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轉眼已是1996年的除夕夜,蔣雯麗再次來到廣場上,與當年不同的是,她身邊多了兩個人。一個是李姨,另一個則是五歲的小姑娘何尋。
“媽媽抱。”
何尋擡頭,柔軟稚嫩的聲音瞬間被淹沒在煙火的浪潮裏。發覺蔣雯麗沒有聽到,便用兩只小手環住她的腰,臉貼着她身體,擡頭眼睛眨呀眨。
蔣雯麗立馬會意,俯身抱起了小家夥,滿眼寵溺,“尋尋,你冷不冷呀?”
“冷……”姑娘點點頭,聲音諾諾,随後把小臉埋進蔣雯麗的頸窩處。蔣雯麗給小家夥重新裹了圍巾,這才發現,天上已經飄起了雪花。
“小麗,天氣愈冷了。咱回吧,包好的餃子還沒下鍋呢。”李姨拍了拍她,用盡量大的聲音道。
蔣雯麗點頭,又朝何尋說:“走了,媽媽帶你回家,回家就不冷了。”姑娘微微擡了擡腦袋,只露出兩只眼睛,她生得眉眼雅致,眼裏帶笑,很是好看。蔣雯麗發覺孩子打冷顫,又收了收胳膊。
應了李姨的話,三人往家走。街上熱鬧,人也多,蔣雯麗在小攤前買了一個小玩意兒給何尋當新年禮物。
“老板過年好!生意興隆啊!”
“過年好過年好!祝您萬事如意!身體健康!”
攤主一口外地方言,熱情回應。
蔣雯麗的97年,在這樣的一聲聲問候裏拉開序幕。這年蔣雯麗三十一歲,何尋五歲。H市平均氣溫在這一年高到了攝氏十六點九度。在蔣雯麗後來的記憶裏,自上年除夕夜的雪過後,一整年都沒再遇上那麽冷的天氣。
郊區的老街上開起了一家花店,裝得精美,她常常看到一個十來歲的姑娘在那門口待着。每次經過花店,她目光總會逗留,後來才想起,那大抵就是幾年前送她一支鈴蘭花,還說她們家花四季都開的姑娘。
她經常牽着女兒的手,在柔和的日光裏逛公園。有一天何尋突然擡頭和她說:“媽媽,等尋尋長大,陪媽媽,走公園。”
她愣住,驀的感到鼻子很酸,眼眶發熱。她回憶,那大概是第一次用肉眼看到女兒在長大,心裏一下子萬般波瀾,那感覺太幸福,太美好了。其實,她早就把這個撿來的姑娘當親生女兒一般了。
習慣了一直以來生活模式的蔣雯麗,還完全沒想到這将是最與衆不同的一年,颠覆性的一年,最終只記得那些事來得猛烈,又去得匆匆。
房間裏,何尋正穿着一件漂亮的牛仔褂,手握着蠟筆在畫畫,她很認真,一張小臉又白又嫩,一雙眼無比靈氣。不知過了多久,她飛似的從板凳上站起來,洋溢着一臉笑沖出房間了。
“媽媽,媽媽你看!我畫了一幅畫!”她用小手捏着畫,眼睛裏是掩不住的興奮,畫筆都沒來得及放下。蔣雯麗走近,一臉溫柔的笑:“媽媽看看,尋尋畫了什麽呀?”
“畫了一家人!”姑娘手舞足蹈的舉着畫,手指在上面劃,“這個是媽媽,這個是我,這個,這個……這個是爸爸。”姑娘依舊在笑,但說到爸爸時,足足停頓了幾秒鐘。
拿過畫的蔣雯麗,目光在某個區域停留,随之笑容也凝固在臉上。并不是因為女兒看上去稚嫩無比的畫工和滑稽異常的線條和顏色,而是——爸爸。
畫中的爸爸只占了很小的一片地方,比媽媽和孩子都要小,而且他還留着長頭發。
“尋尋,爸爸是哪裏來的?”蔣雯麗問,她聲音依舊很輕,但是卻微微皺起眉。
姑娘一下子迷茫了,像是被難住了。她怎麽知道爸爸是哪裏來的?她只好說:“是尋尋畫的呀,別的小朋友畫一家人,都有爸爸,所以我也畫了爸爸。”
蔣雯麗收起了畫,看着姑娘的眼睛,認真道:“尋尋,你沒有爸爸。你的爸爸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他不要你了。”
沒過多久,只見姑娘臉漲得通紅,最後哇一聲哭出來。接着是吵鬧不停的聲音,“壞媽媽!壞媽媽!媽媽騙人!你還我爸爸!還我爸爸!”
