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挑戰

叢林在家裏又住了兩天。在這短短的時間裏,叢展轶和許山岚每天都要過去看看,顧海平也不怎麽上班了,和師叔殷逸湊在一起,大家讨論最多的還是關于比賽的事情。這次比賽最不算重要,卻是許山岚第一次改項目,增加大賽經驗對以後發展極有好處,準備還是得更加充分。大家絕口不提叢林的病情,叢林自己也不說。一方以為還瞞着,另一方也不挑明,只不過比以前更加能夠容忍彼此了。尤其是那對父子,可以說這麽多年,頭一回能這樣目标一致地平平和和商讨,雖然有時候未免客氣得過了分。

殷逸看在眼裏,暗自唏噓不已。

轉眼間,美國那邊來電話,一切都安排妥當,就等人過去再重新檢查确診。無論如何病情是第一位的,越早接受治療越有利。依叢展轶的意思,要跟着一起去瞧瞧,叢林卻怎麽也不同意:“就阿逸跟我過去,用不着你們,好好比賽比什麽都強,又不是七老八十走不動路,還用你扶嗎?”

叢展轶想一想,自己和父親終究和不到一起去,天天見面彼此還得控制收斂,互相都不舒心。更何況——他回頭瞅一眼殷逸,後者始終默默注視着師兄叢林,似乎一分半分也舍不得移開——叢展轶暗嘆一聲,算了,給他們一點時間吧。

于是,師兄弟三人一起把師父師叔送到機場。臨走時,叢林拍拍許山岚的肩膀:“小子,你可是我的關門弟子,別輸給別人。”許山岚重重地點點頭,認真地說:“放心吧師父,我肯定好好比賽,不給你丢臉。”叢林哈哈大笑,和殷逸一起通過閘口,登上飛機。

空中小姐笑容溫柔甜美,協助乘客找到座位,把行李放好。叢林隔着狹小的窗口向外張望,眼前盡是寬闊平坦的飛行跑道,已經望不見送機的人了。叢林生在這個城市,長在這個城市,一生中大部分時光都是在這裏度過,一晃居然已是數十年。他突然湧上一種沖動,想直接沖下飛機,不去什麽美國,死也要死在這裏。

叢林欠了一下身,終究還是忍住了。殷逸偏頭問他:“怎麽,安全帶沒系好麽?”說着伸手幫他擺弄插口。

“沒事,挺好。”叢林狀似随意地說,“就是一想要坐十來個小時,有點累得慌。”

“睡一覺就到了。”

叢林笑笑,心頭那種傷感越來越強烈。他怕師弟看出來會難過,索性閉上眼睛假寐。他想:我這輩子,估計是再也回不來了……

叢林病重這件事,十分刺激叢展轶,同樣也十分刺激許山岚。年輕人通常不會去理會生老病死這些事情,太遙遠了,仿佛天和地的距離。你可以聽說可能見到,卻和自己聯系不到一起。但這次不一樣,這次是實實在在發生在親人身上——盡管叢林和許山岚沒有血緣關系,但在少年眼裏,和親人無異,甚至比父母還要親。身邊任何熟悉的人的變故,都會使人發自內心地感慨,陡然發覺原來生命這樣脆弱,一不小心已是物是人非,因此才重視身邊的一切。人學會珍惜,永遠不是因為擁有,而是因為失去。

許山岚的訓練從未有這麽用心過,他學武學了近十年,直到今天才可以稱得上“刻苦”二字。不是由于師父師兄的逼迫,而是發自內心地,希望取得一個好的成績。

叢展轶替他向學校老師請了長假,不再上學,全天集訓。早上五點半起床,依舊進行常規訓練,上午兩個小時對練,中午休息睡午覺,下午繼續。難度加大、強度加大。叢展轶也沒對他心慈手軟,反而因為比賽的臨近,訓練更加殘酷。剛開始許山岚身上被打得青一塊紫一塊,沒一處好地方,就算叢展轶手下留情怕傷了他,一天下來也差點丢掉小半條命。洗澡都沒力氣,好幾次從浴缸裏爬出來腿都是軟的,腳下直打晃,還險些摔倒。

叢展轶正拿來換洗的衣服,在外面聽到許山岚足踝上的銀鈴乍然激響,心中一驚,闖進去卻見許山岚全身赤果扶住梳理臺,微微喘息,一看便知是要滑到時手疾眼快扶住了。叢展轶張開大浴巾,上前抱起他:“下次不許進浴缸,泡熱水澡并不利于肌肉放松,反而容易虛脫,這太危險。”

許山岚累極了,頭不擡眼不睜地“唔”了一聲,一沾到枕頭就睡個昏天黑地。叢展轶在手心倒了點精油,慢慢給他做全身按摩。

許山岚睡得很沉,呼吸平穩而均勻,光裸的脊背勁瘦優美,在燈光下泛着象牙般的光澤。他的下颌有青色的印痕,不只那裏,肩膀、腰側都有,腿部最多——即使有護具,仍然避免不了受傷。

叢展轶心頭一揪。散打不同于武術套路的地方正在于此,武術套路只要姿勢得當,不尋求高難度動作,輕易不會受傷,但散打絕非如此,受傷才是家常便飯。叢展轶在這一剎那後悔了,雖然明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但真正見到仍然覺得觸目驚心。他伸出手掌,輕柔如羽毛般撫摸那些淤痕,忽然想到:不如就算了吧。

