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賞花宴會 若是能挺過三日,再論功行賞……
帷帳內,镂空雕花的大床裏躺着一名身形瘦削的年輕女子,病氣沉珂,出氣多進氣少,俨然是油盡燈枯的敗落之相。
一襲明黃長袍的新帝立于床榻之前,身後是跪了一地的太醫院使,哐當哐當嗑腦袋,束手無策。
男子清俊的精致五官頗顯少年感,可眉宇間的神色威嚴老成,彰顯着此前二十多年的人生并不那麽順暢,甚至充斥着各種坎坷和荊棘。
他眼角發狠,命令道:“楚長寧,你欠朕的沒有還回來,你必須活下去,否則,否則……”
“否則要怎樣?你将我囚禁,日日折辱,又殺我父母,如今這世上只剩我一人孤苦無依,你再也沒有能夠威脅我的人了。”床上纏綿卧榻的楚長寧面頰清瘦,她氣若游絲地說完一段話,唇角帶起三分得意的笑。
是報複,亦是解脫。
似乎用盡所有力氣,床帷裏的女子疲倦地磕上眼皮,手臂從碧色綢被滑落,仿若蓮葉上滾動滴下的水珠,再也尋不到痕跡。
報了仇,恨了一輩子的大仇人終于家破人亡,凄涼的死去,新帝本該高高興興多吃兩碗米飯,放煙花炮竹,大肆慶祝一番。
可為何他并沒有歡喜暢快,反而像是八九月份的暑氣,叫人心裏悶得緊,喘不過氣。
喉頭一癢,一口鮮血噴了出來,他頭重腳輕地栽了下去。
身後太醫們顧不得叩頭謝罪,趕忙将皇帝安置,把脈,商讨最穩妥的藥方子,施以銀針,舒筋活絡,刺激血液流動。
永平三年,一貫嚣張跋扈、惡名昭彰的清平縣主病逝于新帝後宮。
盛京內王侯大臣們遙想這位貴女當年頗受舊帝的榮寵,鼎盛時期連皇宮內公主都要避其鋒芒,落得這般香消玉殒,皆是唏噓不已。市井小民則是拍手稱快,燒香拜神,感謝老天爺開眼,讓這位作威作福的縣主得了惡果報應。
隔日,備受新帝寵愛的淑妃被打入冷宮,新帝身體抱恙,還吐了血。
三年後,皇帝将過繼的子嗣交由太傅,便撒手人寰,魂歸九天。
坊間提起這個在位不過短短五年時間的明宣帝,除了殺太醫,殺手足,冷血、殘暴之外,還會想起他與淑妃的一段凄美愛情故事。
Advertisement
世人皆道帝王薄情,坐上高高的寶座,掌握芸芸衆生的命運,賣弄權術,心中只有無邊的江山和王權,但明宣帝後宮僅有淑妃一人,這是歷來史書從未有過的。
自淑妃死後,明宣帝便茶不思飯不想,衣帶漸寬,終于追随而去。
文人騷客作詞撰文,極盡辭藻和浪漫幻想,歌頌這一段千古不朽的帝妃之戀。
另有野史提及過清平縣主,知道她能落得這樣結局收場,無外乎是明宣帝潛龍在淵時,是這位跋扈縣主的馬奴,日常挨鞭子,非打即罵,那叫一個可憐喲……
事實究竟如何,恐怕只有當事人才曉得。
僅僅三年時間,風華正茂的帝王恍若度過幾十載的春秋,褪去了青澀和風華,仿佛秋冬裏敗落的枯木。
其實今年他還不到二十五,正值壯年,病入膏肓的帝王彌留之際,手中死死握着一方帕子,絲線繡着一串圓滾滾的紫葡萄。
他蒼白的唇角張張合合,好像在說着什麽。
伏跪在床邊的稚嫩孩童抓住他的手:“父皇,你說什麽,兒臣聽不清,你再說一遍。”
彌留之際的帝王恍若未聞,只用盡餘力擡手,伸向半空,黯淡的眼睛有了光亮。
都說人臨死前會見到故人,帝王想到過先帝,想到過人生低谷時的恩人淑妃,想到過血海深仇的林貴妃,可唯獨沒想到的人會是她……
他們的第一次初遇,委實不是什麽美好的回憶。
彼時的他,還是一個衣衫褴褛的少年,蓬頭垢面,身後的人牙子在追,他慌不擇路,撞上了一隊聲勢浩大的車攆。
“什麽人敢擋清平縣主尊駕,活得不耐煩了。”婢女春盈大聲呵斥,朝護衛隊使眼色。
薄紗飄搖,少女蔥白的指尖挑開珠簾,露出一線縫隙,一雙翦水雙瞳輕掃,看向身邊婢女。
春盈趕緊開口:“是個逃跑的奴隸,不當緊,我讓人去打發走了。”
楚長寧往前頭瞧了一眼,對婢女交代:“瞧着皮相不錯,去将他買了,帶回公主府,正好皇帝舅舅剛賜了一匹駿馬,好馬當配好鞍,讓他去照料我的流風。”
春盈得令,人牙子聽說是長公主府的人,足足花了比市價高十倍的價格買下。
遞出一方帕子,和人牙子交接完,春盈這才有時間去看面前少年,待看清時,情不自禁地怔了怔。
這一會兒功夫,少年剛擦拭完臉上的灰塵,露出如白玉質地的皮膚,五官清逸挺拔,如明珠生暈,難怪連一向見慣各式美人的清平縣主都說他皮相上等。
春盈怔愣後,回神:“縣主派護衛驅逐,是我在縣主面前向你求情,以後你就安分守己呆在公主府養馬,知道了嗎?”
