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認輸2
“他們去也不會得到什麽結果的。”殷逸悠然而斷然地下了結論,沖着叢展轶一挑眉,“你信麽?”
叢展轶握緊雙拳,竭力遏制胸中的怒火,聲音因為壓抑而顯得有些幹澀,他說:“怎麽會這樣?太無恥!”
“無恥?”殷逸笑了笑,“比這無恥的有很多,這才哪到哪。這就是這個游戲的規則,你既然參與進來,就要遵循它。當然,你可以反抗、可以違背,但最終結果必然是只有你受傷害。”
叢展轶目光灼灼,透着一股狠意,語句從齒縫間吐出來,像要把誰嚼碎似的:“我以為,比賽應該是公平的。”
殷逸站起身踱到窗前,暖洋洋的陽光映過來,他幾乎是惬意地眯起眼睛,輕輕地道:“這世上本來就沒有公平,你想要,可以,只要你強大到別人不敢對你不公平。或者說——”他轉過頭,直視着叢展轶,一字一字地道,“由你,來創造公平。”他頓了頓,又繼續道,“在此之前,你最好是忍耐,盡管這很艱難。人前風光,人後受罪,誰都一樣。”
叢展轶坐在床邊,眼光閃爍不定。殷逸知道這種選擇太難受,也不催他,兩個人一個立一個坐,沉默了很久,這才聽到門外傳來叢林的大聲吵嚷:“太不像話了!一群敗類!”
房門“忽”地被推開,叢林怒氣沖沖,顧海平忿忿不平,許山岚惶惑而又迷茫。
叢林把手裏的材料啪地扔到桌子上:“出生證明、戶口本、連學籍證明、身份證我都給他們了,他們還說不行,就以骨齡測試為準,一口一個科學科學。他奶奶的,這麽多證件這麽多人,還比不上那個破機器好使?!”他急匆匆地在屋子裏走來走去,暴躁狂怒而又無可奈何。
看樣子真是沒戲了,叢展轶望向殷逸。師叔一臉淡然,這種結果早在他意料之中,不見有何情緒波動。顧海平氣鼓鼓地符合師父,兩人你一言我一語把組委會罵個狗血噴頭,可也只能如此而已。
叢林從胸腹之中吐出一口惡氣,拉過許山岚的手,安慰他說:“好孩子,你別擔心,師父替你再去找他們!實在不行就往上找,一定要他們給個說法不可!”他停頓一下,似乎下面的話也有些難以出口,好半天才放軟了語氣說,“實在不行……實在不行咱們就來年再比,機會有的是。反正你也還小,還不到年齡,還……”他嘀嘀咕咕自己都不知道說了些什麽,對着許山岚清澈的黑白分明的眼睛,忽然一句也說不下去了,懊惱而又憤慨地偏頭長嘆,心裏實在太窩火。
“其實……其實不比賽也……也沒什麽……”許山岚很小聲很小聲地說。一想到不必在衆目睽睽之下,在賽場之上和別人一較長短,身上的重負一下子松了下來,但更多的,卻是強烈的失望。許山岚一直以為自己讨厭比賽,他不太願意面對那種壓力,又不喜歡那樣刻苦地練武。但真有這麽一天,還是難以抑制心頭那種灰色的感覺,沮喪、失落、委屈、難過。
誰不想登上最高的領獎臺?更何況自己本來就有這麽個實力。那塊獎牌代表的并不只有榮譽和利益,那是一種肯定,一種尊重,一種心中夢想以最直接的形式表達的方式。
但許山岚知道,師父已經盡力了,這種事情能怨誰呢?
許山岚覺得喉嚨口像被什麽堵住了,說一句就再說不下去,淚花在眼裏閃。他怕大師兄也跟着着急,就偏頭沖着叢展轶笑了一下,卻不知道這一笑讓人心疼得都快碎掉。叢展轶無法再看,一把抄起地上的大背包,沉聲道:“走吧。”
大家這才意識到他們已經耽誤了很長時間,一會還是要有比賽的。發生這種事,誰的心裏都不好過,車廂裏沉悶壓抑,每人心裏都憋着一股氣,無處發洩。叢展轶始終望着車窗外,面無表情,不知在想些什麽。
賽場上又是一片人山人海,叢展轶是匹殺出來的黑馬,完全出乎各個參賽隊意料之外,都看得出來,今天這場半決賽才是關鍵所在。強手對強手,勢必一場火拼。觀衆有的是來學習,有的是來看熱鬧,摩拳擦掌翹首以待,就為能觀賞到這場真正的高手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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體校傾盡全力,在校長的帶領下,橫幅、鑼鼓全都準備好了,還特地組織一個人數衆多的啦啦隊,專挑嗓子好聲音洪亮的學生。不管運動員發揮得怎樣,氣勢是絕對不能輸的。
解亮早早換上比賽的紅色套服,系上拳套在場邊進行賽前熱身,教練在一旁不住口地指導。他們昨晚研究叢展轶的比賽錄像整整一夜,針對叢展轶的優勢弱勢全面分析,今早對解亮突擊訓練,講解戰略戰術。場內的氣氛十分熱烈而緊張,明明是半決賽,卻比決賽更加扣人心弦。
相比之下叢展轶這邊簡單得多,只有區區五個人,因為來得晚了,盡快換下衣服進行賽前訓練。但叢展轶一出現,就引發場內觀衆的歡呼聲。解亮太有名了,其他體校的師生都想瞧着叢展轶把他打敗。市體校這邊不甘示弱,啦啦隊扯開喉嚨高喊:“解亮必勝!解亮必勝!”
