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君子之約 不作數就不作數

這話委實誅心, 謝二老爺幾乎是立刻就軟了膝蓋,也顧不得什麽世家風骨氣節,直接撲通一聲跪了個結實。

他額頭上冷汗直流, 卻連擡袖擦拭一把都不敢, 只低着頭戰戰兢兢回話:“謝氏滿門忠心耿耿,求陛下明鑒!臣絕無此意!”

顯德帝出身寒微,那賀狗兒的本名在他起事之初還廣為流傳過一陣,直到他率軍大敗原本聲勢極旺的牧野君,那鄉野賤名才漸漸成了忌諱。

可即便顯德帝能征善戰又知人善任,當時欲在亂世一展身手的世家子弟卻大多鄙棄他出身,肯投靠報效他者了了, 能慧眼識英雄甫一入世就投到顯德帝麾下的更是僅有林相林文若一人,且林家還折了一支子嗣百年不得官身呢。

至于謝氏陳氏等,皆是先前輔佐之人無德或無運, 半途投靠而來。謝氏更是曾以謀臣身份幫着舊主剿滅過顯德帝族中兄弟所率部屬, 不然也不至于為表忠心毀了同顏氏子弟的婚約, 上趕着送女兒為側室, 生生低了陳氏一頭。

若是謝二老爺今日敢應下二主之臣的話, 不用別人動手,他那輔佐過三位主君的大哥就能活活打死他, 謝氏更是會成為衆矢之的。

亂世之中瞬息萬變, 或為家族後嗣或為情勢所迫, 能有幾人如林文若那般從始至終只追随一位主君?如今朝中泰半臣子不分士庶皆是半路易幟而來,還有不少乃是前朝舊臣, 若說二主之臣不可侍奉君王,那這些人豈不是都該立時乞骸骨歸鄉?

且歷幾朝不倒方為世家,民間更有渾話說流水的皇帝鐵打的著族, 一句說不好,幾個著姓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了謝家門楣。

謝二老爺這會兒腸子都悔青了。他要是一早就知道顯德帝如此蠻不講理,能從兒女親事扯到君臣之道,他說什麽也不會湊上來白白授人以柄。

顯德帝是君,他是臣,話既然已經說到此,他除了盼着顯德帝能瞧在宮中謝貴妃的份上饒他一回,只當先前不過是君臣閑話,揭過去就算了,也莫要宣揚。

瞧着謝二的那個窩囊樣,顯德帝胸中悶着的那股火氣總算疏解了一二。他咧嘴冷笑一聲,蒲扇似的大手不輕不重的拍了拍禦案,俯視着謝二老爺跪伏的脊梁慢慢道:“崇孝啊,你們謝氏族學聲震南北,可治學也要挑挑書啊,你看你,不就是讀了些四六不通的歪理,才做了小人,編排了人家好好的姑娘。”

“朕富有四海,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舉凡良才美質,皆可為我所用。朕既容得下二主之臣為國之肱骨棟梁,又如何容不下一女子改嫁我兒?畢竟崇文也說過,良禽擇木,謀士擇主。你們既曉得人往高處去,那好姑娘休了愚夫不也是明智之舉?”

謝二老爺驚得目瞪口呆,他忍不住擡頭望了一眼顯德帝,有心想說區區一女子怎配與國之賢士相提并論,可對上顯德帝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樣,他又抖着手趴了回去,甕聲應道:“陛下說的是。”

雖說死生事小,名節為大,但顯德帝是真的殺過臣子的,為着他登基前後的禮節觸柱而亡的谏臣骨頭都沒了。林家教女無方,也犯不上他謝氏子弟填上大好性命。

謝家子弟一向識時務的很,顯德帝原本還想發作謝二老爺幾句,不過揉搓一堆面團着實讓人覺得勝之不武,顯德帝也只能悻悻作罷,讓人過去扶了謝二老爺起來。

“崇孝若無他事禀報,便回去歇着吧,老三都已經定了他舅家表妹,皇後那邊也挑了幾個吉日,你們跟貴妃也商議一下,總不好讓他們兄弟亂了次序。貴妃前兒不是還誇了你的女兒?親上做親也可,你們辦事,朕總是放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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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德帝忍不住嘬了嘬牙花,這話說得他自己都覺得違心。其實他很是看不上謝氏女兒的教養,可老二賀清屏實在太令他失望,謝氏的心近年也太大了些,與其讓他們再去盯着別人家,倒不如就讓謝清屏娶個表姊妹回來。

他也知道謝氏是想拿賀清屏的正妃位為他拉攏一得力妻族,謝家自己的女孩兒只許以側室之位。這樣樣便宜都要占,可真當他是個死人了。

謝二老爺聽得心頭一跳,急忙觑了一眼顯德帝的面色,含含糊糊的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只想打哈哈先應付着告退再說。不然再哪句話說得不好,直接得一份賜婚聖旨回去根本沒法交代。

見謝二老爺依舊冥頑不靈,顯德帝深深看了他一眼,在他退到殿門口之前狀若無意的對一旁垂手侍立的張明明訓道:“你個老貨也會倚老賣老了?朕既為國君,貴重卑賤自然都是朕說了算,任是什麽規矩還能大過朕去?朕覺得誰堪配高位,誰就配,朕就是規矩。”

