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跟着黎清揚見到了廖星燃的那個晚上,最後叫何尋的确實是孟原野。黎清揚和廖星燃聽到的從東北角傳出來的那道有些急切的聲音,就是她發出的。

何尋過去時看到,孟原野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傷還明顯得很,而孟原野看到何尋的第一件事,是舒展了緊皺着的眉頭,把手裏拿着一件毛妮大衣遞向她。不料何尋沒接,孟原野又只好給她披在身上,整理了一下,恰好這一幕又被車裏的廖星燃看到,只是距離遠,沒看清模樣。

整完衣服,孟原野再次鎖起眉,嘴角的痂似乎有些開裂,“這麽晚了你不回去,在外面出了事兒怎麽辦?你讓我去哪兒找你啊?”

何尋狠狠瞪了孟原野一眼,就繞開她,邊走邊說:“裝好人,是你讓我走的!”

“說氣話能算數嗎?你在氣頭上能忍住不說氣話?你挨過打嗎?你……”

何尋猛地回過頭,打斷她,“你是不是覺得你能給我口飯吃特厲害?告訴你,我不是沒餓過,餓死也還輪不到你來管。

喬岐罵你什麽你沒聽着嗎?自己什麽人心裏沒數嗎?我用你護我了?我今晚就從你家搬走,我睡馬路上也不稀罕住你的破家!”

孟原野一步跨過去,拽住何尋就甩了她個巴掌。何尋眼都沒眨一下,她來不及反應,就被孟原野拽上了出租車。

孟原野陰着一張臉,坐副駕駛,倆人全程一句話沒說。到了小區樓下,孟原野又把她拽下來,那時候何尋覺得,孟原野的手勁真大,完全不像是個女的。她拽着她上樓,又推又甩,才終于進了家。

孟原野開燈的一瞬間,看見何尋被迫處于一種本能的防範的狀态。整個神經繃着,雙手舉過頭,眼睛閉住。那姿态像極了主人舉手時,小狗本能的背耳眯眼。

她沒管,咬着牙,帶傷的面相一樣不好看,話則像連珠炮一樣砸在何尋身上。

“你知道何遠山欠了多少錢?知道要是債主知道你是他閨女你會怎麽樣?當天要不是六爺幫着擋一道,我留了你,你現在活着死了還說不清呢!何尋,你給我聽好,我不管你有什麽苦和難,我既然能說服六爺把你留在這兒,就得當得起你的姐,對你的死活負責!”

何尋像被鎮住了的妖怪,跪坐在地上,一動不動。那一頓喊,似乎能把五髒六腑都震碎,讓何尋腦袋嗡嗡響。她突然覺得,孟原野……好陌生。

她壓根兒就沒敢告訴她,自己是去找黎清揚了,更沒說,找黎清揚的原因,是因為她挨打受傷,想替她讨回公道。就那樣跪坐在地板磚上。淩晨時,孟原野才從房間裏出來,一聲不吭要把她從地板上拉起來。

她突然抱住孟原野的腰,揪着她的睡裙就哭。聲音喏喏:“孟原野,對不起,咱們和好吧……我以後聽你的話……我……我就是看你被打想替你出氣……我再也不胡鬧了……”

說完越哭越大聲,孟原野還是沒說話,只是不知道哪兒來的那麽大力氣,真就把何尋從地上抱起來了。那一刻何尋恍若回到多年前,那懷抱暖得像是,像是媽媽。

孟原野把她抱進卧室裏,何尋依舊摟着她的脖子不肯撒手,于是這個動作,自然連帶着孟原野一起倒在被褥上。

孟原野沒有什麽表情,何尋在哭聲裏只能感受到她安靜的呼吸聲,她的體溫是暖的,但周遭卻散發着冷淡氣。因為傷得比較嚴重,她沒法去學校,也無法洗漱……可眼裏有光,是黑夜映襯下的光,黯淡卻堅定。

何尋哭得一抽一抽的,孟原野就栽在那裏,任由姑娘那麽抱着。

不知道過了多久,何尋開始叫,“孟原野……孟原野……孟原野……”像只奶貓,孟原野喘出一口氣,沉沉應了一聲。

就聽奶貓一樣的聲音從脖子裏傳出來,“孟原野,你是她們說的那種人嗎……”哭聲漸弱,但還在哽咽中。

“是。”她回答,冷淡又決絕,何尋的呼吸讓她脖子覺得癢。

“喬岐還會打你嗎……”

“會。”還是一樣。

“你給我家,又為什麽什麽都不告訴我?我怕,怕我再有了家,他們會像從前那樣抛棄我。孟原野,你也會抛棄我,對不對?有人會要我命,對不對?孟原野,那你告訴我,我怎麽辦……”

孟原野明白那姑娘此時此刻的全部心緒,她再清楚不過,甚至就在和她感同身受。但她也意識到,她不能像何尋一樣流眼淚,更不能脆弱,因為此時此刻,自己是那貓兒似的丫頭的全部支柱。她扒着她的脖子,正脆弱得不堪一擊。

