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憤怒

于是幾位大老板就站在酒店的臺階上,既不進去也不下去,拍肩搭背笑聲爽朗,旁若無人神氣活現。那正是一個暴發戶橫行的時代,正是一個從商者揚眉吐氣的時代,正是一個貧富差距開始凸顯的時代。

就在一片意氣風發揮斥方遒當中,叢展轶噙着一抹淡然的笑意,漫不經心地聽着他們的高談闊論。龔恺一聽說許山岚要來,乖覺地低頭站在叢展轶身後,還特地悄悄拉開一點距離。

叢展轶似乎沒注意到這些,他微微偏着頭,時不時還跟着那些人随意聊幾句,眼睛的餘光,卻一直留意着街邊那排郁郁蔥蔥的垂柳。

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叢展轶更了解許山岚。許山岚是從公司那邊過來,正是叢展轶看着的那個方向,岚子性子腼腆,不願意和外人多說話,見到他們這一群人聚在一起,一定會遠遠地停住腳步。

果然,沒過五六分鐘,垂柳後閃過一個身影,乳白色的運動服在一片綠意中格外顯眼。叢展轶轉過臉來,回手攬住了躲在身後的龔恺,說:“走吧。”

“咦,你不是說等你弟弟麽?”那些人還頗為意外。

“算了,這麽長時間,可能來不了了,一會我再打個電話問問。”他把莫名其妙的龔恺拉在懷裏,故意背對着許山岚,貼在龔恺耳邊輕笑道:“餓了吧,一會多吃點。”

大家心照不宣地大笑起來:“好好,快走吧快走吧,人家小恺可別餓壞了,哈哈哈。”

除了叢展轶,誰也沒瞧見躲在垂柳下的許山岚,就連龔恺,四下胡亂掃了一圈,也沒見着。幾個人熱熱鬧鬧地分別走進自己的車裏,一輛接一輛呼嘯而去。

許山岚雙手攥着拳頭,直到汽車遠得看不見影了才從樹後面站出來。心頭怒火一拱一拱地,忍不住狠狠錘了樹幹一拳。勁頭奇大,打得粗壯的柳樹一陣搖晃,樹葉沙沙作響。他咬着唇轉身跑回家裏。

陳姨怕剛做好的晚飯涼了,又端回廚房,見許山岚悶聲不響低頭跑回來,叫道:“哎呦,這麽快就回來啦。這真是的……我再把飯菜拿回來。”

“不用了陳姨。”許山岚臉上像挂了一層霜,襯得眉眼愈發地黑,倒平添幾分淩厲的意味,冷着臉說,“我不餓,晚上不吃了。”幾步跑到樓上去。

陳姨從沒見過許山岚這種表情,微微蹙起眉頭,輕聲道:“這孩子,真是……”無奈地搖搖頭,自己去吃飯了。

許山岚心裏憋着氣,回屋換上一套練功服,對着垂下來的沉重沙袋砰砰铿铿一頓猛砸亂踢,累得渾身是汗仍然不肯歇一會。

也不知過了多久,外面傳來樓梯的聲響,叢展轶走進來,問道:“這麽晚了練什麽拳?”

許山岚沒去看他,甚至不回頭,跟沒聽見一樣,只是出拳更快更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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叢展轶一步一步踱過去,上前扶住晃來晃去的沙袋,有些不耐煩地問:“怎麽回事?快去睡覺!”

