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鄉下人進城1
總體來說,許山岚的學生生涯度過得算不上愉快。那時對于學校對于孩子的評價僅限于學習成績,成績好你就是好學生,成績不好就是差等生。許山岚成績從來沒好過,只是馮老師惦記他小小年紀就離開父母,又要練武,不忍心苛責罷了。當然班長副班長學習委員勞動委員什麽委員他也當不上,就連年底第一批要佩戴紅領巾加入少先隊的名單裏,也沒有他的名字。
許山岚只知道瘋玩、練功、睡覺,對這些東西沒有多大感覺。有些事情就是如此,你擁有過才知道擁有的好,一旦失去了難免傷心,可從來沒有過也就算了,不會放在心上。當官也是需要培養的,有些人從小就表現出極強烈的控制欲,希望所有的小朋友都聽他指揮,許山岚明顯不是這樣的孩子,但他也不是肯聽從指揮的孩子——他脾氣上來連老師都敢頂撞,在別的小朋友眼裏已經很了不得了,已經是“壞孩子”了。
每次考試出成績的時候,就是許山岚最鬧心的時候,因為需要家長簽字,期末甚至要開家長會。幸好叢林對學習好壞從不在意,大筆一揮簽完了拉倒。家長會一向都是叢展轶去,馮老師替許山岚遮掩,說家長太忙了沒時間,讓哥哥來。
許山岚語文82分,數學75分,思想品德64分,在班級四十二個學生裏排行四十名,也就是倒第三。許山岚再不在乎也不高興,撅着嘴,對叢展轶第一百四十次抱怨:“我不愛上學,一點也不愛。”
對這個問題就連叢展轶都沒有什麽耐性繼續勸說了,他捧着武俠小說看得起勁,就當沒聽見。許山岚把下巴放在叢展轶支起的膝蓋上,眨巴着眼睛:“哥——”
“不上學不上學,就知道不上學。”顧海平在旁邊斥道,“到老了就成文盲,連名字都不會寫。”
“誰說的?”許山岚不愛聽了,他特讨厭這個二師兄,立刻拿起筆在紙上歪歪扭扭寫下“許山岚”三個字,“瞧瞧,我會寫!”他寫得“岚”字奇大,上下都分了家,變成山風兩個字。
顧海平一撇嘴:“那你會寫大師兄的名字嗎?”
許山岚不服氣,輕而易舉寫下“叢”字,“展”寫了一遍用橡皮蹭掉,想想又寫一遍,稀裏糊塗看不清筆劃個數。“轶”字只寫了個車字,另一半說什麽也想不起來了,似乎是個“夫”字,又似乎是個“去”字,他咬着筆尖皺着小眉頭。
顧海平嗤笑:“不會寫了吧?哥哥教教你。”搶過筆來幾下子寫完,“看清楚了。”
許山岚低着頭,悶聲不響地把屁股往凳子後面蹭。顧海平過來逗他:“怎麽,生氣了?”許山岚頭一偏,眼睛看向屋頂。
叢展轶放下書:“海平說得對,你至少得把初中念完。”
“然後呢?”許山岚問。
“然後?”叢展轶也不太确定,思忖一會,說,“高中吧,然後考大學。”
“哥要考大學嗎?”
叢展轶笑笑,搖搖頭,那時大學生簡直像金子一樣珍貴:“我恐怕考不上。”
Advertisement
“怎麽會考不上?”許山岚覺得沒有什麽事情能難得了大師兄,“你繼續念呀,我就能跟着你念啦。”
顧海平笑話他:“傻小子,大師兄考上高中,就不和我們在一個校園了,你還以為走不出這個學校啦?”
叢展轶說:“就算考不上高中也不會在一起,S城小學和中學都是分開的。”
顧海平心裏打了個突,問道:“怎麽,你們真要去S城嗎?”