少年身穿灰撲撲的破舊長衫,渾身髒兮兮,只有擦拭過的臉頰幹淨玉潔。
他擡起一雙清澈如明月的眸子:“多謝姐姐替我美言,程玄感激不盡。”
女孩眉眼彎彎:“客氣什麽,以後你就叫我春盈。”
落日的餘晖斜斜灑落,映紅了雲層,映紅了臉頰。
臉蛋紅彤彤的少女望着眼前人,少年的目光追逐着行駛的儀仗,以及薄紗裏的一抹窈窕側影。
天色剛擦黑,定遠侯府的丫鬟和下人們搬着花瓶和各式擺件,忙裏忙外,一整天連軸轉,連喝口水的功夫都沒有。
直到夜色滾濃,管事的過目了廳堂和花園裏的一應擺設,又檢查園子裏河渠邊的欄杆。
“明日三小姐的賞花宴,你們可仔細點,機靈點,萬萬不能出差錯,知道嗎?”
下面的丫鬟和小厮們齊齊應是,管事滿意點頭。
待人遠去,河渠邊的楊柳樹梢飛來一只黑鳥,滴溜溜的鳥眼盯着從暗處走來的人。
那人貓着腰,站在河邊的一片木欄杆,鬼鬼祟祟一番張望,确定無人。
月上中天,那人才離開花園,來到廊下,便遇到一個打着哈欠的小丫鬟,他迅速将自己掩藏在建築後,等人走遠,才回到自己的住處。
過了早飯,定遠侯府門前車來車往,賓客絡繹不絕。
鄭三小姐忙着招呼貴客,就聽有人唱了一聲:“清平縣主到。”
人群裏的賓客沉寂一瞬,就看到一個穿石榴色團錦琢花百褶裙的貴氣女子走出,彎眉水眸,菱形朱唇,襯得皮膚凝白如脂,攏在廣袖裏的手指細白如蔥段,雲髻峨峨,肩若削成,本該是一位瓊姿花貌的璧人。
清平縣主眉眼一掃,天生自帶一股生人未近的矜貴,看得旁人發怵。
在場賓客大抵聽說過這位縣主的驕縱跋扈,俱是态度恭敬。
等清平縣主離開,也有人注意到她發髻裏一支蝶撲花纏絲金釵格外引人注目,其中鑲嵌着兩顆碩大的藍紅寶石,在陽光下,晃得人刺眼。
卻說另一邊清平縣主随着鄭三小姐穿過假山,來到廳堂,坐到主位上,兩名丫鬟站定身後。
等一群人見了禮,她擡手:“起來吧!”
席間吃了些酒,清平縣主起身到外面透透氣,剛走到花園,聽見有人在竊竊私語。
離得近了,才聽見嚼舌根子的人說的正是自己。
“清平縣主戴的發釵分明逾制了,那是只有公主才能佩戴的。不過是仗着她母親是福慧長公主,所以嚣張跋扈。”許煙岚打抱不平。
身邊的趙嫣然拉了一把,低聲道:“你瘋了,瞎說什麽呢,小心得罪了清平縣主,以後沒你好日子過。”
許煙岚道:“我怕什麽,她區區一個縣主,還能越過皇宮裏的公主。”
趙嫣然道:“你與元珍公主素來交好,若是你有事,想必公主不會束手旁觀。”
“哦,是嗎,現在元珍公主不在,我看誰能護你。”一道陰恻恻的聲音打斷了假山後兩人的談話,等看清來人,許煙岚和趙嫣然頓時小臉煞白,三婚不見了七魄。
誰人不知這位縣主喜怒無常,最是小心眼。
趙嫣然跪在地上求饒:“縣主,我們錯了,我們真的知錯了。”
“敢背後非議本縣主,你好大的膽子,就罰你在花園跪上一個時辰,跪不滿不許起身。”頓了頓,楚長寧眼角一掃春盈:“你留在此處監督,要是讓人提早一刻離開,我唯你是問。”
這裏的動靜,很快吸引了廳堂裏的賓客和鄭三小姐。
好在廳堂離花園不遠,衆人匆匆趕到,就聽一個女聲不服氣道:“你憑什麽罰我跪?”
