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哀傷

叢展轶和許山岚原本以為叢林會身體消瘦、有氣無力,總歸一副得了重病的樣子。叢展轶做好心理準備了,就算父親和記憶中的差別有多麽大,也絕不露出太過分的悲傷的情緒。

但出乎意料之外,叢林精神頭足得很,張姐還沒來開門,隔着院子都能聽到他的大嗓門:“我就說嗎能有什麽事?就你神經兮兮的,非要去醫院醫院,醫院是什麽好地方嗎?我活了六十來歲了,就沒去過醫院。哎,鍋裏還有面條沒?今天做的挺順口。”

“有,有。”張姐腳不沾地地給叢展轶和許山岚打開門,又匆匆走回去給叢林盛面。殷逸攔住她:“行了張姐,我來吧,你歇歇。”

“給我吧,師叔。”是顧海平的聲音。

叢展轶和許山岚走進去,站在玄關處,恭恭敬敬向叢林和殷逸鞠躬行禮:“師父,師叔。”

一時間,屋子裏靜默下來。殷逸坐在叢林身邊,望着兩個師侄,再回頭瞧瞧叢林,沒敢言語;顧海平端着面條從廚房裏走出來,把碗輕輕放在叢林面前的桌子上,悄沒聲地站到一旁;張姐無奈地搖搖頭,躲進廚房裏去。叢林拿着雞蛋的手頓住了,臉上的肌肉輕微抽搐了兩下,随即飛快地剝掉蛋殼,三口兩口塞進嘴裏,又呼嚕呼嚕吃了半碗面。

誰也沒出聲,餐廳裏只聽得到叢林大口吃東西的聲音。

叢林把一大碗面吃完,一抹嘴,淡淡地說:“既來了,就坐吧。”

大家如聽聖旨綸音,氣氛頓時變得輕松。張姐走出來笑道:“怎麽這麽早就來啦?吃飯沒?”

理由叢展轶事先都想好了,當下說道:“下個月就要比賽了,岚子要改成散打,過來向師父師叔請教。”

張姐又盛兩碗面放到叢展轶和許山岚面前,悄聲道:“吃吧吃吧,不夠鍋裏還有。”

許山岚抿嘴笑一笑,卻沒什麽心情吃飯,靜靜地聽師父和大師兄說話。

叢林用餐巾擦擦手:“請教什麽呀,你教一教也就行了。”

“我畢竟大賽經驗少,這次還想讓岚子取個好成績,說不定高考能加分,以後考個大學更有利一些。”

殷逸笑道:“這是好事,岚子知道上進了,他基礎好,腦子又快,只差臨場發揮,對抗性差一些。你是師父,好好指導一下也是應該的。”

叢林不言語,身子慢慢後仰,靠在椅背上。殷逸向顧海平使個眼色,顧海平會意,故意提高聲音:“岚子你不參加套路比賽啦?就剩我一個了,也沒意思啊。”

許山岚微笑道:“二師兄比了那麽多年套路,冠軍是穩拿啦。我再拿一個散打的,不是正好嗎?”

“哎呦。”顧海平目光閃亮望着許山岚,“跟大師兄幾年長進了,嘴都變甜了。”

許山岚臉上一紅,嘟囔一句:“哪有。”

叢展轶看向叢林:“師父,你覺得怎麽樣?”

叢林沉思半晌,慢慢地道:“也不是不行,散打和武術本來就是相輔相成,只要抓緊時間突擊訓練,取得名次也不難。”

殷逸拍拍叢林的手臂:“那也得老将出馬,展轶還是年輕,關鍵地方還得你提點。”

“唉,好吧。”叢林勉為其難地嘆口氣,唇邊卻泛出一絲微笑,“過來吧岚子,我瞧瞧你練得怎麽樣。”

許山岚和叢展轶對視一眼,叢展轶不易察覺地點點頭,兩人生活多年,早已心意相通,多餘的話也不必再說,許山岚轉身跟着叢林走出去。顧海平極有眼色,忙起身道:“我也瞧瞧。”随着師父去了後院。

叢展轶和殷逸走到書房,問道:“情況怎麽樣?我瞧精神狀态還好。”

