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尋夢人(1)
風和日麗的天氣适宜出游,适宜賞景,适宜掃墓,似乎也适宜偶遇。
韓霁剛将一束花放在父親墓碑前,卻沒想到,一擡眼,他就看到了兩個熟悉的人影。
非決和鐘銘。這兩個人竟一起出現在了韓霁面前。
“這是你父親嗎?”非決問。
韓霁怔怔地看着墓碑上父親和善的笑臉,輕聲道:“是,他就是我已經死去的父親。”
非決和鐘銘無聲地拜了三拜。
韓霁嘆氣道:“或許不久,我也會同他一樣……”。
身後一陣沉默。
四周也一片寂靜,靜得仿佛連蟲鳥的鳴聲都消失了。
韓霁嘆了嘆,随即起身,卻發現身後只剩下了非決一個人,鐘銘已經一個人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只是,他瘦削的背影怎麽看都似乎讓人覺得十分落寞。
“你想要的資料,我都替你準備好了。”非決告訴韓霁。
聽見這話,韓霁立即收回了目光,然而他的神色卻依然沒有絲毫和緩。
再次走進二樓那間寬大的辦公室,韓霁心中煩躁的思緒已經平複下來,眉目間,雖然依舊有點沉,然而嘴角卻沒有那麽緊繃了。
“這是你要的資料。不過并不充分。因為,很多事情,我并非親眼所見,也沒有去求證,更有一些只是須覓告訴我的,一家之言,但供你參閱。”
“謝謝——”
韓霁突然停了下來,因為他清晰地聽到了樓下落地窗被敲碎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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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當”——
接着,似乎有人将什麽東西狠狠地砸到了地板上,然後,那個人找到了樓梯,一陣沉重而雜沓的腳步聲從樓梯上傳來,再然後……
“砰”的一聲響,那人蠻橫地推開了二樓辦公室的門,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
“求你幫我再做一次測試!”
那人幾乎完全撲到了非決身上,眼裏的紅血絲似乎都快要爆出眼眶,眼神灼熱地看着非決,仿佛這已是孤注一擲的哀求。
非決輕輕推開那人,用那雙銳利的眸子看了那人許久,才道:“如果最後的結果還是一樣呢?”
那人忙不疊答道:“無論結果如何,我都接受!我只需要再一次測試!”
“歐城,我再幫你做一次測試。”
“謝謝!”
歐城長籲一口氣,拉住非決的手,竟激動地跪了下來。
室內不知日與夜,“儲夢圖書館”內,似乎從來都是明亮的,但也是冷清的。
而它的主人葉羅仿佛也從來沒有休息的時候。她似乎一直就坐在那裏,畫着奇特的畫,然後等着一個人出現,再等着他離開。
只是,無明最近似乎出現的頻繁了一些。
“姐姐,我去找一下韓霁。”
葉羅從案上擡起頭,目光很淡,然而卻有些冷,“為什麽?”
“他送給我的書,我看完了,似乎還有下卷。”
葉羅忽然放下了手中的筆,“你很喜歡看嗎?”
“不知道。”無明搖了搖頭,“但是,它不完整。”無明指了指手中的書。
“一個小時之內,你必須回來。”
葉羅目光凝視着案上的顯示屏,手指輕輕一劃,很快翻到了下一頁,上面清晰地顯示出下一個預約拜訪者的所有信息。
過時不候。既然現在該來的沒有來,那本就不該再等了。
“姐姐,再見。”
葉羅沉吟少許,“嗯……再見。”
明媚的日光透過窗戶斜斜射入屋內,狹小的樓梯間,似乎也漸漸變得溫暖起來。韓霁坐在樓梯口,靜靜地翻看着資料,似乎渾然不覺時間已經悄悄流逝。
直到他聽到輕細的腳步聲從屋內走出。
“歐城怎麽樣?”
“他睡着了。”
韓霁不明所以地看向非決。
“我沒有給他做測試。”非決道:“我覺得,他現在更需要的是睡眠。”
歐城的精神狀态很差。任何人只要見到他,或許都能感覺到。韓霁當然也不例外,他只是有點好奇,歐城到底是因為什麽将自己折騰成了這個樣子?
