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出走
驟然的涼意讓許山岚瑟縮起來,身子微微戰栗,他想要掙紮扭動,腰部卻被叢展轶死死按住,無論如何也擺脫不了。
叢展轶瞳孔猛地收縮,他屏住呼吸,緩緩低下頭,輕柔地、渴望地、甚至虔誠地在許山岚腿間烙下一吻。
許山岚“啊”地驚呼出聲,立刻蜷起雙腿,竭盡全力避開叢展轶滾燙的目光。腳腕處的銀鈴零碎地響着,在黑夜裏格外刺耳。許山岚舉起雙臂擋在眼前,發出受傷小獸一般的嗚咽,聲音抖得仿佛随時都要碎掉,他說:“不要,求你了……我求你了……”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
叢展轶喘息着,惡狠狠地盯着床上無助脆弱的小家夥,像一只好不容易逮到獵物的兇猛貪婪的狼。許山岚全身發抖,他拼命把身子縮成一團,已經快要崩潰了。叢展轶真想就這麽把許山岚壓在身下,用盡全力貫穿他、蹂躏他、折磨他、逼迫他,讓他永遠成為他的,再也逃不走,再也掙不脫!
叢展轶閉上眼睛,許山岚驚恐的哭泣聲在耳中格外清晰,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做出平生最艱難的一個決定——叢展轶沒有繼續下去,轉身一步步離開。
許山岚完全傻了,這種情形太出乎他的意料,令他無法承受這樣的結果。他弄不明白一向溫柔體貼寬厚沉穩的大師兄,怎麽會一夜之間變成這樣。很長一段時間裏,他只是哭泣,縮在小小的角落裏,赤身果體,無依無靠。足足過了半個多小時,許山岚才緩過這口氣,他張皇地四下張望一圈,看不到叢展轶的影子,慌忙抹了一把臉,一躍而起,飛快地拿出一身衣服套在身上。一把扯開床頭櫃,用力過猛,抽屜砰地撞到地上,嘩啦一聲東西全都灑了出來。許山岚雙手不停地發抖,胡亂拿出一個錢包,緊接着又到衣櫃邊裝上幾件衣服。
他把要帶的東西全塞進包裏,跌跌撞撞沖出門去。這裏他不想再多待一分鐘,再待下去他會瘋的!
離開!離開!許山岚的腦袋被這個念頭沾滿了,根本想不到其他。他伸手攔下一輛出租車,急急忙忙鑽進去,關上車門,哆嗦着說:“車站,我要去車站!”
叢展轶就站在自己房間的窗前,他望着出租車融入到蒼茫的夜色裏,目光冷酷而淩厲。
許山岚下了出租車,奔進南站,闖入售票大廳,一路神智混沌急迫交加,直到售票員在另一邊冷冰冰地問:“去哪兒?”許山岚一下子呆住了。
去哪?能去哪?許山岚突然發現,自己原來是無處可去的,自己的家就在這裏,他能去哪?他能跑去哪?許山岚傻愣愣地盯着半透明的玻璃幕,和下面小小的半月形的窗口,茫然地張張嘴,卻說不出話來,內心深處湧上一種無力感和濃重的悲哀。
售票員得不到回答,不耐煩地又問一遍:“去哪呀,說話呀!”
許山岚顫抖着唇,說出他第一個想到的地方:“深圳……”
“卧鋪還是硬座?!”
“硬……硬座……”
“幾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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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張……”
“三百三十八!”
許山岚打開錢包,裏面整整齊齊擺放着一疊鈔票,百十元角,一樣不少。許山岚性子散漫,對金錢等身外物不大上心,這些都是叢展轶給他準備的,雖然他大部分時間都用不着。
許山岚抽出三張大團結,從窗口別別扭扭地遞進去,不大一會,裏面扔出來亂糟糟的幾張票子和叮叮當當的硬幣,還有一張硬卡火車票。許山岚把硬紙片緊緊握在手裏,像握住不可預知的未來,繞過不鏽鋼護欄,慢吞吞走開。
後半夜候車室裏人少了許多,很多等累了的旅客躺靠在椅子上。幾處賣雜志報紙的都已經收攤了,就剩下一兩家小賣店還亮着燈光,銷售茶葉蛋、麻花還有香腸、方便面。
許山岚坐到角落裏,和那群人遠遠地隔開,他好像這時才弄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叢展轶突然闖入他的房間,然後……
許山岚無力地垂下頭,把臉埋在手心裏。
為什麽會這樣啊,他想,為什麽啊!毫無預兆、猝不及防,晴空霹靂一般把許山岚十多年對大師兄的信任和依賴轟個幹幹淨淨。許山岚整個世界都颠覆了,摧毀了,坍塌了。痛苦、怨恨、恐懼、迷惘……諸般情感紛至沓來,幾乎要把他完全壓垮。他忍不住失聲痛哭,像個受了傷害卻無處申訴的迷路的孩子……
許山岚是被人碰醒的,好像有誰跑過去,撞到了他的腿。許山岚連忙挺直腰,睜開眼睛看過去。一個女人說道:“哎呀不讓你亂跑不讓你亂跑,非不。瞧,撞到人了吧?”伸手拉過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小男孩望着許山岚,一點愧疚的意思都沒有,調皮地吐舌頭做鬼臉。
“真是的,太淘了你!”女人半真半假地拍了孩子兩下,沖着許山岚歉意地笑笑。
許山岚微笑一下,示意沒關系。孩子抓住媽媽的袖子:“我要吃梨!我要吃梨!”