念頭在腦海中一轉,随即抛開,這明明就是不可能的事,別說叢展轶,就是許山岚自己,也絕對不會同意的。放棄就意味着這麽長時間的準備,吃了這麽多的苦、受了這麽多的罪,全都白費了。

叢展轶眯了眯眼睛,這個動作讓他的臉色無形中平添幾分侵略性的意味。他低下頭,湊近許山岚。少年粉紅色的耳垂近乎透明,細細的柔軟的汗毛清晰可見。叢展轶的嘴唇幾乎就要貼上許山岚溫暖的肌膚時,他停住了,重新直起腰來,拉過被子給許山岚蓋好,輕手輕腳退出房間。

緊接着,叢展轶獨自來到訓練室,對着沉重的沙袋,一連擊拳兩個多小時,累得精疲力竭滿身大汗,這才回房去。他沖個澡,看看表十二點多鐘,于是給殷逸打了個電話。這幾日天天如此,叢林已經确診,正是肺癌,但情況還比較穩定。醫生正在會診,争取拿出個最佳方案來,如今先是服藥控制病情。

這種病都是盡人事聽天命,不惡化就是好消息,叢展轶叮囑殷逸:“師叔,您也注意點身體,別累垮了,有什麽事給我打電話。”

“行了我知道,這邊有特別看護,也用不着我什麽。”殷逸情緒還好,語氣平和。隔了一會,就在叢展轶想要放電話的時候,傳來殷逸輕輕的聲音,“展轶,謝謝你……”

叢展轶沒有回答,直到裏面只有嘟嘟的忙音,才緩緩放下電話。

這屆武術比賽在B市體校舉行,依舊先是套路,然後散打,先是成人級,最後青少年級別。許山岚跟顧海平和叢展轶一起到體校适應場地,一下車就瞧見旁邊一輛大巴上寫着鮮紅的幾個大字:紅軍武術學校。

許山岚心頭一跳,不由自主停下腳步。三三兩兩的學生正從那輛大巴上走下來,有說有笑。恍惚間,許山岚似乎又見到那個和自己年紀相仿的少年,幹淨清秀,眉目間卻又一種別樣的自信的神采。

叢展轶一見許山岚的神色,便知他想起葉傾羽來了,那個少年是許山岚這輩子最遺憾的事情。失蹤這麽久,既不見人也不見屍,誰都知道定是兇多吉少。他拉過許山岚的手,說:“走吧。”

許山岚回頭,大師兄眸色深沉,已然洞悉了自己的想法。這幾年變化如此之大,葉傾羽沒了,嚴師傅也沒了,就連師父也……許山岚忽然感覺到心頭那一抹沉重,墜得胸口發痛。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挺起胸膛,說:“走吧。”

顧海平到套路場地看了看,他經常參賽,經驗豐富,不過上前跳躍了幾下,試一試墊子軟硬程度,再翻幾個空翻。一邊低頭思索自己的動作,雙手比劃演練,一邊在墊子上測量距離。

最重要還是在許山岚這邊,可散打場地也沒什麽好看的,對手比場地重要得多。說是過來了解情況,其實是各個參賽隊相互摸底。大家都是混這個圈子的,擡頭不見低頭見,這麽多年,彼此水平如何早已心知肚明。

沒想到S城的體校校長也在,腆着肚子正和B體校校長聊得歡實。他一眼看到叢展轶,大笑道:“這不是小叢嗎,好久不見好久不見。”過來跟叢展轶握手。叢展轶淡淡地道:“劉校長。”劉校長回身招呼身後:“解亮,過來過來。”

解亮也不再參加比賽,如今當上了教練,培養新的青少年運動員。聽到校長招呼,忙過來笑道:“叢哥。”

“小叢啊,你上次棄權,以後就不比了,解亮一直沒跟你正式比一場,心裏還挺遺憾。怎麽樣?叢師父還好吧?”劉校長還挺熱絡,張着大嘴哈哈笑着。

叢展轶道:“我師父還行,有事去了美國,這邊我帶着。”

“好好,年輕人好好幹,前途無量啊。”劉校長一指許山岚,“這孩子……眼熟啊。”

“我師弟,許山岚。”

許山岚上前給劉校長鞠了個躬,抿着唇不說話。

“啊,我想起來了。”劉校長點點頭,“武術套路那個,對不對?怎麽改練散打了?”

叢展轶笑笑,沒說話。劉校長打個哈哈,瞅瞅叢展轶,再瞅瞅解亮:“你倆挺有緣哪,當年你倆就是對手,現在徒弟又是。那句話怎麽說來着?冤家路窄啊,哈哈,哈哈。“顧海平正跑過來,聽到最後一句,心想:這個校長真會說話。

劉校長當年逼得叢展轶棄賽而走,從而一舉奪魁,再次見面往事浮上心頭,仍然得意不已。叉着腰底氣十足地說:“都來看場地,怎麽樣,先比一下?”

“不必了。”還沒等解亮有所表示,叢展轶當先拒絕,他了解許山岚,這小子害羞得很,一在衆人面前就有些放不開,這也是他發愁的地方。人一多,許山岚就緊張,情緒輕易調動不起來。叢展轶推脫說:“我們還有點急事,看看場地就走。”

“哎——”劉校長拖着長音,剛要再勸。許山岚忽然開口道:“行,比一比。”

叢展轶微微詫異,向許山岚望去。少年淡粉色的唇緊緊抿着,身子站得筆直挺拔,顯出一副倔強的傲然的神情,目光冷冷地注視着解亮和他身後的弟子。

叢展轶心頭一動,沉吟片刻,忽然一笑,道:“那就比一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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