“歐城比鐘銘的精神狀态更差。”
“你知道……”韓霁有些吃驚地問。
非決沒有絲毫猶疑地點頭,“鐘銘是寧琅的男友,而寧琅不久前才去世,我上次參加的就是她的葬禮。鐘銘也曾對我提過他的夢,我猜,他應該去過‘儲夢圖書館’。他說,不久前,不知怎麽的,他腦中突然多了很多莫名的記憶,然後,他就開始接連做噩夢。後來有一天,在夢裏,他似乎到了一個地方,然後見到了兩個女子,其中有個女子對他說,他中了一種前生蠱,那些記憶就是他前世的記憶,而且因為他想起了那些記憶,所以他才會做噩夢。在噩夢裏,一直糾纏他的夢魂原來是他前世愧對的戀人,她想向他複仇。但是後來發生了什麽,鐘銘卻記不清了。鐘銘覺得這個夢很真實,也讓他覺得很悵然,再加上寧琅的突然去世,他最近似乎變得有點頹廢消沉。”
“我是這個夢的見證者之一。”
“我也猜到了。今天突然見到你,鐘銘的表情有點奇怪。”
韓霁卻笑道:“或許他不敢相信,只在他夢裏出現過的人怎麽突然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或許。”
韓霁合上手中的資料,慢慢站到了非決的對面。他問:“歐城為什麽會變成這個樣子?”
非決眼中似早已洞明,他嘴角竟然難得地勾起了一抹淺笑,然後直接轉身,走進了辦公室。
“我想,你的眼睛會給你答案。”
韓霁清楚,非決将會再次将他帶入歐城的夢境裏。
與關林的夢境畫面裏的奇詭扭曲不同,歐城的夢境畫面很單調,也很真實,或許每一個正在為自己事業打拼的年輕人都曾經歷過這樣的時刻,不得不廢寝忘食,不得不日夜颠倒,不得不夤夜不眠,為了一個項目,為了一個創意,或是僅僅因為一份報告。因為如果不這樣,懸在每個人頭頂的看不見的競争規則可能随時就能将他淘汰。
歐城坐在電腦前,他的身前身後全是一片暗色,畫面裏唯一的光源來自于電腦屏幕,它清晰地反照出了歐城的臉。
那是一張十分憔悴而疲憊的臉,眼下濃重的青黑色和已經皲裂的嘴唇似乎昭示着他的身體已經因長期工作而嚴重缺水,甚至可能負荷已至極限,但是,他卻仍然沒有停下。
“他在夢裏一直都是這樣嗎?”
“是,他每天都做的是這樣的夢。我甚至很難見到他偶爾的分神。”
“他到底為什麽……會這樣?”韓霁的聲音很輕很輕,他甚至有點膽怯,不敢開口。為什麽即便做夢,歐城也要這麽逼迫自己?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非決眼裏很快地閃過一絲無奈,“因為心中所急,所以歐城不得不逼迫自己。這其實應該也算正常。”
正常?
韓霁不會這麽想,也不會認同這種說法。
“你看看這個。”非決将手上平板電腦遞給韓霁,“這就是歐城現在所面臨的困局。”
“一年前,歐城和幾個同學一起成立了一家公司。公司成立後,業績不是很理想,接連推出幾款産品不僅沒有為他們打開市場局面,而且市場占有額不斷下降,前不久,公司融資宣告失敗,合夥人也紛紛出走,歐城獨力難支,他的公司目前幾乎已經處于停滞的狀态。他需要資金,也需要開發新産品來打破這個困頓的局面。事有湊巧,這時的确有人給他送來了希望。據新聞稱,國外某家科技公司最近開發了一款新程序,這個新程序融合了他們公司急需攻克的一個關鍵技術難題,目前正在全球懸賞能夠最終攻克的人,賞金非常豐厚,似乎仍可協商。而他們恰好選中了歐城。”
“為什麽是他?”韓霁覺得非決似乎話中有話。
然而,非決卻淡淡搖頭,“我只知道,歐城沒有絲毫猶豫,立即就接受了。這件事發生在半個月前,現在留給歐城的時間只有三天。也就是說,這個月月末,是最終的期限。”
“你覺得歐城能夠解出那個難題嗎?”韓霁仍然覺得還有不對勁的地方,但是他說不出到底哪裏不對勁。于是,他只好先弄明白最關鍵的問題。
非決還是搖了搖頭,然而卻顯然不是對韓霁。
韓霁站起身,越過非決,看向他的身後。他發現,就這麽短短的一點時間,歐城居然已經醒了過來,而且幾乎一睜眼,就死死地盯住了非決。
與此同時,二樓的辦公室恢複成了平日的樣子。
歐城的夢結束了。
“結果怎麽樣?”歐城的眼神完全洩露了他此時的心緒,期盼中帶着焦灼。
非決沒有說任何話。但是,這種沉默,歐城怎會不明白?