叢展轶點點頭:“師父說,過完年就搬,師叔在那邊都安排好了。”顧海平怔怔地呆了好半天,喃喃地道:“那……我可去不了。”
“嗯,你是去不了,遠着呢。”叢展轶漫不經心地把小說捧起來繼續看。
“我得跟着哥走。”許山岚舉手表明自己的存在。
“當然。”叢展轶笑着摸摸他的頭,“你不跟着我跟着誰?”
“我還得念到中學嗎?”許山岚對上學這件事始終放不下。
“嗯,考不上高中就不用念了。”
許山岚松口氣,安慰自己似的說:“放心吧,我肯定考不上。”
顧海平突然蹦起來,推開門沖進雪地裏,一溜煙沒了蹤影。許山岚驚愕地問:“海平哥幹什麽去?”
叢展轶說:“不知道。”他也不擡頭,看着書裏金世遺正和厲勝男大打出手。許山岚望着屋檐下在陽光中璀璨生光的冰淩,問道:“哥,那還得多少年哪?”
“八年多吧。”
“這麽久啊。”許山岚雙手支着下颌,悠悠地嘆口氣,小小的心靈全被漫長的遙遙無期的痛苦而占據了,“什麽時候才能到啊……”
時間說快不快,說慢可也不慢,轉眼之間到了農歷新年。鄉下過年十分講究,陰歷臘月二十三就開始準備了,殺豬宰羊、撣塵做新衣裳、蒸饅頭包餃子。孩子們一人提溜一串鞭,在村子裏跑來跑去。鞭炮聲此起彼伏,從過小年就沒消停過。
叢林他們什麽都不用準備,殷逸年前拉着一貨車的年貨來,光是淨白豬就有五頭,活雞活鴨一樣十只,鵝五只,其餘香腸雞蛋面粉豆油蘑菇白菜不計其數,看得村裏人個個眼饞。要知道在這時候什麽都得憑糧票買,有錢都沒用,能弄來這麽多吃食,那得是有很大本事才能做到。
殷逸給每個孩子一兜子鞭炮,随便放,還每人一個五元錢的紅包。叢林每個孩子給了十元壓歲錢,又多給許山岚十元。
許山岚的母親沒來,只寫了一封信,說是不想在工廠裏做了,組織關系和檔案都不要了,孤身去南邊一個叫深圳的地方。這些許山岚都聽不懂,更不清楚深圳在哪裏,似乎挺遠的,反正不能一起過年就對了。叢展轶怕他傷心,特地買了幾個能像小老鼠一樣在地上蹿來蹿去的花炮玩。許山岚卻不怎麽太在乎,還沒聽叢展轶念完來信,拎着花炮跑出去放。
大年初八,叢林特地在院子裏擺下席面,請漁村的鄉親們都過來喝酒,殺了三口肥豬,菜肴十分豐盛。叢林是個極重感情的人,當着村民們的面,一番話說得很動情:“我叢林最落魄的時候來到這裏,大家能夠收留我們父子,實在是感激不盡。如今我們要走了,回S城,但這段日子我這輩子也忘不了,也忘不了在座各位的深情厚誼。這碗酒我幹了,別的不敢說,有什麽事需要我叢林幫忙的,去S城找我,我叢林一定竭盡全力,在所不辭!”他一仰脖,一大海碗酒頃刻見底,大家紛紛叫好喝彩。
殷逸面帶微笑站起來,相比叢林的慷慨激昂,他顯得有些溫文儒雅:“感謝各位鄉親對我師兄的照顧,大家有緣相識就是朋友。借這碗酒,我祝在座各位家庭美滿幸福,永遠開心快樂。幹了!”他把酒碗虛撞一下,仰頭一口氣喝幹。叢林伸手沒擋住,不由自主皺皺眉頭。
鄉親們大口喝酒大塊吃肉,劃拳喝令,個個滿面紅光。
顧海平、張鑫等跟着叢林練武的孩子父母,帶着孩子一起過來給叢林敬酒。
顧父拉着顧海平,說:“快,給師父磕頭。”
顧海平不吭聲,眼睛瞧着腳尖。顧父拍他一下:“幹什麽呢?快點磕頭啊!”