殷逸搖搖頭:“前段日子只是咳嗽,停不下來,後來不咳嗽了,嚷嚷胸疼。他怕我擔心,現在胸疼也不說了。”他神色黯然,目光中流露出幾分濃重的悲傷,似乎一下子老了很多。

叢展轶低聲道:“總有辦法的……”

殷逸苦澀一笑:“看命吧。”

叢展轶深吸口氣,如今最關鍵的還是怎麽給老爺子治病:“我昨晚聯系到幾個朋友,他們在美國給做了安排,不管怎樣,先去再檢查一遍。那邊醫學畢竟還比國內先進,看看情況再說。”

殷逸微微颌首,他冷靜自持慣了,說句話的功夫已然平穩了心态,情緒緩和下來:“我也動用了關系,到那邊會診吧。我就是不知該怎麽跟師兄說,無緣無故去美國,他一定不肯,他總說什麽資産階級腐朽,脾氣倔得很。”

“不去也得去。”叢展轶态度強硬,“而且越快越好。現在不是由着他性子的時候,他都倔一輩子了,這次說什麽也得聽咱們的。不行我去和他說。”

殷逸嘆息一聲:“算了吧,還是我說。你那個秉性,兩句話沒完就得跟他吵起來,你們倆呀……”他頓了頓,望着叢展轶,“以後常來看看,他嘴上不說心裏還是想。你別怨他性子古板苛刻,我們這個年代的人,就是太較真,凡事放不下。他說話不中聽你就忍一忍,終歸能忍幾回……”說到後來,聲音發澀,眼眶已然紅了。他不願在小輩面前失态,偏轉了臉,裝作去看窗外悠悠的雲。

叢展轶沉默一會,說:“我知道,師叔。”

這天晚上三個徒弟和叢林、殷逸分別幾年,終于又在一起吃頓飯。張姐笑得合不攏嘴,忙前忙後做菜炖肉。叢林張羅要酒喝,殷逸忙攔住他:“行了吧,高興多吃點飯,酒就算了。”

“哎——”叢林擰起粗眉毛,“醫生都說我沒事了,你幹嗎不讓喝啊,你都管我一輩子了都。”

這話說的不知是無心還是有心,殷逸微紅了臉。叢展轶啓開一瓶不含酒精的幹啤,給叢林倒了一杯:“少喝點也行。”

幾人跟着倒了酒,連許山岚都跟着喝了兩杯。叢林當了這麽多年的武校校長,無論實戰還是理論掌握得非常全面,一看就知道許山岚缺點在哪裏,力度小,距離感差,不敢靠前,情緒輕易調動不起來,一旦調動起來又有點控制不了。

叢林傾囊相授,講解竟格外細致而有耐性。有時叢展轶插言幾句,父子二人讨論一番,也都是心平氣和就事論事。殷逸和股海平偶爾打打邊鼓,飯桌上的氣氛居然是從未有過的平和愉悅。

很晚叢展轶和許山岚才走,顧海平一直送他們到院門口。臨走時殷逸故意對叢展轶說:“明天還來吧,兩人一起指導岚子,比你一個人強。”

叢展轶說道:“好。”擡頭望望殷逸身後的叢林,老爺子似乎有些疲累,閉上眼睛手指揉着太陽穴,似聽到又似沒有聽到。叢展轶和許山岚向師叔行了禮,和顧海平一起走出去。

殷逸踱到叢林身邊:“累了吧,你也得早點休息,醫生說不讓太過操勞,就算指點岚子,也只能動口不能動手。”

叢林睜開眼睛,低聲問道:“是癌症吧。”

殷逸驚了一下,下意識地反問道:“什麽?”

“我得的,是癌症吧。”叢林這句話說得十分平靜,而且用的是肯定語氣,看樣子這個念頭已經在腦海裏重複了無數遍。

殷逸的嘴唇發顫,匆忙反駁:“胡思亂想,你……”

叢林輕笑一下:“你明知道不是。唉——師弟啊,你靈透心肝聰明絕頂,可一遇到我的事就弄不明白了。無緣無故展轶怎麽可能回來看我?我親生兒子的脾氣我能不知道麽?肯定是、肯定是不成了……”

殷逸白了臉色,狼狽地打斷他:“別胡說!”

