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表露
電影上都是這麽演的,一個非常重要的情節,畫面定格,放遠或者拉近,觀衆們感動得無聲流淚,于是劇終或者幾年以後。
要是生活也能這樣就好了,許山岚躺在床上滾來滾去地想,可惜偏偏不是。日子是一天一天過的,即便昨天如何沖突如何矛盾如何悲痛欲絕,今天照樣來臨。許山岚現在發現他最大的問題,就是不知道該怎麽面對大師兄。
說實話,和被一個男人喜歡的事情相比,他更難以接受的是——那人居然會是大師兄,對他像父像兄一般的大師兄。許山岚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他跟叢展轶情人一般卿卿我我的場面,念頭一冒出來都覺得肉麻。
于是,明天,哦不對,今天——一早該怎麽跟叢展轶說話呢?最起碼的是,該怎麽稱呼他才好呢?還叫哥?太親密了吧,本來挺純潔挺親切的一個稱謂,怎麽回想起來這麽古怪呢?叫“大師兄”?又,又太生疏了吧。好像故意保持距離故意冷淡似的,其實許山岚真沒想跟叢展轶拉開什麽距離,畢竟還得在一個屋檐下生活的。前段日子那是生氣了,生幾天還要好的。可現在……
唉——
許山岚睜大眼睛望着灰蒙蒙的屋頂,天色已經見亮了,東方現出了魚肚白。不用看表許山岚也察覺出快到晨練的時間了,也就是,就要再跟大師兄見面,跟他說話了。許山岚皺皺鼻子,趴趴頭發,一骨碌從床上站起來,先出去再說!
許山岚心裏還是很尴尬的,他磨磨蹭蹭穿好衣服,慢慢吞吞挪下樓梯,一步一步走到外面。叢展轶早就等在那裏,白色背心、淺灰色運動褲,正按規矩活動足踝手腕。
許山岚低頭瞧着自己的足尖,他實在不好意思擡頭看叢展轶,總覺得臉上熱得慌。他吶吶地說:“大……哥……”
“怎麽才出來?”叢展轶嚴肅地打斷他,擡手腕看表,“今天遲到五分鐘,負重多加5公斤,跑步去。”
許山岚一聽就來氣了,鬧了半天就他自己沒着沒落地折騰一晚上沒睡着,還不好意思見面。人家根本就沒把昨天的事放在心上,該怎麽着還是怎麽着,而且明顯罰的比以前還狠!許山岚站直了身子,昂首挺胸目視前方,姿勢标準得都能去升國旗了,忿忿地大聲說:“是,大師兄!”看都不看叢展轶一眼,轉身跑出門去。
接下來的訓練一切照常,跑步、高擡腿、踢腿、套路,一樣不落。叢展轶拎着木棍在一旁監督:“腿,腿繃直了!”“出拳要有力!”差一點木棍二話不說就打下來。
一早上許山岚都憋着氣,訓練格外賣力,淡粉色的唇緊緊抿着,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眉間倒有幾分倨傲的冷意,汗水順着面頰滴答滴答往下淌。在散打墊子上帶着護具跟叢展轶對抗的時候,一點沒留情,拳頭呼呼帶風。但他畢竟比叢展轶臨戰經驗少,使力不夠均衡,到後來沒了力氣,反倒被大師兄狠狠砸幾下。
叢展轶一個飛腿把許山岚踹到墊子上,後者仰躺下去,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呼哧呼哧大口喘粗氣。叢展轶慢慢除下拳套,說:“到這裏吧。”把手伸向許山岚。
許山岚根本不理會那只手,勉強爬起來,扔掉拳套,向大師兄鞠了個躬,頭也不回地走出訓練室。叢展轶望着他倔強耿介的背影,嘴角慢慢挑起,露出一絲微笑。
早上許山岚破例多吃了一碗粥和一個雞蛋,笑話,昨天一整天他都沒好好吃飯。如今許山岚算是知道了,出什麽事都別難為自己,沒準你在這邊胡思亂想難受不已,人家活得好好的呢。他也不搭理叢展轶,自顧自吃個飽,杯子裏的牛奶也一口氣喝幹,站起身畢恭畢敬地說:“大師兄,今天我值日,要走得早一點。”
