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周六晚上,廖星燃做完一套題已經九點多,送走了家教老師,打開電腦登上企鵝,找到班群,問了一句:
廖星燃:寶貝們,誰家住南角街?
不久便有了回複。
範哲:南角街?老大,南角街那是舊城區吧,地勢又偏又遠,都是要拆的老房子了,估計沒人住那。
廖星燃:閉嘴,就你話多。
範哲:嗻。
廖星燃:……不能吧?沒人住南角街?
在接收了一堆“沒有”之後,廖星燃無奈,正準備下企鵝,這時候突然聽見滴滴的消息聲,一看是班主任趙永江給他發了消息。
老肥頭:星燃,怎麽突然問南角街,有事嗎?
廖星燃:對啊老肥,有事兒。
老肥頭:什麽事啊能扯上南角街,那片如今亂得很呢,地痞子紮堆。
廖星燃:不是什麽大事兒,想打聽個人來着。
老肥頭:誰啊?
廖星燃:何遠山。老肥你知道?
老肥頭:何遠山,這不是南角街出了名的酒鬼嘛,我知道,前不久死的,不知道是欠錢太多讓弄了,還是喝酒喝死了,衆說紛纭。你打聽他幹什麽?
廖星燃:那他是不有個女兒?
老肥頭:有,不過他一死,那閨女當天就沒了影兒,也是衆人雲雲。好像是讓個厲害主兒給領走了。具體的,我也不太清楚,反正那閨女,年齡不大,要是領她走的,跟何遠山那些債主有關系,肯定落不得什麽好。
廖星燃:那老肥,你還知道別的嗎?比如何遠山老婆什麽的?
老肥頭:哎星燃?你是有什麽事啊?……自我知道起,何遠山就一直是喝酒耍錢,一人帶一閨女的樣,別的也不清楚了。唉,反正這些,你問咱班那些孩子,他們哪能知道。
廖星燃:你又瞧不起孩子。知道了,謝謝啊。天氣熱了請你喝酒,登州路56號管夠。
老肥頭:客氣客氣!酒無所謂,包一個月班會如何?人家不愛聽我扯淡,都愛聽你講,你一開班會,姑娘們沒一個走神的,小夥子們都服服帖帖的。
廖星燃:你打住吧,咱知道自己有魅力,但不帶你這麽黑的。那一個月班會多累人,你得反過來欠我好幾頓呢。先不說了,我還有別的事兒。
老肥頭:行吧行吧,去你的。
下了企鵝,廖星燃發了條短信給黎清揚。
“清揚,周一去了,你問問那丫頭家住哪兒。”
接到短信的黎清揚哭笑不得,他想不明白,怎麽自打出了何尋的事,感覺星燃比他還上心,就好像何尋跟的不是自己,而是他一樣。
“為什麽要問她住哪?”
廖星燃倒也不避諱,直接回:
“她爸是南角街那個酒鬼何遠山,你應該也聽說了。那何遠山活着時,不光喝酒,還耍錢,欠了好多。聽說他死的當天,有人把那丫頭直接領走,不知道是什麽人,要是債主,那丫頭不就完蛋了。”
“可是她還在上學。”黎清揚回。
“想什麽呢你,在上學不能代表處境安全,要是這些都是真的,說不定哪天就見不着人了。”
這段剛回,廖星燃就覺得自己說了廢話,因為這些本來就是真的。
“星燃,你說,她是不是和我有關系?”
“不知道,反正你留意着點。”
“好。但我總覺得你這樣打聽人家……不太好。”
“黎同學,我害過你嗎?”
