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番外:向雨田(上)
聽到碧秀心在門外說起改邪歸正,我忽然就想大笑一聲。
改邪歸正?天下人皆可改邪歸正,他石之軒可以改邪歸正,他岳山可以改邪歸正,但我向雨田不會,我是何人?我是邪帝。邪帝邪帝,若能改邪,安敢稱帝?她們還是那麽一如既往的喜好給自己臉上貼金。
人人皆稱我為邪中之帝,但我卻不知何為邪。
我只是達成了他們所夢想的人生,喝最烈的酒、騎最快的馬、抱最美的女人、殺想殺的人,為何就成了邪?或許是因為我想殺的人多了些,或許他們怕成了我想殺的人。
然而這一切與我無關,我只是肆意狂放,無比快意的活着,喜歡的就搶過來,不喜歡了就丢掉,不想看到的就殺掉,如此而已。如此……而已。
我忽然間就厭倦了,那日我将豔冠秦淮的尤物從床上攆走。
會哭吧?或者惱羞成怒?我已見了無數次。
然而她只是靜靜的穿好衣服,款款的出門,慢慢的轉過身來,柔柔的道:“你真可憐。”
那一瞬間我幾乎忘了自己從不對自己的女人動手的宗旨,只想捏斷她的脖子。然而最終還是沒有,我狂笑。
可憐?我可憐?我邪帝向雨田可憐?真是天大的笑話!
小酒肆裏,我看見肥胖的老板娘揪着她幹瘦的相公怒吼,只為了少收的一枚銅板。我忽然就想起了那句話,“你真可憐”,這世上可還有我在意的事?這世上可還有我願意付出熱情去追求的東西?我忽然沉默。
大街上,我看見面目蠟黃的婦人跪在地上苦苦央求嗜賭的丈夫回家,我忽然就想起了那句話,“你真可憐”,這世上可還有什麽是自己努力想抓住或挽回的東西?這世上可還有什麽人正努力試圖抓住或挽回自己?我驀然無語。
我看見一身白衣的少婦箕坐在丈夫的墳前,哭的昏天黑地。我忽然想起那句話,“你真可憐”,這天下可還有什麽能讓我流淚,這天下可還有什麽人肯為我流淚?我沉寂。
這群可憐的卑微的我一只手指就可以戳死一群的人,我忽然羨慕他們。
似乎在突然之間,我發現自己的生命如此蒼白無力。
我找到記不住姓名的她時,她正在廚房裏,舉着笤帚,追打着七八歲的孩子,笤帚氣勢洶洶的揚起,卻輕輕落下。憨厚的小鞋匠擋在他們之間,手忙腳亂……
于是我又想起那句話,你真可憐。
我悄悄的離開,坐在最高的那棟樓上喝酒,然後看見了那春風得意的一對。
他成功的娶到了武林中最美麗的女人,且是來自‘聖潔神秘’的聖地中的高貴聖女。
她成功的虜獲了武林中最傑出的男人,且為天下消除了未來可能、也許、或者會發生的浩劫。
他們自然是得意的。
基調是得意的愛情,終究是個悲哀。
也曾經有人來試圖消除我這個浩劫,可惜的是,她來的太晚。
依依的楊柳下,如夢的煙雨中,她妙曼的身影如同是從最迷人的夢中活了過來,美麗的讓人屏息。從素色的紙傘下露出的半張俏臉,如同山川般秀麗。柔軟的櫻唇綻放的笑容那般神秘靜谧,星眸中柔和的波光讓輾轉的旅人如同回到永久的家園。
然而我卻會突然想起那個毫無形象的坐在丈夫的墳前,不顧一切嚎啕大哭的女人。
她見識廣博,談吐出衆,相處之下讓人如沐春風。
然而我會突然想起那個抓着丈夫領口斥罵的女人。
她幽幽一嘆,對世間衆生充滿了悲憫。
然而我會想起那雙猶豫了許久才下定決心,将買糖葫蘆的銅板扔進老丐的破碗中的髒兮兮的小手。
“你很好,”我對她說:“只是你來的太晚。”
當我已經不再為某些東西動心的時候,你才來。
看着石之軒張揚的笑臉,我也笑了,終有一日,當你發現自己的人生其實是一場笑話的時候,你可還能笑得這般惬意?
