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認輸3

叢林坐進車裏,頹然仰靠在座椅上,他已經感覺不到憤怒,只剩下辛酸和無奈,像巨石一樣壓着胸口,難以呼吸。他一心想讓自己的孩子在武術上有所成就,卻沒想到叢展轶竟會選擇另一條路。對叢林來說,是輸是贏并不在意,只要盡力争取過就行,他最忍受不了的,是叢展轶居然會妥協,向那些敗類那些黑暗妥協。在他看來,人可以倒下,脊梁卻決不能彎,這是原則問題,是大是大非問題,是關系一個人尊嚴和信念的問題。

一個聲音在頭頂上方輕輕響起:“喝點水吧。”叢林慢慢睜開眼,見殷逸遞過來一瓶礦泉水。叢林疲憊地搖搖頭,竟連回答的力氣都擠不出來了。

殷逸坐到另一側的椅子上,身子前傾,手肘壓着膝蓋。他沉默了一會,說道:“是我讓展轶放棄的。”

叢林霍然瞪起眼睛:“你說什麽?!”

“是我讓他放棄的。”殷逸又重複了一遍,“只不過我沒想過他會用這麽激烈的方式。我覺得這樣對他,對學校都好。”

“好個屁!”叢林騰地站起來,憤怒地吼道,“你怎麽能做出這種事情!我就說嗎,展轶盡管脾氣倔強,但不是不分是非的人,原來都是你教唆的!”

殷逸平靜地道:“我只是提出我的建議。展轶是個大人了,不是孩子了,他有他的選擇。”

“他的選擇?他的選擇就應該是好好打比賽,拿個第一給他們看看!就算是業餘武校,也不是吃素的!咱們憑的就是實力,他們能把咱們怎麽樣?!”

“怎麽樣?”殷逸唇邊勾起一絲不易察覺地諷刺,“難道岚子就該棄賽嗎?”

叢林被噎了一下,半晌說道:“我當然會去替岚子繼續争取,裁判們一定會給我們一個公平。”他說的自己都沒有什麽底氣,聲音不知不覺降低下來。

殷逸嘆口氣:“你把希望寄托在他們身上,根本就沒有用。為什麽會有人事先告訴我們審評結果?他完全可以走程序,說不能參加就是直接除名,體育比賽的上訴什麽時候成功過?但他們沒有,給你機會,甚至不止一次,你還看不出來麽?他們就是等咱們先低頭,甚至可以這麽說,只要展轶退出,岚子就可以參加比賽。”

“我就不信他們能一手遮天!”叢林叉着腰,氣勢逼人,“難道就因為他們有權,就因為他們說了算,我們就得俯首帖耳聽他們的?辦不到!他們越是這樣,我們越應該抗争!難道我們連說話的權利都沒有嗎?!”

殷逸微蹙起眉頭:“然後呢?行,你抗争,你贏了,岚子可以參加比賽了,然後呢?武校不能只靠這一場比賽活着,也不是有一個許山岚和叢展轶就能繼續發展壯大。難道你每次都抗争,每次都和他們鬥争?師兄,你說的太不現實了。現在世道已經變了,不是當初人們都按循規蹈矩做事情的時候了。”

“于是我們就該任由這群人胡鬧下去,不僅坐視不理,反而助纣為虐?!”叢林指着殷逸的鼻子,“那是你的做人方式,不是我的!這跟世道沒有關系,你就是這種人,就是想用其他方式,用不正當手段贏取你那點個人利益。年輕的時候是這樣,如今也是這樣!當年你就挖門子搗洞要把我從鄉下弄回城裏,開病條作假你什麽沒幹過?哼,從來你就只會用這些見不得人的手段!”

殷逸的臉一下子白了,叢林說他什麽都行,就是不能說這件事,他沉聲道:“我做那些為了誰?還不是為了你?換成別人我用得着嗎?我會嗎?”

