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漁村生活4

許山岚挨了打,竟然堂而皇之地成為偷懶的借口,中午一覺睡得颠過來倒過去,屁股一觸到硬炕就喊疼,弄得叢展轶也跟着沒睡好。起來扒下褲子瞧一眼,真的頗有些紅腫,叢展轶後悔下手太狠,他畢竟是第一次這樣嚴重地懲罰許山岚,難免有些心疼。拿出藥酒擦揉一陣,說:“那下午就別練了。”

許山岚一聲歡呼,摟着叢展轶照着面頰大大地親了一口,甜甜地說:“哥你真好,你最好了。”

顧海平在一邊聽得肉麻,哼道:“就你這樣,挨點打不練了,這輩子你也練不出來!”許山岚對他吐吐舌頭,縮到被子裏趴下。

顧海平氣不過,跑到師傅那裏告狀,叢林只皺皺眉頭,竟也沒多說什麽。許山岚還是年歲太小,一般練武八九歲比較合适,太小了吃不了苦。叢林也只是讓小家夥跟着板板性子,他也明白自己兒子的脾性,徒弟小的時候都是叢展轶帶起來的,想必自有分寸。

叢林當然不會想到,許山岚對叢展轶是特別的,這種特別從童年時代就已突顯出來,盡管當時誰也沒在意,盡管剛開始只有一點點。

第二天是星期日,叢展轶要到鎮上去買東西。許山岚本來也想跟去的,但他早上沒起來,迷迷糊糊半夢半醒地在起床去玩和繼續睡之間徘徊了很久,最終又進入了夢鄉,叢展轶只好自己去。

他去鎮上最主要的原因是要開學了,所有的作業本、筆、尺都要買;還有一件事,就是昨天打了許山岚心裏一直不落忍,想到鎮上給他買點好玩的東西逗小家夥開心。叢展轶對許山岚始終很縱容,和對別人的态度完全不一樣,越長大越是如此。這個孩子自幼長在他身邊,從未有半步離開過。小家夥的一舉一動,吃穿用度,全是叢展轶操心,許山岚的父母固然沒有管過,師傅叢林也不大管。到底是因為付出太多而舍不得離開,還是因為無法離開而只能付出,到最後叢展轶自己也說不清楚。他們兩個就像根紮在一起互相纏繞的兩棵樹,越是生長越是糾纏不清,挪動哪一棵都将伴随着撕心裂肺生不如死的劇痛。

叢展轶想把許山岚培養成才,習武的時候難免嚴厲,可打完罰完了之後又心疼後悔,想盡辦法不動聲色地哄一哄。這種“打個巴掌給顆甜棗”的行為,許山岚很快就摸透了,所以他就敢跟師兄對着幹,內心深處明白着呢,大師兄不能有多狠,他舍不得。

舍不得——就這麽三個字,使得許山岚的習武生涯不上不下,不緊不松,敬畏大師兄,可也親近大師兄,有時候好好練武,可有時候也難免偷懶耍點小心眼。他的水平在他那一代人中,也算是出類拔萃了,但想要再往上一步,想成為真正的高手,卻總差那麽一點。

這一點就是被叢展轶給嬌慣的。

叢展轶在鎮上逛了一天,買了一大包子東西,放在布兜子裏,沒想到正往汽車站趕的時候,居然下雨了。

天剛陰下來顧海平就瞧着不好,天邊響起轟隆隆的雷聲,烏雲滾壓過來。他正忙着幫他爹補漁網,扔了梭子就往叢家院子跑,氣得他爹在後面喊:“你去哪呀你,成天不着家,幹點活就跑!”他娘錘了他爹一下:“瞎嚷嚷什麽呀,孩子大了往外跑才有出息,要不在家圍着鍋臺轉嗎?”“出息出息!能有什麽出息,念書也不好好念,還不得去跟我撈海蜇。”他爹氣哼哼地坐小板凳上繼續織網。

顧海平根本沒聽見,他三步兩步跑到叢家院子裏,高喊:“師兄,大師兄。”

幾個徒弟都回家了,只有張鑫陪着許山岚彈玻璃球,見顧海平跑過來,問道:“他還沒回來,你幹嗎?”

“啊?還沒回來?”這時天上開始掉雨點了,顧海平急着說,“完了,他非得挨雨淋不可。”回身又跑了出去,從家門路過時進屋摸了兩把傘,跑到路邊等着叢展轶。

許山岚問道:“海平哥幹嗎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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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鑫想了想:“可,可能是接大師兄去了。”

“啊?”許山岚從炕上蹦起來,“我也要去。”

“得了吧。”張鑫笑着拉他坐下,“玩,玩咱們的。男子漢淋兩點雨,又,又,又算什麽?”

許山岚沒心思玩了,趴在窗戶上往外看。外面的雨下大了,天色黑沉沉的,豆大的雨點砸在土地裏一砸一個坑。許山岚擰着眉頭:“我得接我哥!”

“不用啦,海,海平不,不是去了嗎?你出去該,該感冒了。”

回漁村的車一天就一班,顧海平站在雨地裏等了半個小時,才見汽車從雨幕裏緩緩開過來。乘客沒幾個帶傘的,下了車拿衣服罩頭上,發瘋似的往家跑。叢展轶看見顧海平,微吃一驚:“你怎麽來了?”

