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我去上學校1
顧海平在這邊怨氣沖天,許山岚在那邊沒心沒肺地還往嘴裏填牛肉脯,叢展轶給他拿出本子鉛筆橡皮文具盒,說:“過兩天你就要上學了,哥帶你去學校報名,可能還要考試。”
許山岚嘴裏全是好吃的,腮幫子鼓鼓囊囊簡直成了小豬嘴,含糊不清地說:“啥叫上學?我不去。”
“上學就是學習科學文化知識,老師給你講課,你和同學們一起念書。”
“我不去。”許山岚急了,直着脖子把嘴裏的東西咽下去,拉着叢展轶的手,“哥我不去,上學不好玩。”
“可我們都得去,開學我們都得走,你要像以前一樣自己留在家裏麽?”叢展轶掏出手絹給小家夥擦擦嘴邊的餅幹屑。
許山岚眼睛一亮:“哥你也去上學呀?”
“嗯,都得去。”
“和我一起去嗎?”
“對,都在一起。”
許山岚樂了,他以為還跟現在一樣,不過換個地方嘛,于是連連點頭:“好好,我跟你一起去。”高高興興地把叢展轶給他買的學習用品全塞到書包裏,背在背上,來回趾高氣昂地走了兩圈,還真有那麽回事。張鑫在一旁笑:“大許寶也……也要上學啦,讓老師好…好…好好管管你。”
許山岚沖着三師兄皺皺小鼻子:“大許寶最乖了,老師最喜歡。”
夏天的暴風雨來勢洶洶,去得也痛快,下了一陣就停,轉眼間又是晴空萬裏。小孩子們光着屁股跑出去下河摸魚,或者拿水槍打水仗,或者去池塘得青蛙,叽叽喳喳開心無比。許山岚吃夠了零食,把剩下的扔在炕上不管了,抹抹嘴也要出去玩。他剛跑到院門口,就聽見遠處滴滴的車喇叭聲響,又絕不同于拖拉機的嘟嘟聲,那一定是師叔殷逸來了,整個漁村,連村長都只騎個自行車,只有殷逸每次來都會開汽車。
許山岚三下兩下爬到牆頭上,往土路上一瞧,果然是殷逸的小汽車,在泥地裏艱難地行駛着。許山岚興奮極了,今天全是好事情,一下子從牆頭上跳下來,摔了個屁墩,也顧不得褲子上的泥,轉身往院子裏跑:“師父——哥——師叔來啦!”
叢展轶和張鑫一起從東廂房裏走出來去迎接。直到汽車在院門口停下,叢林才背着雙手,緩步走出屋子。他一直頗為嚴厲,即使師弟來看他,也不見得臉上有一絲喜色。
許山岚跟在叢展轶後面,他性子腼腆而內向,只會對極熟的人才會熱絡。師叔一個多月才會來一次,談不上有多親近,不願意主動上去打招呼。只是殷逸每次來都會帶很多好吃的,他又有些嘴饞,所以還是要接一下的。
沒想到從車裏最先出來的卻不是殷逸,而是個三十出頭的女人,一眼瞧見了許山岚,激動地張開雙臂,叫道:“大許寶!快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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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山岚愣住了,他覺得眼前的女人十分眼熟,仔細一看竟是媽媽,可又覺得陌生得很,不由自主往叢展轶身後躲。
許母幾步走過來,用一種極為期盼渴望的目光注視着自己的兒子:“大許寶,是媽媽呀,你不認識媽媽了嗎?”
許山岚沒回答,又往後躲了躲。許母蹲下身,柔聲說:“來呀寶寶,讓媽媽抱抱,你不想媽媽嗎?”
