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她是外室(25)
裴煥一路直奔回宅子,在入門時驟然停住腳,他聽着宅子裏女人的說笑聲,只在一瞬就徒感無力。
他活了這般大,從知事起就清楚自己身份卑賤,他不能奢望榮華富貴,不能如常人般獲得平安喜樂,他為了一口飯吃能跟狗去搶,為了往上爬甘願給陛下當肉墊。
人分三六九等,他是下九流,即使如今他身擔錦衣衛指揮使,人人都應和着他,其實他心底卻清楚,他們只是畏懼他身後的皇權,他從前是一條誰都能踢一腳的狗,如今他是陛下的獵犬,他們怕被他咬,所以只能讨好他。
沈初媜也是。
世家出身,她比誰都懂籠絡人心,她委身在他懷裏,心底的不甘掩藏,只待有朝一日會覓得契機擺脫他,她本就是從雲端跌落,他運氣好被她挑中,這些時日都是他強求來的,他妄想能得到她的心,簡直是癡人說夢。
她跟他虛與委蛇,傾覆柔情只是想迷惑他,沒有徐琰昌,還會有書生,沒有書生也會有旁的人,她可以跟任何男人談情說愛,唯獨對他只存鄙夷。
她厭惡他。
他重新拿起那張紙看過,這句詩一共十四個字,字字誅心,她在殺他。
她在他面前溫柔小意,迷惑住他的心智,她說她害怕,他想着給她時間,讓她能夠放下芥蒂,真心接納他。
她連這個機會都不給。
這人怎麽能這樣狠?
路道邊有車馬過,裴煥彎下腰坐在石階上,他手裏的那只貓張開尖利的爪子往他身上撓,被他就手攥住,他摁着那只貓讓它乖乖趴在地上,目中卻放空一切。
過了良久,他松開手将那只貓放走,只瞧着它一溜煙鑽進了臨邊的宅子中。
那張紙條被他慢慢撕成碎片扔地上,他拍拍手站起身,擡步上馬一路直沖皇宮奔去。
向晚時雨落下來,滴滴答答的打在牆上,聽着聲就覺得寧靜。
沈初婳靠着窗數一盆蘭花的葉子,數到第十片時,有人冒着雨沖到屋廊上,濕氣沾染,稱的他愈加冷峻,他站到窗邊撐着手,視線定在她纖弱的眉目上,一句話沒說。
沈初婳擡手撫過他的臉,軟笑道,“你不高興嗎?”
裴煥扯過唇,原本擋在嗓子眼的話噎了回去,他碰了碰她的手,很涼。
他便将那只手包住,對她道,“怎不多穿衣裳?”
沈初婳抻開胳膊,将頭搭在上面,無精打采道,“不冷的。”
裴煥繞過窗進屋,先脫下外罩的那件裘衣,他轉進房內掃視一周,沒見着惹眼的物事,他卷開袖子,側身立在櫃子前挑了件素紅棉厚褙子,轉而披到她肩上。
沈初媜沖他張手。
裴煥便輕輕将她摟住,他凝注着她,她也回望着他。
屋內靜谧,仿佛一切都被消磨。
裴煥低頭去啄她,她半閉着目應承他的親近,溫婉安順,沒點反抗。
他很快放掉人,只緊緊環着她不動。
沈初婳靠在他肩側,小聲道,“你為什麽不高興?”
裴煥目中陰暗沉澱,他說,“上元節要到了,要不要出去看看?”
沈初婳掰着他的指頭,斟酌話道,“你那天會在宮裏,我一個人沒法出去。”
她鮮少外出,他看的緊連苑門她都不怎麽踏過,其實也沒所謂,這種日子她過了十幾年,不過是從沈府換到宅子,只是屋子裏要冷清些,他在的時候才有點人味,他一走,苑裏兩三個人都安靜的做自己事,她沒甚講話的人。
裴煥頓目,未幾出聲道,“我會早點回來。”
沈初媜嗯一聲。
又是一陣沉默,他們之間沒話了,不知道要說什麽,其實不說也挺好,呆在一起什麽都不用做,她覺着特別安逸,這個時候甚至讓她有一種錯覺,他在寵着她,他說話也顯得不刺耳,她其實很愛聽。
裴煥瞧她閉眼快睡着,低低道,“西大門新開了一家畫舍,聽說有很多名家的畫收在裏面。”
他一說這個就叫沈初婳聯想到之前去過的書齋,只稍稍一想她便以為他是要帶她去那種地方。
她怯懦的抓着他的衣襟,哀求道,“我不要去。”
她可以容忍他在屋子裏,但是出外邊兒,她真的會羞憤死,她不想被他當成那種随意玩樂的女人,他們才緩和,能好好說話,在一起也很舒服,她已經在接納他了,他如果還是老樣子,她寧願和他吵鬧一場。
索性大家都不要開心了。
裴煥輕笑,“是正經地方。”
沈初婳半信半疑的打量他,片刻揣摩着話道,“天兒黑了,人家畫舍說不定關門了。”
她尋思着真是好地方,也不定會在夜裏還開着門。
裴煥道,“我打聽了,今晚那邊有畫展,邺都的許多畫手都會過去,估摸着是趁着節氣好生比一回,要是能勝出,至少贏得一個好名聲,他們這些畫手慣來沽名釣譽,必不會錯過這個機會。”
眼下才過元正,各地的人還留在邺都,哪兒都熱鬧,別說一個畫展,就是賦詩會、花燈會都是一直開到月尾,只分大小罷了,看人去的多不多。
沈初婳有一點心動,她是最愛附庸文雅的人,平素也常幹個舞文弄墨的事,雖說于畫畫這一塊不精,但不妨礙她看別人的畫。
沈家是書香門第,從她父親那一輩開始,誰手上不會個琴棋書畫,那都嫌丢沈家的人,像他們小一輩裏,數沈湛明最有能耐,讀書拔尖,畫作也能沾一手,她父親對他器重不是沒道理,如果沈湛明是她的嫡兄,她必定會好過。
她輕輕拉着裴煥的頭發,問出心底的疑惑,“我哥哥會不會去?”