“好啦好啦,別叫啦,叫得我腦袋直疼。”女人皺着眉嘆氣,從兜子裏掏出一只大白梨來,“喏,快吃,把你嘴堵上。”
小男孩嘎巴嘎巴吃得歡實,眼睛卻望着許山岚,很有點顯擺的意思。
許山岚不由好笑,隐約似乎這種場面從哪裏見過,一時卻又想不起來。他躺在靠椅上睡覺很不舒服,不由伸個懶腰,站起來活動活動筋骨。
小男孩吃完了梨,又拿出兩個髒兮兮的玻璃球來在地上彈。唬得他媽媽連忙去撿:“哎呀作死啊你,在這裏彈,一會又要找不到了。告訴你我可不再給你買了啊,買完就丢買完就丢!”一把搶過來,收到自己衣袋裏。
小男孩扁扁嘴,一副要哭又不哭的模樣。
一個玻璃球滾到許山岚腳邊,他撿起來遞給那女人。女人挺不好意思地說:“謝謝啊。”許山岚忽然想起來,當年自己和叢展轶一起回家找媽媽,也是在火車上遇見個吃梨的小男孩,也是一起玩玻璃球。
許山岚一時間竟有些恍惚,許多年前的往事一下子全都到眼前。那是他第一次溜出去找媽媽,也是唯一的一次,如今回憶起來,似乎就是從那時起,他就不再有父母,只有大師兄。
喇叭裏傳來廣播:“沈陽開往深圳的T188次列車現在開始檢票……”許山岚低頭瞧一眼那枚小小的車票,于是,這就要走了麽?真的要去找媽媽麽?以後還回來麽?還……還見大師兄麽?
許山岚內心一片迷茫,他機械地順着人流一點一點往前移動,像被河水帶走的任意飄零的落葉。周圍全是陌生的面孔,或老或少或男或女,他們的緣分僅限于此,同乘一輛火車,從四面八方湧上來,下車後再奔向四面八方。
月臺上人頭攢動,長長的涼棚遮住夏日燦爛的陽光,使得這裏竟微帶些涼意。人們随身攜帶着鼓鼓囊囊的包裹,着急而又期待地往左邊遠眺——那是火車将會開來的方向。
許山岚默默地望着軌道邊白色的橫線,對火車什麽時候進站漠不關心。他湧起一陣莫名的恐慌,去深圳能見到媽媽麽?見到媽媽說什麽呢?以後就和她一起生活了麽?……
火車鳴笛的聲音由遠及近,轟轟隆隆氣勢洶洶地開過來。人們擁抱、告別、哭泣、領着孩子、背着行李,他們有他們的渴望,他們有他們的目的地。
許山岚站在月臺上,一動不動。迎向未知的新的生活,回頭面對那個猶如陌生人一樣的大師兄,兩種情況不知哪一種才令他更加感到害怕和痛苦。
他又低頭重新審視一遍那枚火車票,硬紙板在手心按出深紅色的細細的印痕。14號車廂,他想,14號車廂。
就在許山岚轉身,想要找一找那個車廂的時候,突然下意識地覺得,有人在緊緊地盯着他。許山岚驀然回頭,望見了站在熙熙攘攘人群中的叢展轶。
叢展轶一直跟着許山岚,看見他跑下出租買票走進候車大廳,看見他在萎靡和困頓之下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看見他被小孩子驚醒,看見他随着人群穿過檢票口,看着他在火車前徘徊。
叢展轶留給許山岚适應的時間,但他覺得自己忍受不了多久,他對許山岚的控制欲和占有欲,強烈得自己都吃驚。叢展轶凝視着那個少年,心中泛起兇狠甚至惡毒的意圖。如果許山岚登上火車,如果非要離開自己,他會毫不猶豫地把許山岚抓回來,從此鎖在家裏,永遠、永遠別想離開一步!
即使他死了,也得死在我懷裏,也得由我去陪着!
叢展轶目光灼灼,手指微顫,骨子裏暴虐的叫嚣幾乎要沖破喉嚨,他能聽到自己血液奔流的清晰的聲音,所有的心思、所有的意念,全都指向那一個人,只有那一個人!
就在這時,許山岚回了頭。
周圍的一切,喧嚣、嘈雜、紛亂,忽然消失不見。整個站臺上,只剩下他們倆,目光在空中膠着。許山岚在看到叢展轶的一剎那,就知道自己完了。他離不開他,從很小很小,就已經離不開了。除了他,還有誰呢?
許山岚湧上一股無緣無故的鋪天蓋地的怨恨和憤怒,像是對無能為力的自己,又像是對挑明一切的叢展轶。他甩手扔下火車票,直直地向叢展轶撲過去,一口咬在大師兄的肩頭,咬得那樣狠,像是要把滿心的憤懑全都發洩出來,以至于嘗到滿嘴鮮血的鐵鏽的味道,仍然不肯松開。
叢展轶紋絲不動,他忍受着肩頭上的劇痛,甚至帶有幾分酣暢的快意。
他知道,許山岚不會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