許山岚不回答,揚起小臉看向叢展轶。叢展轶撫摸小家夥的頭頂,慢慢點點頭。許山岚松開手,試探似的向母親那邊走了幾步,細聲細氣地喚道:“媽…媽媽……”
他曾經多少次希望睜開眼睛就能看到媽媽守在身邊,曾經多少次夢到被媽媽抱在懷裏恣意愛憐,曾經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只為能見媽媽一面。可如今,母親真的出現在眼前,許山岚小小的心中,卻只覺得生疏,還有些難堪,連這種最親密的稱呼都陌生了起來,叫得十分勉強。
許母卻一點沒有聽出來,她沒有理會到孩子跟她刻意保持的距離,一把拽住許山岚的手臂,把他拉到懷裏緊緊抱住,感受着小孩子特有的柔軟和溫暖,閉着眼睛,口中喃喃地道:“孩子,好孩子……”眼淚流了下來。
叢展轶望着母子相擁的場面,面無表情,目光很冷淡。忽然一個人拍拍他的肩頭,笑道:“估計你又當爹又當媽的日子要到頭了。”
叢展轶回頭看時,忙一鞠躬,喚道:“師叔。”
殷逸低聲說:“大許寶的媽媽想把他接回家去。”
叢展轶說道:“又把這個兒子想起來了麽?不想要的時候就踢開,想要的時候就摟回去,以後再不想要呢?再踢回來?”
殷逸愣了一下,訝異于叢展轶話中的譏諷,沉默片刻說:“那是他們家的事,她畢竟是山岚的母親。”
叢展轶擡頭和殷逸對視一眼,平靜地道:“我沒有媽,只怕比這個有媽的還要好些。”
這時叢林走過來說道:“都進屋吧。展轶,去,倒點水,切個西瓜。”
許母擦擦眼淚,不太好意思地站起身,拉着許山岚往正屋走。許山岚回頭望着大師兄,見叢展轶沒有什麽表情,只好跟着進去。
許母說了很多感激的話,又拿出一份厚厚的禮。叢林跟她客套了幾句,見她拉着許山岚不願松手,知道他們母子半年多不見,想必有很多話說,便道:“今晚在這住下吧,我讓展轶去西屋睡,你們娘倆好好聊一聊。”
這番話正中許母下懷,站起來又感謝好一陣子,這才帶着許山岚進了東屋。叢展轶默默地把炕上的零食都收拾好,放到一邊,卷起自己的被褥搬去西屋,換了一套新的來。
許母滿身心全是兒子,招呼叢展轶一句,見他神色淡淡的,也就不多說,拉着兒子的手問長問短。把買來的果脯奶糖餅幹等等零食放到炕上,一樣一樣塞到許山岚的手裏。
許山岚本來吃了不少了,但他嘴饞,忍不住又吃了幾樣。母子相親本是天性,更何況半年固然很長,但實際說起來也算不得太長,不一會就熟悉了,攬着母親的脖子甜甜地叫:“媽媽,媽媽。”聽得許母鼻子一酸,差點又掉眼淚。
許母本來是冶煉廠的普通工人,長得非常漂亮,細高挑的大個兒,長頭發微帶點卷。肌膚白而細膩,眼睛又大又亮,長長的睫毛跟扇子一樣,忽閃忽閃就把男同事的魂兒都忽閃沒了,號稱冶煉廠一朵花。
許山岚的父親本來是高幹子弟,文革時全家被打成右派,下鄉勞動改造。回城後沒有文憑,到冶煉廠也當個工人。那時工人是最光榮的職業,同樣都是工人,性質可大不一樣。許母根紅苗正,絕對的窮苦出身,許父卻是個黑五類,受盡奚落嘲笑。誰也沒想到這兩個人能搞到一起去,一廠子的人都哀嘆,這朵鮮花算是插牛糞上了。許母為了許父,可以說付出很多,娘家說什麽也不同意,甚至跟許母斷絕往來。許母在一個晚上冒雨跑出家門,跟許父“私奔”了。
兩人的婚禮極為簡樸,來慶祝的親戚朋友加起來還沒有十個人。許父抱着許母對天發誓:一輩子都對你好,不離不棄。
許父發誓的時候是實心實意的,但現實轉變太快了。幾年以後,許山岚的爺爺得到平反,全家人搬回政府分配的小樓裏住,許母自然也跟了過去。知識分子家庭,和一個老百姓出身的兒媳婦,矛盾立刻突顯出來。誰都覺得自己有理,誰都覺得對方難以容忍,誰都覺得自己為對方付出很多很多。