“何尋,你不能鬧了。爸爸死了,你沒有爸爸。”她表情嚴肅起來,只見姑娘哭得更兇了。
蔣雯麗像是在心裏放了塊石頭,又沉又重。好像和所有善意的謊言相同,可她卻告訴姑娘爸爸死了。
死,是什麽?是只有活過的人才明白這是一個多麽大的命題的存在。
她忘了當初為什麽對一個五歲的小姑娘講這樣一番話,要必須講出一個理由的話,那大概就是,她不要讓何尋成為自己。
她想讓何尋學會坦坦蕩蕩去直面現實,不管是她五歲,十五歲,又或者二十五歲。
那天蔣雯麗說完,何尋也終于不哭了。她拉着何尋往房間走去,從盒子裏取出黑色蠟筆,把“爸爸”塗成了全黑色。
“尋尋,等下次我們去醫院,媽媽希望你把婆婆畫上去,婆婆,尋尋,媽媽,我們才是一家人。”
“媽媽,我想重畫。”她說。
“畫吧”,蔣雯麗心一軟,又拿起舊畫重新審視了一遍。最小的“爸爸”被塗成黑色,被以一種加重的,極端的方式抹去了。
最終的結果是,那張畫被蔣雯麗貼在了房間的牆上。她忽然有些恨自己,何尋才是一個五歲的小孩子啊,自己是不是太狠心,太殘忍了?
這天夜裏,姑娘在懷裏早早睡熟,她看着牆上那幅畫的影子,又一次沉入了無盡的思緒中。
她不得不承認,這些年自己甚至都能把黎井衡忘了,卻怎麽都忘不了兒子,那眼神清澈,被無情抛棄的孩子。三十出頭的她,也許從未明白母親的真谛吧。
突然傳來的呓語把她拉回到現實中,是姑娘。她好像在做夢,又好像很清醒。
她說:“媽媽,尋尋沒有爸爸,你不會抛棄尋尋……對不對……”
“不會,媽媽不會抛棄你,你是我最愛的女兒。”她閉上眼,一下又一下的拍着她的背,哼着搖籃曲。
夜很長。
蔣雯麗做夢都沒有想到,她會在七年後的醫院裏,再見到陳人間。
李姨的身體在97年立夏以來,雖然恢複了不少,但老人家有多年的風濕病,加上早些年的舊疾複發,那段時間一直住在人民醫院裏。
那日帶着何尋從病房出來,就那樣和陳人間在一條不甚寬的過道裏相遇了。
她沒認出陳人間,但陳人間卻是一眼就認出了她。
“啊!是你呀!”
“嗯?”蔣雯麗一手拉着何尋,一邊站定,目光遲疑看向那人。
“是我,陳人間。當年你帶着孩子來我這兒做核磁的那個,還記得不?”
蔣雯麗看着面前這個鬓角有些發白的老頭,忽然拍起了腦門兒,“哦哦哦!陳醫生!是您,我想起來了!”她看了一眼何尋,“您等着,我先讓這孩子去找婆婆!您在這兒等我一下!”