楚長寧擡了擡下巴:“就憑我是縣主,別說是罰跪,就是打殺了你,也是應當。”
好不容易辦了個賞花宴,出了這檔子事,鄭三小姐一個頭兩個大。
清平縣主這位主兒,是萬萬不能得罪的,另一邊的許煙岚與元珍公主交好,也不能太得罪。鄭三小姐一面安撫縣主,一面派人去詢問趙嫣然。
“天氣暑熱,縣主莫要動氣,前面有涼亭,咱們去歇歇腳。”鄭三小姐熱情道。
楚長寧拿着帕子舉到頭頂擋日頭:“不過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還不至于讓本縣主放在心上。”
鄭三讓人準備了糕點和涼茶,楚長寧擺擺手:“作為主人家,不好長時間不露面,你去忙你的。”
鄭三準備了一肚子話,怕惹惱了縣主,終是不敢替人求情,于是派人去向表哥李弘烨求助。
卻說許煙岚跪在花園裏,頭皮灼熱,好像火燒一樣,來往的賓客指指點點,交頭接耳,直叫她恨不能立時鑽到地洞裏。
大皇子正和幾位皇子在前堂把酒言歡,聽到這邊動靜,便趕了來。
“這像什麽話,趕緊讓人起來。”
有大皇子的吩咐,許煙岚顫顫巍巍,由着身邊丫鬟扶起身,她狠狠剜了一眼躲在樹蔭下狗仗人勢的春盈。
春盈翻了個白眼兒,唾棄道:“五品官員之女,聽上去風光,不過是條可憐蟲。”
就在這時,涼亭那邊傳來呼喊,說是有人掉進湖裏了。
清平縣主在涼亭,掉進水裏的除了縣主還能有誰?
衆人火急火燎趕過去,鄭三小姐看着三皇子縱身一躍跳入水裏,偏偏自家表哥不會泅水,只能眼睜睜看着枉做他人嫁衣。
卻在這時,有人拉着清平縣主浮出水面,等看清面貌,春盈心裏咯噔一下。
很快三皇子也浮面,他救起的是跟在縣主身邊的另一位婢女,秋萍。
三皇子盯着少年的陌生面孔,留意到他身上的粗布長衫,眼珠子一轉,臉上立時揚起了三分笑。
撥開人群,大皇子接過丫鬟捧來的披風,披到楚長寧身上,關切道:“縣主,你沒事吧!”
楚長寧已經預料到過了今日,她将成為盛京的一樁天大笑柄,瞪了一眼大皇子。
李弘烨張了張嘴,就聽三皇子發難:“寧遠侯府果真是人才輩出,瞧瞧這整片欄杆全部垮了,難怪縣主會落河,幸好今天多虧這位小兄弟,回頭大哥一定要告訴舅父,多多賞賜他。”
大皇子去看鄭三,鄭容婉搖搖頭:“這不是我們侯府裏的人。”
楚長寧咬牙切齒:“他是我的人。”
馬車裏的人穿着披風抱着暖爐,馬車外的人濕漉漉的長衫貼在身上,抱着雙肩發抖。
春盈不知在哪兒找了一塊長布,遞給程玄:“你剛才怎麽恰好出現在花園裏,又救了縣主?”
程玄道了一聲謝:“我剛才進去方便,然後被人拉去搬花盆,恰好看到有人落河,就跳下去救人,沒想到會是縣主。”
程玄瞄了瞄珠簾裏不真切的身影,春盈向他道賀:“你是縣主的救命恩人,一定會得到很多賞賜,恭喜你。”
程玄不太在意,牙齒發顫:“什麽賞賜不賞賜的,縣主肯帶我回公主府,賞一口飯吃,我已經很滿足。其它沒想過,就是覺得冷,風一吹,更冷了。”
落後一步,春盈嘴角挂起嘲諷:傻蛋,縣主可是最好面子的人,這下你可是捅了大簍子,還不知道大禍臨頭。
公主府。
跪伏在地上的人,背上的濕衣裂開,血肉模糊,鮮紅的血液流出,将被風吹個半幹的濕衣染得濕漉漉。
掌刑的護衛見程玄趴在地上,人事不知,請示主位上的人:“禀告縣主,人暈過去了,還打嗎?”
楚長寧面上神色複雜,正想擡手讓人把他拖下去,就見地上的人支撐着擡起腦袋。
她起身走到他面前蹲下,想要将面前的人看清。
對方一只手迅如閃電,抓住她廣袖衣擺,漆黑的眼眸裏閃着光:“縣主,你再抽我一鞭子。”
她怔了怔,還是頭一次聽見有人提這種要求,她當然要滿足了。
楚長寧打開他的手,從護衛手裏一把奪過鞭子,一道疾風劃過半空,地上的人好像癫狂了一樣地笑,然後翻了個白眼,徹底暈死過去。
楚長寧取出一方帕子擦拭着沾有血污的衣擺,吩咐道:“來人,将他拖去柴房,不許給水給糧,若是能挺過三日,再論功行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