就在許母懷上許山岚的時候,許父跟自己母親的一個學生好上了。許母還給許山岚喂奶,無意中得到了消息,跑到冶煉廠大鬧一通。廠長、婦女主任、辦公室主人全出來勸她,弄得許父在廠子裏待不下去。但他爹有能耐,用關系居然把許父給調入了政府部門進了機關。
于是許父更加猖狂而得意,許母更加憋屈而憤怒。兩人的架從家吵到單位,又從單位吵到家,吵得愁雲慘霧雞犬不寧。許母堅決要離婚,但那時離婚簡直就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更何況許父調入了政府部門,離婚仕途就全完了,許家完全不同意,動用各種手段做許母的思想工作。
這件事一拖就是五六年。許母鐵了心要跟丈夫離婚,鐵了心要把官司打到底,鐵了心要得到兒子的撫養權。那邊許家有勢力有後臺,她沒辦法,幹脆把許山岚送到叢林這邊來,專心致志跟許家鬥。
如今事情終于有了眉目,許家實在不願意跟這麽個甚至有些瘋魔的女人對峙下去,同意離婚,但前提是,許山岚歸他們。許父跟那個女學生好了這麽久,只生了一個女兒。他偷偷去算過命,命裏就許山岚這麽一個兒子了,那個老先生別有深意地說:“一段緣分的結束,就是另一段緣分的開始,這件事處理不好的話,恐怕你要絕後。”
許母千裏迢迢奔過來,就是要把許山岚接回家,得到孩子的撫養權,然後徹底跟許家斷絕關系。
她看着兒子大口大口地吃東西,既欣慰又難過,既舒心又有些傷感。她慈愛地摸着許山岚柔軟的頭發,問道:“岚岚,媽對你好嗎?”
許山岚點點頭,喝了一口汽水。
許母追問一句:“那,是媽媽對你好,還是爸爸對你好?”
許山岚毫不思索地說:“都好。”
“怎麽能都好?!”許母生氣了,聲音高亢起來“你爸對你好嗎?他給過你什麽呀?!”
許山岚有點怕,猶豫了一下,說:“媽媽…好……”
“對了,這才乖。”許母笑起來,可這笑只一下,還沒等許山岚看清楚又斂了。她嚴肅地說:“岚岚你要記住,你爸不是好人,你爺爺你奶奶都不是好人,還有你姑姑,他們一家子都不好,他們欺負你媽媽。他們沒有一個是好東西!”她一提到許家人就是一肚子的怨氣委屈,恨不能把許父的種種劣性全都告訴這個唯一的兒子,讓他從小就恨他父親,一輩子都恨。
許山岚好吃的也不敢吃了,怯怯地看着母親。媽媽說的這些他全聽不懂,爸爸就是爸爸,爺爺奶奶就是爺爺奶奶,怎麽就不是好東西呢?
許母說一陣,喘了幾口氣,問道:“岚岚,媽媽問你,如果媽媽爸爸要分開,你是跟媽媽在一起,還是要跟爸爸在一起?”
許山岚不明白,什麽叫分開?什麽叫在一起?他驚疑不定地問:“媽媽,你不要我了麽?”
“沒有,媽媽沒說不要你。媽媽要你,媽媽怎麽會不要你呢?”許母解釋,“媽媽就是問你,你是要跟媽媽,還是要跟爸爸?”
許山岚睜着大眼睛,淚水慢慢地彙聚,汪不住了掉下來一滴。他小小的嘴唇在顫抖,他問:“媽媽,你不要我了麽?”話音未落,又掉下來一滴。
許母急了,她的耐性已經被曠日持久的官司和争吵磨得一幹二淨,就算面對自己兒子,也沒有更多。或者說,正因為是自己兒子,是自己千辛萬苦把他生下來的,他就更應該向着自己,更應該跟着自己。她尖銳着嗓子說:“不是不要你,是你說,你要跟我還是跟你爸!”
許山岚的眼淚成串兒滴落下來,他只是問:“媽媽,你不要我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