陳人間點頭,看着蔣雯麗帶着身邊的小姑娘朝某病房走去,神色有些複雜。
當年,就是這個女人,獨自一人有些狼狽的抱着一個男孩兒來他這裏做檢查,而自己留給這女人最後的話是:孩子可以再生。那時的陳人間也不曾想到,就是這樣一段當時看來好似無關痛癢的話,竟成了他這些年一個無論如何都解不開的結。
自打有消息那時起,他一直想聯系蔣雯麗,但搖擺不定的心思和無端的糾結,使得這件事無果而終。這突然的再見,無疑是最好的機會。
蔣雯麗把女兒打發到了李姨那裏,她知道,有些話,何尋一定不能聽到,她雖然小,可心裏定是什麽都知道的。
房間裏,她和陳人間一同坐着,氣氛有些怪異,最後還是老陳先開了口,“我叫陳人間,你叫我老陳就行。”
蔣雯麗嘆了一口氣,“這一晃都六年過去了,如果我兒子今年還在,七歲了。”
老陳喝了一口桌上的水。蔣雯麗看到,陳人間和她印象中沒有什麽太大變化,除了白頭發又多了幾根之外,眼神還似當年一樣有神。他好像變得更和藹了。
“你真的把那孩子送走了?”放下水杯,老陳語氣試探。
“不是送走,是丢了。雪天,我跟我丈……前夫,把孩子丢在橋洞裏了。”蔣雯麗淡淡道,說完,她忽然雙手捂臉,低下頭去,沉沉說出一句,“我有罪。”
老陳也嘆了一口氣,那雙眼顯得越發深邃了,不知其中帶着什麽樣的情緒。
“那剛剛那個孩子?”陳人間問。
“那是四年前,我又抱養的姑娘。她父親把她丢在我工作的地方,就沒能再取得聯系。對了陳醫生,您當年和我說,孩子能再生,是吧?”蔣雯麗停頓,只見老陳沉沉點了點頭。
她接着道:“我聽了您的。可這老天就非要罰我,我把孩子丢了不久,就做噩夢,失眠,精神狀态極差。最後,醫生告訴我不能再生了。再之後,他就跟別的女人發生關系,我們離婚了。
其實,我現在日子過得還湊合,除了總會想起自己當年親手抛棄的孩子之外,其它的,都不重要了。現在最重要的,也只有姑娘了。我這樣子,就叫報應吧……”
蔣雯麗講這些話時,言語中的淡然把自己都吓了一跳。本以為自己還會不堪一擊,還會痛苦,可如此看來,并沒有。她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種麻木,只是明白,這些年都過得艱難。
老陳突然開口,“你有沒有想過再找找那個孩子?萬一被好心人留了,你還要帶他回來嗎?”
蔣雯麗心裏咯噔一下,随機沒有半分猶豫道:“會!我當然會帶他回來,這次,就算是搭上全部,我也要彌補當年犯下的幼稚的錯。”
陳人間似乎是呼出一口長氣。之前複雜的神情在聽見蔣雯麗回答的一瞬消退到所剩無幾。
他露出一個帶着些許釋然的笑,最後緩緩道:“我曾以為自己見過諸如此類的事情太多,生離死別,在我看來都算平常。給嚴重的病人做手術,死在手術臺上的,不是沒有,而是太多太多了。所以我看來,不必那麽聲嘶力竭。可後來我發現,是我大錯特錯了。
治病,救人,我更沒有權利剝奪他們每個人想要活下去的欲望,那種在生死門上徘徊的痛苦,是還健康的人無法體會的。那是一種身體和心理的雙重折磨。幾年前和你說出的那一番話,讓我覺得自己同樣像個罪人,這種負罪感,直到今天都沒有消散。”
蔣雯麗聽着,又苦笑,自己何嘗不是這樣呢?她突然明白了自己為什麽會和面前這個人坐在一起,因為他們心裏都裝着良知,渴望救贖。
那天,陳人間給了她一個紙包,他說:“如果孩子還活着,如果你找到了他,你一定帶着他來找我,只要我這個老頭子還活着,他的病再難,我都負責到底。”
……
當那個面容清瘦的男孩兒目光裏帶着閃躲和不安望向她的時候,當他怯生生地把小手放入她掌心的時候,當他們拿出了許多年前她親手寫下、并偷偷塞進去的字條的時候,蔣雯麗深知,那便是驚喜,最大的驚喜。
她當年為了挽留愛情親手抛下的孩子,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