這天下,終究還有比我更悲哀的人。我跳出來了,寧道奇跳出來了,魯妙子半只腳伸進去又縮了回來,宋缺跳進去又斷然的跳了出來,只有石之軒,義無反顧的栽進去了……我們也就算了,宋缺你不地道啊!想當初你和他也是相交莫逆,不過這樣的事,還真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外人本就不好說話,何況是立場尴尬的宋缺。
歲月如梭,蒼白的時光繼續,我忽然惡意的想去看看那個人。
于是我聽到了一聲歡呼:“咿呀!”
這是我今生聽到的最動聽的聲音,仿佛就是世界伊始的聲音。我從不知道短短的兩個音節中,可以隐藏如此多如此美好的感情。是對天地的贊嘆,是對世界的驚奇,是對生命的贊美,是無邊無際的期待和歡樂。
轉過樹叢,我看見一只肉肉的小腳試探的伸向小溪,接觸水面後快快的縮回,再次發出歡快的驚嘆聲:“呀!”
我在它再次伸向水面時将他撈了起來,第一眼看見的便是那張沒牙的小嘴,張得大大的,口水無意識的從下巴懸到衣襟,拉出一道亮線。一雙澄清的如同雨後的藍天般的大眼綻放出好奇和贊嘆,于是肉肉的小手緊緊攥住了我的胡須。
疼啊!祖宗!
這似乎是我不幸人生的開始。然而當時我卻将他當成我生命的曙光,因為我終于找到了我想要的東西,這世上,終究還是有我想要的東西。
那對不負責任的父母終于找了來。
我知道什麽叫欲擒故縱,我也知道石之軒最癡迷的東西是什麽。
于是我對他談起四大秘典,對他談起邪極宗功法,對他談起魔門至高武學……道心種魔大法。
果然,他的眼睛一下子閃亮起來。
“石兄弟要是想看,也不是不可以,向某正在研習此功,正想有人能探讨一下,不過……”我望向他懷中的孩子:“道心種魔大法需要一道心晶瑩無暇之人作為爐鼎……”
石之軒猶豫了。
我微笑:“孩子嘛,若是想要,十個八個的也生得……可是爐鼎卻不得不精心挑選,唉,我已輾轉尋了數年,唯有此子最合心意……”
石之軒沉默不語。
我适時轉移話題,言語中數次提到道心種魔大法中重重奧義,天色漸暗,我起身告辭,他一路送我到門口,欲言又止。卻直到我轉身之際開口:“向兄功力高絕,乃我魔門第一人,不知犬子可否有幸拜入向兄門下?”
我微笑。
我在小谷中一直住了一個月,才帶着小石頭回了我的忘憂谷。似乎失去的東西,永遠是最重要的,我清楚的感覺到了石之軒的悔意,他看小石頭的目光一次比一次眷戀,但事情早到了不是他後悔就可以重來的地步。
小石頭已出賣給了我,這不是最重要的,小石頭做了我的爐鼎,這也不是最重要的。
承諾可是是撕毀的,魔種是可以滅殺的,所以這些都沒什麽。
最重要的是石之軒終于忍不住練了道心種魔大法,更重要的是他急切間選了我所說的尋找數年才找到的百年難得一見的好爐鼎。他和小石頭之間注定只能活一個。
世上還有比這更美妙的事嗎?我狂笑。
人人都以為小石頭是我的爐鼎。
然而他不是。
他們實在太看得起我,道心種魔大法是何等功法,連創它的人都未能練成,我何德何能短短數年就能将它加以改進,使它不再傷害爐鼎?
即使我真的能改進道心種魔大法,我又怎舍得拿小石頭來試?
小石頭并非我的爐鼎,但他是石之軒的。我哈哈大笑,這真是再美妙不過是事情!當他以小石頭的七情六欲為爐火鍛煉自己的靈魂時,在他的心靈中,小石頭的氣息便成為我怒海操舟的指路明燈!
不錯,石之軒,才是我的爐鼎!
都知道道心種魔大法需一顆澄澈的道心來做爐鼎,但誰說這‘道’,就一定是正道的道,道門的道?狗屁!大道三千,邪道一樣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