叢林胸中憋着氣,像有一把火在燒。他沒有對叢展轶再指導些別的,只說兩個字:“贏他!”顧海平走過來用力一拍叢展轶的肩膀:“大師兄,給咱們争這口氣!”許山岚畢竟是個孩子,早把自己那點事抛諸腦後,對着叢展轶豎起小拳頭:“加油啊,哥!”
殷逸從始至終沒有開口說一個字。
叢展轶做着準備活動,耳邊喧鬧的聲音像隔着千山萬水那般聽不真切,就連叢林他們說的話他聽得也很恍惚。殷逸的忠告在耳邊翻來覆去地回響:你讓一下,除了失去一塊金牌之外并無壞處……
“咣”地一聲鑼響,顧海平一推愣神的叢展轶:“大師兄,上場了,你想什麽呢?”
叢展轶有絲茫然地望了望四周,解亮早已登到臺上,小幅度地蹦跳着,他的眼裏閃着銳不可當的光,像一頭沖下山的小老虎。叢展轶拉開護欄,鑽進去。觀衆席上爆發出一陣山崩海裂般的歡呼聲,主持人冷靜地說道:“第一回合。”
解亮率先撲上來,拳頭打得又快又狠,招招直奔叢展轶面門。叢展轶護着上半身,偶爾回擊一下……武校需要發展,只靠一兩塊金牌,只靠一兩個人,根本不可能,這是一個長期的過程……到底要不要放棄,要不要妥協,要不要抛開榮譽和尊嚴,要不要低下自己的頭……
“打呀!打呀!加油啊!”叢林和顧海平在場下急得圍着場地直轉。“大師兄你出拳哪!”顧海平恨不能沖上來替叢展轶打兩下,“用力呀!你打呀!”
“砰”又一聲鑼響,中場休息。叢展轶回到屬于自己的角落裏,顧海平給他放松肌肉,叢林幾乎是吼出來:“你怎麽啦?打呀!不要被早上的事情影響情緒,要出拳!對方腿法很好,要盡量用摔法,摔法!”
叢展轶接過許山岚遞來的清水,漱漱口,把護齒套上。三十秒的休息時間轉瞬即到,裁判雙手示意運動員上場。對方顯然看出來了什麽,解亮表現得十分穩健,出拳幹脆果斷,戰術極為明确,引得觀衆們陣陣叫好。
叢展轶這邊似乎招架不住,不斷地後退,眼見要退到邊上了才反攻一下。叢展轶好像心不在焉,出拳猶猶豫豫毫無力度,氣得顧海平狠狠一摔手中的毛巾,痛心疾首而又難以置信地瞪着大師兄。
叢林仍舊在一旁拍着手鼓勁:“摔他!摔他!直拳!直拳!哎呀,出拳哪!”
鑼聲又響了,第一局比賽結束,解亮占絕對優勢。體校校長腆着胖胖的肚子,臉上放出了光。叢展轶跌坐到場邊,他的鼻子被解亮打中了,鮮血直流。顧海平忙拿出冰塊給他止血,嘴裏說着:“大師兄你怎麽啦?把你的情緒調動起來,調動起來知道嗎?在這麽下去你輸定了!”