“我說錯了麽?”叢林轉過身,正對着殷逸的眼睛,目光淡然而堅定,深沉如海。殷逸難以承受心中的苦痛,顫聲道:“師兄……”聲音哽咽,再說不出一個字來。

叢林笑一笑,手撫膝蓋,竟是十分豁達:“人有生老病死,誰也逃不過那麽一天,早來晚來都是一樣。我活了六十多歲了,什麽沒經歷過?什麽看不透?也夠啦。”他瞧着殷逸,終于流露出幾分哀傷,“我只是放不下你。沒有我陪着,你孤苦伶仃一個人,往後的日子可怎麽過……”

殷逸撲倒在叢林身上,失聲痛哭。

叢展轶和許山岚坐在車子裏,很長時間兩人都沒有說話。車窗外的霓虹燈幻出斑斓的色彩,照的人臉上忽明忽暗。叢展轶面色冷酷而嚴峻,嘴唇緊抿着,仿佛岩石一般。許山岚着實放心不下,他了解大師兄,表面上不動聲色,其實性子極端而暴烈,他真怕他受不了這樣的打擊。不由出聲安慰道:“師父不會有事的,也許出國接受治療,就會…就會痊愈……”他自己都覺得這話說得異常蒼白無力,心裏發急,秀挺的眉頭皺在一起。

叢展轶忽然說道:“師叔喜歡我父親。”

許山岚過了好一會才聽明白大師兄話裏的意思,吃驚地張大了嘴。叢展轶回頭,目光釘子一樣緊緊盯在許山岚的身上,一字一字又重複一遍:“師叔喜歡我父親,喜歡了一輩子。”

許山岚先是驚愕,随即又有絲恍然:“難怪,難怪師叔始終沒有結婚。可……可師父結婚了。”

叢展轶冷冷地說:“所以,他對不起我媽,也對不起師叔。”

許山岚沉默一會,低聲說:“好像也不能這麽想。”他嘆口氣,說道,“師叔真可憐,如果師父真有個三長兩短,他……”忽然想起當着叢展轶的面似乎不該這麽說,趕緊閉上嘴。

“所以,我絕不會像我父親一樣。”叢展轶聲音铿锵,近乎鐵石相擊,其中隐隐夾雜着一種莫名的情緒。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許山岚的身上,熾熱得怕人,深不可測。許山岚好像又看到那天晚上的叢展轶,不由一陣膽戰心驚,向後瑟縮一下,吶吶地道:“大師兄……”清澈幹淨的眼睛裏流露出一絲恐懼,仿佛驚慌失措的小鹿。

叢展轶漆黑的瞳仁愈加幽深,欺身上去,一把拉過許山岚,狠狠擁在懷裏。他閉上眼睛,牙關緊咬,用盡全身力氣把許山岚禁锢在懷中。每一分每一寸肌膚真切地感受着許山岚柔韌而單薄的身體,鼻端全是少年清新的青草一樣的氣息。

叢展轶上下揉搓着許山岚的背脊,恨不能把這個少年整個的、毫無保留的全融合到自己身體裏,每根發絲、每塊血肉,一口一口活吞下去。這樣就能永遠守在一起,永遠不可能分開!

許山岚吓壞了,身子被叢展轶弄得發痛,失聲叫道:“大師兄……”他想反抗,但一念及今天發生的事情,又忍住了。

叢展轶微微放開了些,但還是緊緊摟着不肯松手,他從內心深處,從靈魂深處發出低低的哀求:“岚子,你別離開我…我只有你了……你別離開我……”

這聲音帶着深切的悲傷,聽得許山岚心頭一陣陣發顫。他從沒見過這樣的叢展轶,脆弱而無助,像個貧苦的人,牢牢把握住自己唯一擁有的那一點點可憐的東西。難道要真的像師父師叔一樣,等到病入膏肓,才發覺彼此的可貴麽?

許山岚下定了決心,他張開雙臂回抱住叢展轶,他說:“我不離開你,我也只有你了。”

叢展轶睜開眼睛,要是許山岚看到他眼底野獸一般的瘋狂霸道、兇狠殘酷,一定拼盡全力遠遠跑開,再也不會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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