屋外的掃風雨吹進來,裴煥拔下木栓将窗戶合上,他抹掉胳膊上的水珠,道,“陛下有個愛好。”
沈初媜解下帕子給他擦拭,“陛下喜畫?”
裴煥豎着手指搖,“宮裏有個秘書監,是前朝留下的,原本在先帝時被棄置,陛下在位後,秘書監又重新被重用,陛下一有閑暇時候,就會招秘書監的畫師過去給他作畫。”
沈初媜驚怔,沒想到這位新帝竟如此自戀。
裴煥微覺口幹,自桌邊倒了杯水喝下肚,接着道,“畫的好,賞黃金白銀千兩,畫的不好,沒準就屍骨無存。”
沈初婳聽的牙齒打顫,新皇暴戾如斯,裴煥竟能得他信任,可見是遭過許多罪才得來如此福分。
在畫展中揚名确實是個好機會,如果陛下注意到沈湛明,便是他過不了會試,也能靠着這項本事在陛下面前亮眼。
她得去。
裴煥旁觀她的神情,又問了一回,“去麽?”
沈初媜搭着他的胳膊,點頭道,“想去。”
裴煥彎了彎唇,捏起她的手帶着人出去了。
外頭雨下的大,他們坐車去的畫舍,下車時正巧和沈湛明、徐琰昌撞上。
沈湛明含笑拱手,“見過裴大人。”
“沈公子不必多禮,”裴煥也回禮。
他轉而側目瞟過沈初婳,她緊抓着他的袖子,嘴邊笑裏顯冷淡,只跟沈湛明道,“哥哥。”
沈湛明還是那副溫雅的模樣,他颔首笑道,“來看畫的?”
沈初媜眨一下眼,“哥哥是來比試的?”
沈湛明掬着笑嗯聲,伸胳膊戳徐琰昌道,“怎發起呆了?”
徐琰昌咳嗽兩聲,并不看對面兩人,只帶笑道,“想起來樁事,一時回不了神。”
他說完才朝裴煥略微挑唇,“裴大人竟也有閑心過來看畫。”
裴煥只當聽不出他話裏的其他意味,努努嘴看裏面道,“再這麽幹站着,那場上可輪不到你們的份了。”
沈湛明便與他擡手,“大人先請。”
裴煥也不推辭,攙着沈初媜走進去。
裴煥帶着她上二樓,正坐好,底下各畫師都到場備好筆墨。
裴煥偏過臉盯沈初婳,她瞅着沈湛明,緊張地不自覺手心冒汗,萬不能叫他拔得頭籌。
“你哥哥贏不了,”裴煥揀一塊留黃獨咬了一半,味兒幹的很,他放到桌邊的碟子上,慢慢道,“畫舍的老板我從錦衣衛裏挑出來的,早打過招呼。”
沈初婳登時一喜,旋即又生氣,“那你诓我來做什麽?”
有這個時間她都歇下了。
裴煥單手支在窗臺邊,往外邊“咦”的一聲,似極疑惑道,“那人看着倒熟。”
沈初婳循着他的話望過去,只見不遠處有個書生手打着燈籠往過來走,瞧着臉一看就是宋辭青。
沈初媜心虛的收回眼,悶頭喝茶。
裴煥陰沉的睨着她,倏爾撇唇笑出,“這人好像是咱們鄰居。”
沈初媜含糊的唔出聲,“沒見過。”
裴煥撐着頭還看着外面,他的臉在笑,聲音卻很冷,“書生也能不耐寂寞,往那煙花之地跑。”
沈初婳猛一擡頭,正見宋辭青走過畫舍,一路去了對面的樓裏,那樓紅粉飄香,還有女子的笑聲傳出,一看就知是歡樂場所。
裴煥抖着腿,“這年頭,書生不好好讀書,只想着剽香竊玉,偏偏還真有女人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