悉,終于看清,是何尋。夢裏太陽打下光斑,姑娘美得像童話裏的白色精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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