“不哭了,松手了,該睡了。”她沉着聲哄道。

何尋聽話放開她,眼淚婆娑看着孟原野。

“你怪我打你嗎?”她問。

何尋搖搖頭。

“我以後不會打你了,睡了。”她站起來,走到門口開了卧室裏的大燈。

又聽剛剛哭了一場的何尋說話了,“孟原野,我想跟你睡……”語氣裏是滿滿的祈求。孟原野沒應,只是直接走進何尋的房間,把被褥都抱過來,堆在自己的床上,好在床是雙人的。

“睡吧,我關燈了。”孟原野關了屋裏的燈,何尋才脫了衣服,就那樣亂糟糟把衣服堆在了哪個角落裏,放好了自己的枕頭,又揪過了自己的被子,可當孟原野躺好時,她又開始往孟原野身邊蹭。

孟原野沒睡着,感覺着面前的姑娘擠她,還是沒吭聲。何尋聽見窗戶外頭總有聲音,那樹的影子在映在窗簾上張牙舞爪的,她害怕。由于剛哭了一場,聲音沙啞,又不敢高聲,最後只得小心翼翼,“孟原野,我怕,你能不能抱着我睡……”

“你鑽我被子裏來吧。”孟原野說。

何尋迫不及待鑽進孟原野的被子,然後看不着腦袋了,她蜷在孟原野的胸前,臉蛋緊貼孟原野的鎖骨……

“你幹嘛呢?把頭露出來,被子悶頭對身體不好。”

悶着頭的姑娘不肯出來,孟原野聽見悶着的一句,“我怕,窗戶外頭有聲音……”

“是風吹樹葉子的聲音。”孟原野無奈嘆氣。看看窗戶外那顆老樹,在窗簾上投下巨大的,黑色的影子,倒覺得它喚起了心底裏難得的平靜。

那樹自她小就在,跟了自己多少年了。見何尋還是不肯探出頭來,她只好一只胳膊摟住了何尋。

“我摟着你,摟着你不怕了吧。”何尋嗯了一聲,依然沒有露出頭來。孟原野也不再強求她。

何尋總覺得,那晚的孟原野,和學校裏的孟原野根本不是同一個人。就在她抱着她時,何尋找到了多年沒有過的一種溫度,那溫度給她久違的母親的感覺。

“孟原野,我能不能信你?”

不知道淩晨幾點了,兩個人誰都沒有睡着,各自揣着內心深處的事,那些重量遠超于年紀的事。

“不能。”孟原野像塊石頭,那分量讓何尋安心無比,她不再害怕窗戶外頭樹葉子的聲音,可也睡不着,只好選擇和孟原野說話。

那些日子何尋想不明白,她真的了解孟原野嗎?為什麽她從來不問任何關于自己的事?為什麽要以并不痛快的模式相處?那天晚上何尋才意識到,孟原野身上藏着太多無法言表的東西,那是孟原野的絕對禁區,從沒有任何人能踏進去。

而自己扛不住了,她覺得孟原野能信,她覺得孟原野不是壞人。

于是那天晚上,孟原野聽到了何尋好多話。

“孟原野,你的傷還疼不疼?”

“孟原野,我相信你不是她們說的那種人……”

“孟原野,我信你……”

“孟原野,我可以告訴你一個秘密……”

何尋每說一句,孟原野就嗯一聲,除此之外沒有其它。直到入夢前,她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是這樣的:

“黎清揚……其實是我哥哥。我知道,你不會告訴任何人的,對吧?”

孟原野沒再應,不過何尋知道她沒有睡着,因為她的手在這時,拍起了她的背。又一次,何尋覺得,那像極了媽媽,她又離孟原野近了一點。

閉着眼,感覺着一再湊近的姑娘,孟原野終于是在心裏感概,小姑娘終究是小姑娘。你看,她果真是那麽不堪一擊。至少在她面前,是這樣的。

何尋那一晚很久才睡着。靜夜裏,她一次次端詳面前的孟原野。孟原野的身上有香味,但湊近了看傷口流過血的地方,腐肉味要遠遠蓋過淡香味。她盯着孟原野,對着孟原野的臉,目光居然也稚嫩起來。何尋看着那些傷,心想,她一定很疼吧?

那時候小小的何尋還不能明白。也是後來了,當她一臉天真面對廖星燃講起這一晚時,才從廖星燃那裏,後知後覺恍然了孟原野身上殼子的堅硬程度。

那時候廖星燃撥開她長得遮住眼睛的劉海,道:“你原野姐在深洞裏待了那麽久,你那時卻想要攻她領地,不就像個赴死小卒妄想殺帥?太嫩了你。”他笑,言語中卻是幹澀。

此時此刻,何尋做不到。她僅僅只因為那份媽媽似的溫暖,就已經軟得一塌糊塗了。

作者有話說:

原野:

小丫頭不懂事兒,打一頓就……

算了,下不去手,還是寵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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