許山岚擡頭瞪着他。叢展轶好像喝了不少酒,衣服領子全敞開了,面上泛着不自然的酡紅。許山岚一見之下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目光中閃過一絲兇狠,揮拳照着叢展轶面門打去。

叢展轶向後躲閃,伸臂抵擋。許山岚這一下力氣還不小,打得叢展轶小臂一震。叢展轶擰起眉毛:“你怎麽回事?!”一句話還沒說完,許山岚的拳頭暴風驟雨似的狂落下來。

兩人在墊子上切磋了十來招,許山岚鼓着腮幫憋着氣,活像一只撲食的小虎,一拳一腳毫不留情。叢展轶一開始還怕傷着他,只是招架,步步後退,眼瞅着快到墊子邊上無處可躲,趨身反攻。他畢竟比許山岚功底深厚,手腕一拉一帶,引得許山岚腳下踉跄,頓時亂了步伐,緊接着踢膝前攻,擰住許山岚的手臂。

許山岚掙了兩下沒掙動,呼哧呼哧喘着粗氣,汗水順着面頰滑了下來。

叢展轶眼中閃着怒意,喝道:“你到底想怎麽着?白天不好好上學晚上不好好休息,連練武都不願意了!你還能幹點什麽?!”

他說得聲色俱厲,若是以前,許山岚早吓得默不作聲。可今天他跟吃了火藥似的,高聲反駁:“那也比你出去喝酒抱個男孩子強!”說完擡腳踢向叢展轶的小腹,這一下猝不及防快如閃電,叢展轶向後縮身閃躲,絞着許山岚雙臂的手松了一松。許山岚趁機抽出手腕,刷刷兩下脫下拳套,直掼到地上,憤憤地道:“你最好永遠也別回來,永遠也別管我,大師兄!”他最後三個字說得咬牙切齒氣憤填膺,也不看叢展轶的臉色,扭頭跑出練功房。

這一晚許山岚練功脫了力,身體極度疲乏酸痛,偏偏腦子裏異常清醒,翻來覆去難以入睡。眼前全是叢展轶抱住龔恺的情形,他那樣低下頭,嘴唇都快碰到龔恺的耳朵上了……許山岚又傷心又難過,又覺得說不上來的失望痛苦,直到後半夜才朦胧睡去。

他知道自己是在做夢呢,可夢裏的情景真真的。仿佛又回到了小時候,被大師兄牽着手,他倆一起坐在火車上,咣咣當、咣咣當……大師兄對他說:“找不到媽媽別害怕,還有我呢……還有我呢……”

一個小孩子突然竄出來,抱住大師兄:“哥,你是我哥,你是我親哥!”轉頭望向許山岚,依稀便是小小的龔恺:“你是誰?你去找你的爸爸媽媽,別來找我哥!”

叢展轶摟着那個小家夥,冷冰冰地對許山岚說:“你還是回家去吧,我有弟弟,你不是……”

許山岚滿心酸楚,他能去哪兒啊,他哪有家啊。他眼睜睜瞧着那兩人親親熱熱的場面,眼淚不知不覺地就流下來了。

許山岚醒過來,眼淚卻沒有止住,他心痛得揪成一團,把臉深深埋在枕頭裏,發自靈魂一般地輕輕地低喚着:“哥……哥……”

早上叢展轶在練功房見到了許山岚。少年一身練功服穿得整整齊齊,拳套、護具擺在腳邊的地上,看樣子早就做好準備。許山岚寒着臉抿着唇,整個人跟冰雕雪刻似的,只是眼睛微微發紅發腫,流露出幾分脆弱。許山岚沒有低頭,沒有刻意地欲蓋彌彰地去隐藏那種脆弱。他倔強地看向叢展轶,直直地對上叢展轶的眼睛,姿勢标準得幾乎過了分地向叢展轶鞠了個躬,說:“早,大師兄。”

那一瞬間,叢展轶真想一把就把這個招人心疼又招人生氣的小家夥抱在懷裏,使勁揉搓一陣。但他終究沒動,他只微一颌首,好像根本沒有聽出師弟對他稱呼的變換,淡淡地道:“既來了,那就練功吧。”

這回許山岚下得去手了,拳風淩厲、拳速迅捷,腿法剛勁有力。散打和武術最大的區別就在于對抗性,叢展轶從步法到摔法到腿法一一作了詳解,給許山岚糾正姿勢、出拳力道,略講些戰術戰法。許山岚練得很認真,聽得也很認真,偶爾提出幾個問題,這一課居然成效顯著。

吃飯時許山岚早早地走下來,站到桌邊,等叢展轶坐下,才到自己的座位上,說:“大師兄,吃飯。”兩人默默地吃東西,然後各自上學上班。

一連幾天,陳姨都看出這兩個師兄弟的不對勁了,客氣得簡直像陌生人,彼此疏離而冷淡。她一直在殷逸家幫忙,從未見過叢林和叢展轶、顧海平師徒的相處模式,于是感到格外訝異。忍不住偷偷問叢展轶:“岚子這是怎麽了?”