顧海平接到大師兄,暗地裏松口氣,臉上卻一副不情願的樣子:“你去鎮上也不帶把傘,明知道這天說變就變,我要是不來接你,非成落湯雞不可。”

叢展轶見他雖然打着傘,褲腳卻濕了一片,等的時間應該不短,還是挺感激的。但叢展轶性子沉靜,自尊心極強,聽顧海平教訓他實在不入耳,又不免皺了皺眉頭。他一手撐着傘,一手費力地從懷裏摸出一摞子小人書來。雖然放在衣服裏,還是被雨水打濕了一點,叢展轶交給顧海平:“你拿着吧。”幾個師兄弟裏,要數顧海平最愛看書,每次叢展轶去鎮上都要給他帶一兩本回來。五分錢一本,花個一兩元錢也就夠了。大家都是師兄弟,天天一起吃住,打鬧是打鬧,看不順眼是看不順眼,互相還是很照顧的。

顧海平沒想到叢展轶這次買了這麽多,摸上去估摸足有一二十本,暗自歡喜,覺得自己冒雨特地出來接大師兄也是應該的。

兩人撐着傘,一前一後深一腳淺一腳回到院子裏。許山岚老遠就看見了,兔子似的蹦出門口,站在屋檐下喊道:“哥,哥!”

叢展轶打開布兜子,把買來的東西都攤在炕上。作業本淋濕了一些,他也不在意,只要曬幹了不過皺吧一點,還能用。連着給許山岚掏酒心糖、牛肉幹、巧克力、烤魚片,林林總總,把幾個人看得直眼饞。許山岚搶過一粒大白兔奶糖,塞進嘴裏,眼睛眯成小月牙:“真甜。”

“給,給不給我吃啊大許寶。”張鑫逗他。許山岚十分大方,把好吃的每人分一堆:“快吃快吃。”回頭沖着叢展轶笑:“謝謝哥。”挨打的那點怨氣早就都沒有了,全心全意地覺得大師兄就是好人,誰也比不了。

叢展轶從顧海平身邊拿回那一摞小人書,把大部分都放到許山岚面前:“喏,這是給你買的,好好看,別撕壞了。”許山岚高高興興地接過來,原來是一套連環畫,名字叫《呼家将》。

顧海平滿心覺得那是給自己的,原來根本不是,那是給許山岚的,一股怒氣陡然沖到頭頂。叢展轶又把剩下的兩本交到顧海平手上:“給你。”顧海平手臂一揮打到地上,白着臉刺了一句:“誰稀罕!”轉身沖到雨裏,連傘都沒拿。

叢展轶實在弄不明白這個師弟的心思,說他對自己不好吧,能大老遠冒着雨去給自己送傘;說他對自己好吧,脾氣說上來就上來,一點面子也不給。這時的叢展轶還年輕,還不懂得揣摩別人,只是把顧海平扔到地上的小人書撿起來遞給張鑫:“他不看那你看吧。”

張鑫忠厚老實,呵呵一笑就收下了。

顧海平冒着雨跑回家,雨點砸到臉上,不知道是痛還是什麽,他只覺得胸口憋得難受。他娘見他從頭濕到腳,整個人像從水裏剛撈上來的,急道:“怎麽啦?你不是拿傘了嗎?”顧海平也不理她,一頭紮進東廂房裏。他娘怕他着涼感冒,趕緊拿幹毛巾換洗的衣裳,又叮囑他爹熬了滾燙的姜湯。

顧海平脫光了略略擦擦雨水,身上捂着大被裝睡覺。他不喜歡許山岚,一點也不喜歡,這孩子跟他們包括大師兄在內都不一樣。許山岚白白淨淨又不愛說話,跟個小女孩似的;許山岚腳腕上系着銀镯子,簡直就是個娘娘腔;許山岚每天早上都要喝牛奶,一身奶味,而在漁村裏只有村長家才會訂牛奶;許山岚每天晚上都要燒熱水洗澡,而他們只在夏天愛沖涼;許山岚兜裏揣着小手絹,許山岚一天換一身衣服,許山岚不喝生水,許山岚……總之顧海平就是不喜歡他,看不上他,從他進到叢家大院的那天起。

最重要的是,以前叢展轶更多地會注意到顧海平,所有的師兄弟裏,只有他倆勢均力敵。他們要比練功要比吃飯要比睡覺要比念書要比一切的一切,不相上下此起彼伏。可現在叢展轶不跟他比了,他去照顧教導許山岚了。顧海平再挑釁也沒用,叢展轶都不多看一眼。到如今,本來就屬于顧海平的小人書,都被許山岚搶走了。

顧海平郁悶,憋屈,還有一種說不出的難受,像滿身精力無處發洩,像滿腹心事無從訴說,像天上地下整個世上都跟他做對。吃都吃不香,睡都睡不穩。他娘見他在炕上翻來覆去、擰眉簇目,還以為孩子生病了,急忙問:“平啊,平,你怎麽了?跟媽說說呗?”

顧海平“呼”地一聲掀開被子坐起來,咬牙切齒地說:“我恨大師兄,我恨他!”

“啊?”他娘上了心,立刻說道,”怎麽,那小子欺負你嗎?跟娘說,我去找你師傅!大不了咱不練了。”

“練,幹什麽不練?”顧海平急了,“媽你別管,這是我的事。”他頓了頓,問道,“媽,我跟叢展轶誰厲害?”

他娘毫不猶豫:“那還用說,當然是我兒子。”

“我倆誰能有出息?”

“肯定是我兒子,他不行。”

顧海平很鄭重地點點頭,望着外面迷蒙一片的雨霧,發誓賭咒似的說,“那我就跟他比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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