“嗯。”叢展轶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放下手中的筷子,用餐巾擦擦唇角,說,“你過來。”
許山岚幾步走到叢展轶身邊,垂着眼睑,長長的睫毛像鴉翅一般輕顫,一副因為別扭而故作冷淡的神情。
他拿定主意了,你一本正經我也一本正經,反正要比脾氣硬許山岚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認輸的。他正賭氣,忽然眼前一暗,叢展轶高大的身影已然逼近過來,熟悉的氣息噴在少年粉藍色襯衣領口顯出的一截脖頸處。
許山岚只覺得那裏又癢又暖,似乎隐約還帶着一種莫名的暧昧,心跳陡然加速了起來。按說以前叢展轶也離他這麽近過,卻從未給他如此強烈的壓迫感和威脅感。許山岚下意識就想後退,可一轉念又忍住了,硬着頭皮直立着,渾身肌肉僵硬。
緊接着唇上一暖,叢展轶翹起拇指,粗糙的指肚輕輕抹去許山岚唇邊的奶漬,然後緊貼在許山岚的耳邊,低低地近乎呢喃地說:“擦幹淨再走。”
叢展轶熾熱的呼吸直接噴到許山岚的耳朵眼裏,他就像突然被人點了一把火,一張臉紅得都快滴血了,連脖頸都是粉紅色的,兔子一般跳起來,磕磕巴巴地說:“我……我先走了……”飛快奔出門外,都忘了拿書包。
叢展轶笑着坐回椅子上,心情十分愉悅。
這一天許山岚別提多懊惱了,說不想卻忍不住還要想,想一會又生氣為什麽要想。結果今天所有人都發現這個班級最大的驚奇——許山岚居然沒睡覺。少年雙眼遙望着窗外,側臉的輪廓在陽光下清晰而美好,目光憂郁而迷惘,弄得好多女孩子無心聽課,頻頻回顧。想考美術專業的甚至拿出紙筆,刷刷刷幾筆素描,神韻宛然。
放學時王鶴使勁一拍許山岚:“恭喜,你終于開竅了。”
“什麽?”許山岚皺起眉頭。
“戀愛啊,太不容易了許子。我就說嘛,像你這樣的人,怎麽可能甘心獨守空房待字閨中啊。”
許山岚面上一熱,掩飾似的一推桌子:“你會說話不?什麽亂七八糟的。”
“哎——”王鶴拖着長聲一伸腿跨坐在許山岚前面座位的椅子上,胳膊架在靠背上沿,“來吧哥們,別藏着掖着的了,說吧說吧,是誰?”他做張做勢地叫嚷,一副我最明白的架勢。
許山岚瞪他一眼,壓低聲音:“你小聲點行不?”大家嘩啦啦都忙着回家,誰也沒注意。羅亞男提着清洗好的拖布回來,正巧聽到王鶴最後那句話,她眼珠一轉上了心,沒走過來,裝着慢慢拖地,留心這邊的動靜。
王鶴一眼瞥到掃除的羅亞男,想叫她一起來,一轉念又改了,自己問許山岚:“哎,這人我認識不?”
許山岚點點頭。
“熟不?”王鶴眼睛瞪大了。
許山岚猶豫了一下,又點點頭。
王鶴恍然大悟地一拍大腿:“我就說嘛,哎哎,你們倆啊,哎哎,朝夕相處的,早晚哪,哎哎。”
許山岚臉又紅了,有些惱怒地盯着王鶴:“你知道什麽你?別弄得跟未蔔先知似的。”他心說,我跟我大師兄天天在一起,都沒弄明白,你知道什麽?我要是告訴你那人是大師兄,你還不得瘋了?
王鶴嘿嘿幹笑兩聲,表示歉意,随即問道:“這是好事啊,那你鬧什麽心?”
許山岚嘆息一聲,他想不說,但心裏的話又不知該找誰傾訴,仔細掂量一陣,反正不說出叢展轶這三個字來就行。于是說道:“我不知道我喜不喜歡他呀。”
“不能吧,這有什麽不明白的?你喜歡和她在一起就是有那個意思,不喜歡就是沒有呗。”
許山岚白了他一眼:“我天天跟他在一起,有什麽喜歡不喜歡的?”