叢展轶搖搖頭,很随意的樣子:“小孩子心性,過兩天就好了。”

陳姨又去問許山岚,少年垂着眼睑,面上竟透了幾分叢展轶式的平靜和老成,說:“沒什麽,陳姨你忙你的去吧。”

陳姨只好嘆氣。

羅亞男覺得許山岚最近特別沉默,當然他以前也不愛說話,但從沒像現在這樣,或許不是沉默,而是落寞。羅亞男問他:“你和你哥還沒和好嗎?”

許山岚搖搖頭,隔了很長時間忽然說一句:“我發現,這世上誰也靠不住,終究還得靠自己。”

這句話沒頭沒腦而又沒根沒底,弄得羅亞男稀裏糊塗。不過許山岚練舞比以前認真多了,還常常主動要求放學加練。

可誰也沒發覺這有什麽不對勁,因為校慶很快就要開始了。他們演的節目,也要過五關斬六将,才能奪得最後彙報演出的機會。

殷逸放下電話,又好氣又好笑:“你瞧瞧,陳姐把電話都打到我這裏來了,說岚子和展轶鬧矛盾,她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鬧矛盾?”叢林放下手裏的報紙,眼睛從老花鏡的上面瞧着殷逸,“展轶?和岚子?不太可能吧。”

“我就是說嘛。展轶就差把岚子打板兒供上了,還能鬧矛盾?我以前就告訴過他,不能太寵着岚子,那孩子有心眼着呢,瞧瞧吧,弄成現在這樣。”

“哼。”叢林抖一抖報紙,立起來繼續看,“大沒大樣小沒小樣。岚子本來是個好苗子,都讓他給教壞了。”

“你教得好。”殷逸白了他一眼,“教得好還把徒弟都教走了。”

“哎哎哎。”叢林不愛聽,“我現在徒弟就海平一個,你別把阿貓阿狗都按上來。”

“什麽阿貓阿狗。”殷逸啼笑皆非,“那是你兒子,要是阿貓阿狗,你成什麽了?”

叢林也覺得有點別扭,嗤地一笑,咳嗽兩聲。

殷逸說:“感冒還沒好利索,晚上讓張姐給你熬點雪梨羹潤潤肺。”

“哪有這麽嬌貴,以前下鄉連口飯都吃不飽,感冒不過是睡一覺。”

“你現在年歲大了……”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我發現你越來越啰嗦。”叢林瞪了殷逸一眼,“晚上我做飯吧,酒釀丸子,我早看出你饞肉了。”

殷逸好笑:“正好讓張姐歇歇。”

電話鈴又響了,殷逸一擡手:“你接吧,別又是陳姨,我可不回去教訓那兩個小東西。”

叢林摘下眼鏡:“好好,我接。”站起身走到桌旁,拿起電話,“喂,誰呀——”然後他的臉色就變了。

殷逸原本還噙着笑,見叢林神情不對,斂了笑容,問道:“怎麽?”

叢林對他擺擺手,示意先別說話,目光卻一點一點黯淡下來。最後說:“我知道了,謝謝你通知我,過幾天我去看看。”語氣低沉而哀傷。

殷逸心裏一顫,上前扶住叢林微微發抖的身子,接過電話放下,問道:“出事了?”

叢林閉上眼睛,慢慢坐到沙發裏,他說:“是嚴紅軍,昨天沒了,腦淤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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