“廖班長,你沒有。”
“那就少廢話。”
“……”
黎清揚不回短信了,看着手機屏幕,陷入沉思。天花板灰白,房間裏靜得只能聽見鐘表和呼吸的聲音。他閉上眼,看見一道道影子,好像四周圍都是明白人,唯獨自己傻。人們死死抿着唇,一言不發,無論是蔣雯麗,還是廖星燃。
這邊,廖星燃剛準備撲上床去癱一會兒,就聽有人敲他卧室門,還以為是母親劉秀韻,沖着門口哀嚎道:“我說媽媽呀,求您別搞您那什麽劉式小餅幹了,人要懂得放棄!周五回來你兒子就開始以身試餅幹,到現在,整個人都餅幹了。”
熟悉的男聲渾厚,唱出了熟悉的一只調子,“小狐貍乖乖,把門開開……”
調還是那麽個調,不過“兔子”變“狐貍”了。
廖星燃眼睛一亮,一聽就知道,老!廖!回!來!啦!
從床上一個滾兒翻身下來,走到門口,憋着笑,壓着門,直接喊:“不開不開我不開,老狐貍還知道回來。”
渾厚的男聲恢複正常,“大哥,別鬧啦,快開門。”
廖星燃開門,就看見老廖正一臉笑。
“老狐貍,你知道你這個笑像什麽?”
“像什麽?”
“慈祥的父親。”
男人朗笑,挺着不算明顯的啤酒肚,站在原地張開雙臂,沖廖星燃示意。
星燃會意,上去就給了個有力的哥們兒樣的擁抱,抱完還不忘補一句,“哼哼老廖,歲數越大越搞小時候這一套。”男人胳膊一勾,把廖星燃攬過去了,兩人就這麽勾着肩搭着背,下樓去了。
“可不是,眼看歲數大了,我的小狐貍也大了,才更要搞嘛。我這一走半月二十天,當然是想你們兩個寶,沒告訴,是想給你們兩個驚喜。”
“雖然我是個不善于煽情的人,但是吧,我也想你。”
“就你還不煽情,當你爸傻,不知道屁股後頭愛慕的小姑娘一大堆?”
“是吧老廖,你兒子多聽話,不禍害姑娘。”
男人就是廖星燃的父親廖雲城,這天剛從外地出差回來。
到了樓下,劉秀韻端出了一盤餅幹,“來來來,你倆給我好好嘗嘗,我保證,這次肯定成功了!”
廖雲城抓了一把,邊塞邊誇,“好吃好吃,夫人辛苦。”
廖星燃翻了個白眼,“老廖,瞧你那一臉馬屁精樣兒。昨天回來就開始讓我嘗,都烤糊了好幾盤了。我都不好意思打擊她。”說着拿起一塊吃了,“也就這盤還能吃。媽你這叫什麽?愛情的力量?”
廖雲城笑呵呵,劉秀韻剛坐下,廖雲城就蹭過來,“星燃媽,來親下。”
劉秀韻一身修身家居服,身形好看,皮膚更是保養得好,好到歲月在她臉上似是無痕。廖星燃那雙極具特點的桃花眼,就是遺傳了劉秀韻,這個大美人。此刻那雙眼笑到了心裏,她開口,“你呀,二十大幾年了,老夫老妻的,當着兒子面從來不知道收斂。”
說完親了老廖一口,老廖一臉滿足,簡直幸福地冒泡了都。
吃好了餅幹,廖星燃去拿了五子棋,出來時,老廖邊下邊道:“對了星燃,你喬叔下月要請客,特意吩咐要帶你來。你和喬岐也很久沒見了吧。”
廖星燃沉了沉眼,一面掃着眼下的棋的步路,一面平靜道:“急什麽他,今天才幾號。他的局能有什麽好事兒,那喬岐一見我吓得跟雞崽似的。”
面前的可是自己兒子,廖雲城當然聽出了他的态度。于是老廖道:“唉……我知道,那些陳年舊事,你比我還要在乎呢,其實都過去了,沒必要計較那麽多。”
廖星燃撇撇嘴,又放了一子兒,“老廖,我是你兒子。雖然吧,在這世上走一遭的時間還不及你一半,但也近二十年了。你說你,三歲你就抱着我,什麽人不見?你讓我出國,我為什麽不走?因為心裏清楚,就那些泛泛裏,只要不是傻子,哪個不是緊緊盯着,盼着你不如意。萬一哪天一個不留神摔了,我得給你墊着。