“那我走了。”歐城迅捷地從床上起來,再次急匆匆地沖了出去,似乎害怕再多耽擱任何一分鐘。
韓霁看着歐城匆忙的背影,問:“我不明白,他為什麽會來找你?”
非決脫衣的動作一頓,慢慢将脫下的白大褂挂進衣櫥裏,接着才道:“到午餐的時間了。如果不介意,我可以跟你一起分享。”
韓霁跟着非決來到一樓。
這時的非決似乎少了一層保護色,多了點居家的味道,身上的冷冽氣息也消減了許多。他一邊清洗着要用的食材,一邊道:“因為他認為,他在夢裏已經解決了那個難題。”
想知道的答案被非決輕描淡寫說出,而且還伴着嘩啦啦的流水聲,韓霁覺得,這一切都很不真實。
“不過醒來後,他卻忘了。所以,他想讓我幫他找到正确的解決之法。”
但是,結果卻一定不是這樣。韓霁幾乎可以确定這個事實。
廚房非常幹淨整潔,連流理臺似乎都泛着光。非決的刀法十分娴熟,切出的形狀很好看。
非決似察覺到了韓霁的沉默,擡頭瞟了他一眼,繼續道:“但夢裏的事實也是事實,那就是,他根本沒有解決那個難題。”
其實,還有一件事,非決沒有告訴韓霁。
“他不相信,是嗎?”韓霁問。
他怎麽會相信呢?韓霁在心中苦笑。
非決的聲音似乎更低了一些,“無論他相不相信,我幫不了他。即便他來找我,那也是枉然。”
或許葉羅——
韓霁口中嗫嚅着這個名字。
“或許能救歐城的,只有他自己。”說這句話的時候,非決沒有看韓霁,也沒有其他任何地方,他只是神情專注地看着自己面前那盤菜,然而卻遲遲沒有挑起一口。
非決的意思,韓霁想,他能明白。所謂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歐城的情況也許類似。非決幫不了他,葉羅同樣也幫不了。
能救歐城的,的确只有歐城。
無明沒有去找韓霁,因為她在街上遇到了鐘銘。鐘銘看她的眼神很奇怪,也很疑惑,眼中還有一些複雜的情緒,她看不懂;他似乎想走近她,向前邁了一步後,卻又很快收了回去,然後沉默地看了她一會兒,突然快步奔跑着過了街道,直奔到她身邊,問:“我是不是曾經見過你?”
無明答,“沒見過。”
無明當然認識鐘銘,她也記得那段記憶,但是她不會告訴鐘銘。
“對不起。”鐘銘轉身準備離開。
無明卻叫住他,眼神很平淡,聲音也很平淡,“我要去圖書館,你能帶我去嗎?”
鐘銘楞了楞,才道:“好。”
一個字,終結了兩人的談話。之後,一路到圖書館,兩人再也沒有說過話。
鐘銘的心中或許有過掙紮,但無明心中卻自始至終一片平靜。她平靜地跟着鐘銘來到了圖書館,然後平靜地看着鐘銘離開,最後平靜地選擇轉身。
轉身的剎那,無明幾乎沒有遲疑。她并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做出這樣的決定,也不明白此時心中的煩躁到底為何,她只是聽從了自己的腳步,沒有走進圖書館,但是她也沒有立刻離開圖書館。
無明在圖書館外來回徘徊,直到她看到了一個與她外表差不多大的女孩從圖書館走出來。
無明當然不認識女孩。只是,突然地,她心中起了一點好奇。
女孩卻似乎根本沒有意識到無明的跟随。她走出圖書館後,便一直在和人通話。無明聽到,電話裏有個溫柔的聲音叫她“一一”。
“一一”應該是個高中生,白襯衫,格子裙,雙肩包,典型的學生打扮,而且她的個頭似乎比一般初中生高。這些,無明曾經在“儲夢圖書館”的書本裏都看到過。
“一一,還有半個小時到家,是嗎?”
“是,媽媽。我剛從圖書館出來。”
“那你在車上注意點,現在天已經黑了,多注意看看身前身後。”
“一一”聽話地朝四周看了看。毫無意外地,“一一”看到了無明。“一一”對無明微微一笑,然後立刻轉過了身。
“我知道了,媽媽。沒有人跟着我。”
“好啦,媽媽等你回來。”
“一一”和媽媽通完話後,直接進了地鐵站。無明也跟了進去。接着,無明一路跟随“一一”穿街過巷,最後跟着“一一”走進了一家小吃店。
小吃店的客人很多,幾乎爆滿。無明小心地避開了其他人,走到一個角落坐下,“一一”很快朝她走過來,問:“你要吃什麽?”