顧海平咬着下唇沒動彈,大家都等着給叢林磕頭,都瞧着他們父子。顧父沒了臉面,擡腿踹了顧海平一腳:“你傻啦?快點磕頭!”
顧海平猛地擡起頭來,瞧瞧站在前面的叢林,又瞧瞧在一旁默默拉着許山岚的手站着的叢展轶,轉身就跑。
“哎哎。”氣得顧父在後面大喊,“敗家玩意你跑什麽你?!”匆匆向叢林行個禮,神色極為尴尬,“對不起對不起叢師父,我這孩子……”
“沒事。”殷逸溫言說,“可能是師父要走,心裏舍不得。”顧父嘆口氣,酒也顧不上喝了,出去找孩子。
其餘弟子在父母的帶領下一個一個給叢林磕頭行禮。大家師徒一場,得感謝師父近十年的教導和栽培,雖說不能跟着去S城,但這麽多年,感情也已經很深厚,家長們千恩萬謝,孩子們都流出了眼淚。叢林也很感慨,拉着孩子們的手多囑咐幾句。
顧海平其實沒走遠,跑出院門就躲在大青石後面,眼瞧着父親氣沖沖地大步離開。他一下子跌坐在地上,胸口堵得慌,又酸又澀說不出是個什麽滋味。他已經不小了,明白叢林這一走是個什麽意思,這輩子也許就再也不回來,再也見不到了。S城是個大城市,他們是個小漁村,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平行的兩個世界,那裏有他永遠也觸及不到的生活。不知為什麽,顧海平突然想到了魯迅的《閏土》,那個幼年時親密無間的同伴,許多許多年之後再見面,彼此只剩下陌生和疏離。在大師兄眼裏,他會不會也像閏土一樣,變得木讷而遲鈍,笨重而呆板?
顧海平在刺骨的寒風裏打了個冷戰,遠處傳來零星的鞭炮聲,噼噼啪啪不一會又沉寂下來。只剩下院子裏傳出的呼喝聲,吆五喝六嘈雜不堪。
以往顧海平對這些是沒什麽感覺的,而今天聽着卻格外粗俗,無法入耳。他把頭縮到衣領裏,茫然地望着被行人踐踏得泥濘肮髒的殘雪。
這時,院門口響起一陣咯吱咯吱的腳步聲,緊接着是許山岚孩子氣的童音:“哥,咱們偷跑出來,會不會挨罵呀。”
“不會,他們都喝多了。”叢展轶好像從懷裏拿出幾個花炮,“給你,蹿天猴兒。”
“哦,哦,好哦!”許山岚歡呼着點燃一個,遠遠地舉開。嗖地一聲,鞭炮直沖上天,啪地炸響。
“哥。”許山岚問,“S城好玩嗎?”
“也許吧。”叢展轶說話總是很審慎,保留餘地,“其實在哪裏都一樣,不過練功而已。”
“就是嘛。”許山岚笑,“跟哥在一起,哪裏都一樣。”
他們兩個邊說邊走,要找個寬敞清淨的地方好好放鞭,許山岚走幾步就掏出個蹿天猴來放掉。
顧海平從大青石後面繞出來,眼見蹿天猴一個一個在前面飛沖而起,噼啪爆響。他忽然下了一個也許是一生之中最重要的決定。
顧海平用最快的速度跑回家去,他爹正在院子跟他娘裏罵他:“你說這沒出息的玩意,叢師父都要走了,讓他磕頭他還跑了!哎呀我今天可老丢臉了,別提了!”
他娘安慰他爹:“殷師父不也說了嘛,孩子那是太傷心了。”
“拉倒吧人家那是客氣話,你這都聽不出來?”
顧海平一把推開房門,目不轉睛瞧着看過來的父母,他說:“爸、媽,我要跟師父去S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