“出拳用力!你幹什麽呢?繡花嗎?”叢林叉着腰大吼,“你得贏他,贏他知道嗎?他們用那麽下三濫的手段你還不贏他?!這種敗類你留他幹什麽?!……”
叢展轶耳邊嗡嗡的,混亂成一片,聽不清楚。受傷的鼻子牽動淚腺,眼中模糊着,晃來晃去全是人影。師父說:“他奶奶的,這麽多證件這麽多人,還比不上那個破機器好使?……”師叔說:“這世上本來就沒有公平……在此之前,你得忍耐……”最後是許山岚輕輕的聲音:“其實……其實不比賽也……也沒什麽……”還有那一抹帶着淚花的笑……
“咣”——這一聲鑼響格外漫長,這次叢展轶沒有等師父和師弟的催促,他深吸一口氣,緩步登上賽場。裁判的哨子叼在嘴裏,嗚嗚吹起來,解亮擡起雙拳,拉開架勢,鼓聲歡呼聲響徹賽場。
叢展轶沒有動,他擡起手來,慢慢地卻是毫不猶豫地,解開自己右手上的拳套。裁判員和解亮都愣住了,不知道他要幹什麽,像突然定格了似的一動不動。
叢展轶高高舉起那只已經脫掉拳套的手,他說:“我棄權。”
他這句話說得很輕,差一點淹沒在潮水一般的歡呼聲中。但裁判和對手解亮還是聽清了,他們詫異地對視一眼,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裁判不是沒見過比賽中棄權的,但他能看得出來叢展轶身體狀态根本沒有任何影響,這種情況棄權的絕無僅有。但他畢竟經驗豐富,驚愕兩秒鐘之後迅速恢複到裁判員的任務當中,呼呼吹起哨子。
尖銳的哨聲在賽場當中回響,所有人都被震住了。
叢展轶提高聲音,一字一字地說:“我、棄、權。”
全場靜默,鴉雀無聲,但轉瞬之間哨聲哄笑聲噓聲叫罵聲響成一片:“下去吧下去吧!”“他媽的棄權你早棄呀!”“廢物,窩囊廢!”“是不是男人啊,居然棄權!”
這一切發生得太突然,前前後後不到兩分鐘,叢林、顧海平和許山岚根本就沒反應過來。等他們明白了的時候,叢展轶已經下場了。
叢林一顆心揪得像被鐵絲給勒住,難以呼吸,他氣得渾身發抖,一張臉扭曲得變了形,指着叢展轶的鼻子:“你…你…你竟然……”眼前發黑,一個踉跄差點摔倒。殷逸忙搶上前扶住他:“你別生氣,別生氣。”
叢林手捂胸口,閉着眼睛擺擺手,臉色蒼白如死。他一向強勢,弟子平時訓練做錯一個動作都要痛罵半天,此時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心痛得難以言喻,只輕輕擺擺手:“走……走吧,別在這裏丢人現眼……”最後四個字說得異常艱難,他要強了一輩子,誰知竟能遇到這種事情。看都不想再看叢展轶一眼,在殷逸的攙扶下,踉踉跄跄走出去。挺直的後背弓了下來,像一下子老了十歲。
顧海平咬牙切齒怒不可遏,實在氣不過,上前狠狠給了叢展轶一拳,嘶聲道:“你——你好……你好!”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周圍充斥着嘲笑譏諷,連解亮都輕蔑地道:“呸,懦夫!”
叢展轶一聲不吭,自從走下賽場,就一直這麽站着沒有動過。包括被顧海平狠揍那一拳,他頭一偏,唇角裂開,卻仍是不動。許許多多的人在他身邊走過,時不時會傳來一兩聲咒罵:“什麽玩意,還是學武的。”“廢物,懦夫!”“早知道不來了,我還特地請的假……”“讓人買了吧,這麽假。”“那更完蛋,人品就低劣!”
也不知過了多久,人群漸漸散開了,走光了,只剩三三兩兩打掃場地的工作人員。叢展轶彎下腰收拾自己的東西,由于僵立太久,骨頭像上了鏽,動一下都十分費力。叢展轶胡亂地把毛巾衣物扔到背包裏,忽地苦笑一下,昨天和今天,還沒超過二十四小時,但這反差太大了,大到令他難以承受。
他突然覺得有人在盯着自己,一回頭,竟是許山岚。少年似乎一直都站在那裏,憂心忡忡地望着他。
叢展轶有些狼狽地低下頭,生硬地道:“你怎麽沒跟師父走?”
許山岚一下子撲過來,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摟住叢展轶,低聲喚道:“哥……”
這一聲叫得叢展轶心頭一顫,咬着牙把眼中的酸澀憋回去,問道:“你也覺得……哥是懦夫麽?”許山岚沒有回答,他只是摟着叢展轶,說:“哥……”
“是麽?是懦夫麽?”不得不說,這兩個字深深地刺痛了叢展轶,他急于從最親近的人嘴裏得到令他滿意的答案,像是一種肯定。
但許山岚依舊不回答,或者說,他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更加用力地抱住叢展轶,輕聲喚着:“哥……哥……”
突然之間,叢展轶明白了。對許山岚來說,他是不是懦夫不重要,贏不贏得比賽也不重要,不管怎樣,他是他哥。
叢展轶扔下手裏的東西,回抱住這個勁瘦的少年,心中漲得滿滿的,不知是欣慰,還是感動。
終究有這麽一個人,只有你,只是你,無論悲傷快樂,榮耀屈辱,成功失敗,一直陪在身邊,從不會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