無明道:“我不知道。”
“一一”沒有再問,然而卻很快端上了一份簡單的套餐。
無明點了點頭,輕輕說了聲“謝謝”。
小店人來人往,時間過得很快。無明似乎忘記了姐姐的叮囑。她就坐在角落裏,靜靜地注視着,或者說,觀察着一切。
最後,小店只剩下了無明。
“一一”的母親拿出了精心準備的生日蛋糕,原來這一天是“一一”的生日。母女兩個人一起唱了生日歌,然後又一起許了願,最後一起切開了蛋糕。
“一一”将一塊生日蛋糕放到了無明身前的桌上,她的笑容十分燦爛,她笑着對着無明說:“我請你吃。”
“謝謝。”
無明仍然只說了這兩個字。
“不用謝。”“一一”拍了拍無明的肩膀,微笑着走開。
葉羅找到無明時,城市裏的大多數人或許都已經進入了夢境。
無明一個人在某處高樓的天臺上坐着,身旁放着的書,仍是不久前韓霁送給她的那本。
“姐姐,你找到我了!”
無明的語氣比平時高昂一些。葉羅敏銳地注意到了這一點。
“你為什麽沒有回去?”葉羅沉聲問。
“我看見鐘銘了,另外,我還看見一個人。”
“誰?”
“一個看起來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
葉羅沒有繼續追究是誰,卻問:“你做了什麽?”
“她給我送了一塊生日蛋糕。”
“味道如何?”
“我不知道。”無明直直地看向葉羅,“姐姐,你知道的。我不知道那是什麽味道。”
葉羅眼中翻湧起一絲痛苦,她立即側過身,躲開了無明的視線,“沒關系。姐姐也從來嘗不出什麽味道。”
不,姐姐只是味覺遲鈍。
無明以為自己會說出這句話,但事實上,她卻并沒有說出口。而且,她說的是,“姐姐,我們該回去了。”
“這是你要的下卷。”葉羅從身後拿出一本書。
無明伸手接過,問:“姐姐去見過韓霁嗎?”
“沒有。”
當葉羅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她們兩人已經回到了“儲夢圖書館”。
“這是須覓送來的。他似乎知道你已經看完了上卷。”
葉羅徑直走向案後,那裏,是獨屬于她的位置。
“哦。我走了。”
除了初見葉羅時那一句微微高昂的話語,無明似乎仍舊是無明,無喜無悲,無波無怒。
但——
葉羅揮手将案上所有畫全部扔進壁爐。
——她自己的內心為何會出現這樣不理智的情緒?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叮叮”風鈴聲響,拜訪者至。
葉羅瞟了一眼案上的預約屏,再擡頭,就發現一個年輕的女子神情自若地走了進來。
年輕女子有一雙看上去非常冷靜的雙眼,鮮明的五官輪廓,她徑直走到案前,直接問葉羅,“這裏是什麽地方?”
“你不用知道。”葉羅低頭開始畫畫。
“我為什麽會出現這裏?”
“因為預約。”
“什麽預約?”
葉羅停下手中的筆,将畫紙舉起,“因為你的夢。”
女子看着那張畫,目光微微閃了閃,平靜問:“我的夢怎麽啦?”
“你的夢裏有不屬于你自己的東西。”
“什麽東西?”女子怔怔地又看了葉羅手上的畫一眼。
“別人的夢。”葉羅道:“何萱,你最近是不是經常夢見這樣一副畫面,有一個人夤夜不息,埋首電腦,直到天亮?”
“而且,似乎只要你一做夢,這個夢就會無端地插進你的夢中,是不是?”葉羅認真觀察着女子的神色變化。
“不錯,最近我的确做過這樣的夢。”
“顯然,這就是你出現在這裏的原因。”葉羅道:“我是集夢師。我能幫你,讓你不用再受這個夢的困擾。”
“不,我更想知道的是,這個夢為什麽會插進我的夢中。”
葉羅頓了一下,突然叫道,“須覓,你給我出來!”
“不出去!我才不要出去!葉羅,你有事自己看着辦吧!”虛空中有個聲音答道。
“我不想說第二遍。須覓,你出不出來?”
不知怎麽的,葉羅今天格外沒有耐心,連說出的話也憑空帶了一點火氣。
而這一點,須覓似是察覺到了,很快便現了身。他先是環繞着淡定自若的何萱走了一圈,然後才大咧咧坐到了沙發上,問:“葉羅,你到底想幹什麽?”
“你,留在這裏,幫我照看無明。我有事,要親自去查探。”
說完這句,葉羅帶着何萱一起消失在了“儲夢圖書館。”