和喬家當初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是過去了,但我心裏,永遠不可能原諒。所以我說,喬育平不是好人。異想天開,逢我面都要強行試探。不過是我和喬岐從小一塊兒長大,不好意思明着駁他面子。”
話音落,棋子兒落,廖星燃五連勝。
廖雲城又一次輸給兒子棋,倒有些樂在其中的意味,雖然他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自己連五子棋都打不過小狐貍了。
如今想來,那一件件的事兒,居然也二十幾年了。
廖星燃三歲,就被廖雲城抱着參了第一次飯局,被誇聰明靈氣時,三歲的他陰差陽錯打翻了毫無誠意喝假酒人的杯,讓衆人發現是水。
五歲時過了飯局,咬字還不太清,回來的路上就跟老廖循環叨叨,類似“藍衣服的壞叔叔,白衣服的姐姐好……”
近些年,老廖逢局子,總樂意帶兒子,除非不得已。在他心裏,和兒子的關系早不止于父子,倒更像是能一起為謀的親兄弟。看吧,張三李四趙五王六,一頓飯,就能給你一個個開膛破肚。大多十之有八|九。
十多年前,有一次,小小的星燃扒着廖雲城的脖子,稚嫩的聲音在廖雲城耳邊繞。
“爸爸,我偷偷聽到,有人叫你狐貍。”
“那爸爸是狐貍,星燃是什麽呀?”
眼裏閃過一絲狡黠,露出一口白白的小牙,“小狐貍。”
大概就是從那時起,兒歌裏的“兔子”,被廖雲城改成了“狐貍”,父子倆一玩,居然到了如今。
日漸長大的廖星燃在某一時才發覺,原來“狐貍”用來形容一個人,是帶着貶義的。那時候他還想,為什麽他當時不生氣?
于是又過了幾年,這個問題也便不再是問題了。
位子上這些年,廖雲城從來行得端坐得直,下頭沒人會說句不好。到了兒子廖星燃,桌上見過他的都說:老廖就厲害,那小廖能是善茬兒嘛?俗話說得好,虎父無犬子。
廖星燃自上了高中,就極少跟老廖參局子了。班上總考第一,不見學習,但事實上,作業也會寫到淩晨幾點鐘,常有各種家教老師。
這樣人,總是暗裏發力,面上光明,誰也難看出破綻。考高中那會兒,總成績甩了喬岐五十幾分。廖雲城當時有意給他申請國外的學校,廖星燃不去,直接說:“你可別學別人,聽風就是雨。三中就挺好,喬育平多少年的如意算盤打着,我可不走。”
越大,廖星燃心裏越明白。他那雙能勾魂的眼裏,從來是和年齡極不相符的成熟。對廖星燃來說,時間的好處,就是總能把過去堆到面上來,讓他看清往事的意義。往事教給他的,那就是從中吸取父輩的教訓。
低調做人,暗裏行事。他從來不張揚,從來不說只做。他的身上像有一只堅硬的罩子,罩子上有黑色小孔可以伸出武器。威力或大或小,你永遠不知道傷了你的是什麽。
時間不早了,回了卧室,廖星燃突然想起什麽,趕緊把櫃子裏的那張照片重新擺在原來的地方。他掃了一眼照片。照片上是兩個孩子,一男一女,并肩站,大概五六歲的模樣,沖着鏡頭笑得天真燦漫。
耳邊突然響起面館裏的一問一答。
“那你被打的朋友高幾,哪個班的,叫什麽呀?”
“孟原野。”
廖星燃起身,開門沖着外頭喊了一句:“老廖,下月到時間了記得提醒我,挺久不見我發小,還真是想了!”
照片裱了一個金邊相框,靜靜擺在擱架上。它的背後,寫着一行不起眼的小字。
星燃岐岐西郊紀念
-壹玖玖肆年陸月(1994.06)
作者有話說:
哈哈哈這兩天好像審核快一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