“那你有沒有問過我要不要回來!”叢林用力戳着自己的胸口,“我最讨厭你的,就是這一點,我之所以不肯回來,在鄉下待了那麽多年也是以為這個!你總以為是為我好,是為我着想。敢情你影響了我的生活我的生命,我還得感激涕零沒齒難忘嗎?!當年是我,如今是我兒子。殷逸我告訴你,叢展轶是我兒子,我會去教他。不是你的!你有什麽權利告訴他該怎麽做?你是他什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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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逸身子發抖,嘴唇微顫,喉嚨一下子被什麽堵住了,他忍了好半天才忍住想沖上去給叢林一拳的沖動。用盡全身力氣低聲說道:“好,好,叢林,你說這話可真有良心……”他站起身快步走到車門旁,忽然又挺住腳步,冷冷地道,“你說我沒有資格管展轶,難道你有麽?他聽你的麽?他跟你也不是一路人,你別忘了,他到現在都不肯叫你一聲‘爸爸’!”說完,也不等叢林回答,大步走下客車。

叢林被他最後一句話氣得半死,偏偏沒處發洩,狠狠錘了一下車座靠椅,從胸中發出一聲長嘆:“唉——”

顧海平從訓練館裏沖出來,本來也想上車去,但隔着車門聽到師父和師叔在裏面說話。他猶豫一會沒進去,遠遠踢起一顆石子,垂頭喪氣地等着。

觀衆們一窩蜂從裏面湧出來,議論紛紛全是比賽的事情。顧海平料想也不會有什麽好話,幹脆走開,躲到一株高大的垂柳下。不一會,體校的學生們簇擁着校長也出來了,個個興高采烈。金牌唾手可得,難怪這麽高興,尤其是那個解亮,笑容異常刺眼。

顧海平握緊拳頭,真想上去揍那個校長一頓。他眼瞅着那群人說說笑笑走到車前,很快就要上車了。顧海平胸中怒火上湧,邁步就要沖上去,忽聽身後有人客氣地問道:“請問,是顧海平先生嗎?”

顧海平一愣神,他從沒聽過有人叫他“先生”,這個稱呼按在他名字後面,很有一種違和感。他一回頭,見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子,臉上挂着禮貌而客套的笑容,一手夾着個黑色的公文包,一手握着個磚頭一般的大哥大。

“我是,有事麽?”顧海平确定自己沒見過這個人,強壓着怒氣答道。

“哦,是這樣的顧先生。”那人帶着南方口音,先生一律說成“先僧”,“我是XXOO影視公司的,這是我的名片。”他點頭哈腰地雙手遞過來一張小小的紙片。

那是名片在北方還不算很普及,有頭有臉的才準備這東西,顧海平自己就沒有。他疑惑地瞅了那人一眼,接過名片瞧瞧。名片樣式很精致,是經過特別設計的。不過顧海平名片見得少,也不知道有什麽不同,所以不太在意,只見上面印着XXOO影視公司秘書部副部長陳阿珍。

“XXOO公司?”顧海平下意識念了一遍,那人愉悅而自豪地說道:“對,顧先生,您應該聽說過吧?”

顧海平搖搖頭。

“啊。”那人似乎有點失望,但笑容不變,耐心地給顧海平作介紹,“沒關系。我們是一家香港公司,我們拍的電影您肯定知道,比如《明戰》、《大城故事》、《說你說我》……”他如數家珍,一口氣說了七八個。顧海平對電影這玩意不太在乎,他只喜歡看武打片,什麽文藝片一看就睡覺,那人念叨的幾個他有的看過更多的沒看過。顧海平根本沒往心裏去,扭回頭見體校那群人都上車了,車都要開走了,恨恨地瞪了一眼,不耐煩地打斷陳阿珍:“你想要怎麽着吧。”

“啊,是這樣。我覺得顧先生樣貌上佳,功夫又好,正是我們影視公司想要收納的人才,不知道顧先生想不想當電影明星?”

“什麽?電影明星?”顧海平啼笑皆非,指着自己的鼻子,“我?”他把名片塞回到那人懷裏,“歇歇吧你,我還有事,恕不奉陪。”

那人見他要走,急了,一把拉住顧海平:“顧先生,我們公司是認真的,請您仔細考慮一下。我們公司副總覺得您十分有潛力。”

“副總?”顧海平眯起眼睛,“他認識我?”