張明明曉得這話罵得不是自己,不過配合着略弓了弓身領了訓就罷了,剛剛一只腳邁過門檻的謝二老爺卻是唬得魂飛魄散。他有心跪下請罪,可顯德帝看也不看他一眼,只看着張明明說話,他也只能抖着腿慢慢退了出去,滿心倉皇的去尋謝大老爺讨主意。

謝大老爺得知事情經過後如何教訓兄弟,又是如何回去與母親謝老太太争執自是後話,賞心殿裏顯德帝終于攆走了謝二老爺,便讓張明明把去偏殿用午飯的林相請了回來。

林相一進門,顯德帝就忍不住唏噓起來:“你看看,我特意讓禦膳房整的鍋子我才吃了幾口,倒是全便宜了你了。當個鳥皇帝,熱飯都吃不上幾口,屁話倒是一聽一堆。”

這話說得粗俗,哪怕林相已經在軍伍之中聽了二十餘年各種不着調的話,還是輕輕蹙了下眉,不贊同的看了顯德帝一眼,拱手勸道:“陛下請慎言,你若是說慣了再讓幾位小殿下學了話去,到時候氣倒了學文館的大儒,殿下們就該停學了。”

八殿下賀燦年前在學文館讀書的時候嘴快學了句顯德帝私下的市井粗言,直接把那日講學的名士陸老先生氣得背過氣去,顯德帝自己上門三次才把老先生請了回來,回頭連林相在內的幾名重臣都吃了陸老先生一本,罵他們為臣不忠,不能勸谏君王。

顯德帝也想起了那一回的狼狽,不由清了清嗓子咳嗽兩聲,又正了正衣冠才敢看着林相讪笑兩聲:“文若說得極是,我是該多注意些,免得教得那幾個兔崽子不學好。你先坐,咱們再說道說道衮州河道的事兒,衮州郡守上折子要這些錢,國庫怕是一時挪動不出,文若你說如何是好?”

衮州水利興修一事朝中已經議了數日,林相今日入宮時袖中就擱着關于此事的奏本,顯德帝問起,他便将奏章雙手奉上。

“陛下,”不等顯德帝眉開眼笑的贊他幾句,林相忽而嘆了口氣,撩起錦袍下擺雙膝跪地行了回大禮,方起身正色說道:“您待臣以誠,臣過去卻私心揣測于您,小觑了君王肚量,此臣之罪,但憑陛下處置,臣絕無怨尤。”

他雖未直言,但他與顯德帝君臣多年,顯德帝不過一怔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急忙站起身就要親自去扶他起來。

林相還不想起,可他早年不愛習武,人又生的單薄,哪裏能擰得過顯德帝的力氣。一旁懸着口氣的張明明就那麽眼睜睜看着腰帶十圍的顯德帝拔蘿蔔似的把林相拽了起來,默默退得更遠了些。

顯德帝把人硬請回座位上不算,還長長嘆了口氣,神色頗為幽怨:“當初論及你我百年之後,我與你推心置腹,你嘴上應得好,心中卻根本不信我。要我說,就是你家老太爺天天念叨盛極必衰,才叫你生出這許多揣測來。如今你知道我當真沒有過河拆橋的意思就好,你我是過命的兄弟,我沒那麽小肚雞腸,屁大點事哪裏至于什麽處置。”

“不過你既然覺得對我不住,我這裏倒卻是有樁事要你應下。你看我家小六儀表堂堂又真心一片,給你做個女婿豈不美哉?”

顯德帝心裏一直明白林相在兒女親事上的謹慎小心有那麽點怕樹大招風功高震主的意思,他說過兩回效用不大,也只能揣着明白裝糊塗,畢竟林相也是想君臣之誼長長久久才多思所慮。

不過既然現成的梯子遞了過來,他若是不能趁機幫兒子拐個好媳婦回來,這以後去蒹葭宮豈不是要任人恥笑?

想到賀芝那個逆子幫着他一起哄得虞美人眉開眼笑的景象,顯德帝就忍不住摸着胡子嘿嘿一笑,恨不能馬上回禦座上翹腳吃酒請賀一番。

誰知原本紅着眼圈一臉感慨的林相卻突然變了臉色,守着君臣之禮退後幾步,看着顯德帝的眼神滿是警惕:“還請陛下恕罪,小女阿斓命途坎坷,臣心中愧疚不已,已經應了家中妻女,由阿斓自擇婚事。雖蒙陛下愛重,實無以為報。”

顯德帝正等着林相點頭就要拟旨,不想林相竟然拿話搪塞他,顯德帝溜到嘴邊的一個“好”字就這麽咽了回去,一肚子的天賜良緣天生一對都沒了用武之地,噎得半晌沒說出話來。

林相這個一向最為得力貼心的心腹肱骨倒是仔細看了他一眼,然而林相一點為君分憂的意思都沒有,反而趁機飛快行禮告退,一派君子風儀卻走得袍袖飄飄,一眨眼就沒了蹤影。

顯德帝看着空空如也的大殿覺得腦門都疼,他來回走了五六圈,終于想起個能罵的人,虎着臉一揮袖子瞪眼吩咐左右:“去把老六給我叫來,個混賬害慘了他老子。”

張明明領命而去,回來時卻只捧了一個卷軸,而賀芝連影子都沒有。張明明還低眉順目一板一眼的禀報:“六殿下在虞娘娘跟前承歡,特意獻了一份孝心與陛下。”

顯德帝聽到虞美人三個字就動了動耳朵,想了想還是接過卷軸展開細看。

不看不要緊,當頭“你若生氣誰如意”七個大字就撞進眼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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