“啊——”王鶴皺起眉頭,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這是有點鬧心。”忽然靈光一閃,“哎,電視裏演了,這喜歡吧,有幾種鑒定方式,你來聽聽啊。”
“嗯。”許山岚聽他說得鄭重其事,也來了興致,認真聽着,冷不防瞥見羅亞男,她手裏的拖布蹾在地上,正豎起耳朵聽這邊動靜呢。
許山岚跟叢展轶徹底攤牌,正是因為羅亞男。到今天許山岚才弄明白,敢情當時大師兄是吃醋了。當然這跟羅亞男沒什麽關系,許山岚也覺得他和她之間清清白白,完全沒那個意思嘛,但不知怎麽,見到她還是別扭,今天一天都沒說上幾句話。許山岚能跟王鶴分析解釋,卻無法面對羅亞男,當下輕輕咳嗽一聲,把臉轉到一邊去。
羅亞男靈透心肝,馬上就明白了,忙快步走開,裝作要去掃地。其他人都急着值日,誰也沒往這邊瞧。
王鶴看在眼裏,記在心裏,肚中暗笑,嘿嘿…嘿嘿…
許山岚神情嚴肅:“行了,你說吧。”
王鶴裝模作樣地清清嗓子:“這第一吧,得看你是不是時刻想着她。”
“啊。”許山岚沉吟一會,這兩天可不就只想大師兄了?他點點頭。
“嗯嗯。”王鶴豎起一根手指,“第二,你有好東西,比如吃的啦穿的啦玩的啦,是不是第一時間想和她分享。”
必須地,大師兄嘛。許山岚毫不猶豫地點點頭。
“嗯嗯。”王鶴篤定地又豎起一根手指,“再來,你是不是一和她分開就抓心撓肝地想快點再聚到一起?”
許山岚遲疑半晌,搖搖頭,還不至于吧,這都天天見面了這都。
“這樣啊。”王鶴撓撓腦袋,也有點疑惑了,猛地想到一事,“對了!有一招必殺技。啊錯了,是絕對标準!用來判定到底喜不喜歡最準确了!”
“什麽?”許山岚眨眨眼睛。
王鶴一字一字地吐出來,“吃、醋。也就是說,你看見她跟別的男人在一起,會不會怒火中燒,大發雷霆。”
許山岚一下子懵了,他想起龔恺,想起那幾個等待叢展轶的夜晚,想起訓練時自己無緣無故的憤怒。他張開嘴,一時之間卻說不出話來。
“哈哈。”王鶴一看他的表情就明白了,搖頭晃腦地說,“還是我厲害吧,行了,搞定!”
既然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就一鼓作氣吧:“我就是……就是覺得很怪異,以前還像親人似的,一下子就變成喜歡不喜歡……我,這個……”
“哎呀行了吧你。”王鶴根本沒把這個當回事,“你忘啦,《新白娘子傳奇》裏許仕林不也跟他表妹了嗎?《東成西就》裏張學友還狂追王祖賢呢。”王鶴捏着嗓子學山東話,“标妹——标妹——”
許山岚噗地樂出來,心情好了許多。他嘆口氣,慢慢地說:“王鶴,其實,其實我搞不懂,我會那什麽,吃醋,到底是因為喜歡,還是因為我已經習慣了被他關注,一旦他不只關心我,還關心別人,我就會……”這是困擾許山岚許久的問題,終于毫不掩飾地說出口,他一顆心砰砰跳得厲害,目不轉睛地盯着王鶴,好像要在對方身上,得到最完整最能表明心跡的答案。
王鶴撓撓腦袋,苦着臉:“不是吧,這麽複雜。”他一攤手,“那我就不懂了。”
許山岚眼神黯淡下來,頹喪地垂下肩膀。
“哎。”王鶴問道,“你肯定知道她是喜歡你呗?”
許山岚無精打采地說:“是啊,那又怎麽樣。”
“還不是嘛,就是說主動權掌握在你手裏。”王鶴跟愛情專家似的,“你可以喜歡她,也可以不喜歡,再觀察一段嘛,怕什麽,她還能把你吃了?”
也是。許山岚心思一下子安定了。就是嘛,喜歡不喜歡是他的事,接受不接受是我的事,是他喜歡我,幹嗎我弄得跟做賊的似的?許山岚抿抿唇,微微笑起來,雖然心裏隐隐覺得好像不是這麽回事,可到底是怎麽回事,其實王鶴不懂,他也不懂。許山岚性子疲賴,想不明白就不想,天塌下來當被蓋,愛咋咋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