“啊不,不是。”陳阿珍盡職盡責地解釋,“他這兩天過來S城參觀清朝的故宮,受朋友之邀觀看了您的比賽,對您十分感興趣。顧先生,這是一個好機會,現在武俠片動作片十分火爆,正需要您這樣有氣質身手漂亮的人,顧先生……”

“謝了,我對他不感興趣。”顧海平要抽回手臂,誰知陳阿珍拽着他的袖子拽得還挺緊,一臉急迫而又誠摯的模樣,“顧先生,我們不是騙子,請您仔細考慮……”

顧海平一笑,手肘一擰,回腕一帶。那人只覺手上一滑,不知怎麽就被顧海平給掙脫了。他愕然張開嘴,剛要再說,顧海平一個箭步沖了出去,眨眼間不見蹤影。

叢展轶和許山岚沒有立刻回招待所去,午飯和晚飯都是在外面吃的,他們打了一下午的電動,許山岚從來沒玩得這麽暢快過,回來的路上還跟大師兄唧唧喳喳說攻略。叢展轶心情緩解許多,至少不像剛從賽場下來時那般嚴峻而冷酷。事情已經做了,想再多都沒有用,自己選的路,沒有後悔的餘地,更何況,盡管這樣難受,他卻沒有感到後悔。

兩人回到招待所已經快七點了,走廊裏偶爾有其他運動員經過他倆,都要回頭瞅一眼,小聲議論低聲竊笑。

許山岚一下午放松的心情消失得無影無蹤,擔憂地望向叢展轶。大師兄卻只淡淡的,看不出喜怒。叢展轶性格倔強固執,十分強勢,一旦下定決心絕對全力以赴,自己的父親都影響不了,更不用說其他人。他摸摸許山岚的頭,示意安撫,兩人到了走廊盡頭,卻見房門竟開着。

叢林坐在椅子上,面前擺了一張紙片。他擡頭瞥了叢展轶一眼,就當沒看見,板着臉問許山岚:“跑哪兒瘋去了?明天就要比賽了知不知道?”

許山岚一縮頭,老老實實地回答:“跟哥出去散心。”

“散什麽心,賽前就應該保持狀态緊張。”叢林一拍桌子上的紙片,“你的骨齡檢查結果已經下來了,他們說重新檢驗之後完全合格,允許參加比賽。”

“真的?”許山岚眼睛一亮,拿起檢驗報告仔細讀了一遍,果然,下面蓋着個“合格”的紅戳。他抿嘴笑起來,對着叢展轶一揚手裏的單子:“哥,我能比賽了!”

叢展轶意料之中,輕輕地笑了笑。

叢林站起身道:“晚上不要随便出去,好好休息,明早過來接你。”漠然不理會叢展轶,仿佛這個兒子是一片空氣,轉身走出房門。

許山岚興奮之極,捏着小拳頭不知怎麽辦才好。可這興奮勁沒過十分鐘就被一種揪心的緊張給替代了——明天就要比賽了。一想到這裏,渾身血液好像一下子全竄到心口處,手腳不自然地發冷。他愣了半天神,忽覺大師兄一拍他:“去吧,洗洗澡。”

這一晚上許山岚都沒有睡好覺,總是在做夢,周圍人影幢幢,半夜的時候突然醒來,胃部一陣陣抽痛。

這是老毛病了,完全是精神過于緊張而造成的。其實不參賽也沒什麽不好,他後知後覺地想,悄悄翻個身,俯趴在床上,手掌按着肚子。

許山岚輕手輕腳小心翼翼,就怕把睡在另一張單人床上的叢展轶給弄醒了。但他剛一翻身,叢展轶就睜開眼睛,低聲問道:“怎麽,胃又疼了?”

“嗯——”許山岚細聲細氣地應了一聲。叢展轶起身,從暖壺裏倒點熱水,讓許山岚喝下,自己湊到這張床上來。他人高馬大,跟許山岚擠在一張單人床上肯定不舒服。叢展轶側着身,盡量不占地方,讓許山岚仰躺着,伸出手慢慢給他揉肚子。

叢展轶的手又大又溫暖,掌心的熱度從腹部散到四肢百骸。許山岚舒服地發出一聲噫嘆,心境平穩下來,漸漸進入夢鄉。

這一覺睡得極為酣暢,什麽夢都沒做,睜開眼時甚至忘了自己在什麽地方。許山岚眨眨眼,剛剛看清頭頂上的天花板,就聽見一旁傳來大師兄的聲音:“起來吧,到時間了。”

啊,比賽!許山岚一骨碌爬起來,差點把叢展轶推下床去。他不好意思地抿唇一笑,扒扒頭發。叢展轶眼睛裏藏着血絲,明顯後半宿就沒睡好覺,一把拉起許山岚,照着他屁股打一記,命令道:“快去洗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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